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8-01-04 15:00 如果要为苗族寻找两个关键词,那应该是“山居”和“迁徙”,已有很多人类学家指出,苗族是一个山地民族,很少生活在平原地区。
从云南省昭通市威信县县城出发向东一直向东,大概半个小时车程,完全可以抵达四川省泸州市叙永县境内。据当地苗族同胞叙述,很多年以前,他们中间的大部分就是沿着这条路来到威信居住下来。
如今,当我们沿着这条充满记忆的道路离开威信县城10公里左右,靠右的路口边上,有一个标有双河苗族彝族乡半河村字样路标,按路标指引往山上前行,不到20分钟,就抵达一个叫厚防的地方,在这里,完全可以颠覆你对原有的对苗族同胞生存状态的认识。
相关资料显示,昭通苗族人口超20万,所辖11个县(区)几乎都有苗族分布,威信县就苗族人口46000人,占据昭通市苗族人口的四分之一。
史料记载,云南苗族自湘入黔,由黔入滇。而威信境内部分苗族的迁徙路线则是“由川入滇”。由于地处川滇黔结合部这一特殊地理位置,进入威信境内的苗族由川南即叙永、贵州遵义及毕节经昭通镇雄大湾有了不同路线。
地处威信县双河苗族彝族乡半河村的厚防,实际上是一个完全有别于其他地方苗族居住环境的村落。
5月12日,中午的阳光很安静。80高龄的苗族老人陶家忠30年前开始就已经看不见眼前的阳光,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房檐下,回忆家族历史,想象这个世界发生的变化,对每一个外来者,他会将脑海里的记忆和想象通过语言表达出来。
“我们陶家在这里居住已经有十三代人了,这里不叫后房,也不叫厚房,应该叫厚防”。老人的理由是,1930年的威信县,土匪多,墙壁筑厚实,可以防御土匪袭击。
从某种意义上讲,陶家忠现在居住的地方,曾经不仅是一个纯粹苗族村落,还兼有军事防御功能。
距厚防不远处有一个穿山洞,可以容纳上千人,这里曾经是陶家的兵工厂,有一百多人的部队驻守在里面。陶家为什么要建兵工厂?在偏远之地如何建成兵工厂?陶家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威信县一个叫韩进修的,到比邻的叙永县买房,结识了因水城(今贵州省六盘水市)兵工厂解散后回到叙永的四五个工人,后经一个叫万贵成的人极力推荐,来到了威信,帮助陶家制造炸药。解放后,陶家武装队伍解散,上缴了32支长枪,3支德国造手枪。
进入陶家忠记事年纪的时代,陶家军事力量经过多次战乱逐渐强大起来。“那时的陶家养了10多个兵,兵丁的待遇是一年一担粮食,在陶家租种土地不用交租金。在陶家忠的记忆里,这些兵丁的制服是白色的,有帽徽,像葵花,后来变成用红布做的五角星。陶家对这些兵丁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如果有临时打土匪的任务,就通知过来,发放武器剿匪,剿匪结束,脱下制服,洗干净,装好,穿上平时的衣服回家种地。”这是一个80岁老人的记忆碎片,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一个家族跌宕起伏的故事。在他周围,厚厚的城墙、四合院、石头、青砖,默默诉说辉煌的历史,却又逃不过岁月的更替。
厚防墙厚1.4米,门由两层木板合并而成,外面蒙上一层铁板。在上世纪1968年被破坏,现存的木门已经很破旧,石条砌成的门框上有一幅石刻对联,横联是团风永振,左联是才德兼全可靠下东区长,右联是公平正直方为二甲绅粮。
有关对联的解释,陶家忠语焉不详。但在在后来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还是获得了以下信息:1、1968年,对联被毁,但陶家忠之前就记住了这幅对联。团首作为军事力量的存在,凭借才与德可以统治昭通东边,当时的威信分为四个甲,甲是当时的行政区划,当时的威信大部分地方属于二甲。公平正直才能成为地方有影响力的人。2、历史上破旧立新运动,屋顶及围墙上的瓦被拆到双河街上盖粮仓,内部木结构的房屋分配给周围的住户,碉楼属于公产房。至此,一个具有军事作用的城堡回归于日常世俗生活所需,其军事作用消失殆尽。
据陶家族人介绍,厚防这种兼具军事防御功能的四合院,在云南境内绝无仅有。
夜晚回到威信县城扎西,扎西纪念馆的一片空地上,数十人围在一起,在芦笙音乐声中,跳着凝重而欢快的芦笙舞步,那一刻,我竟然有了穿越感受,他们是在用舞步讲述民族跋涉中狩猎、战争、迁徙的故事吗?
陶家宗是威信县贸易公司退休职工,因为工作关系,早就离开了厚防。对于厚防的历史,他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脉络,陶家之前居住在比邻乡镇水田镇的香树村,大概1671年——1672年间,陶家从水田来到厚防。水田镇的香树村与四川叙永的水潦乡接壤,居住在厚防的陶氏大概经历了这么一个路线:水潦—水田—双河。
现在,我们回到厚防城门上的那幅对联。对联中提及的下东其实是一个区域,包括当今的威信县旧城、双河、高田、罗布等乡镇。在清末时期,从行政区命名来看,分别为一甲、二甲、三甲、四甲。对联中提及的二甲就今天的威信双河。这样就不难理解对联的意义了,用当今的话说,作为二甲团首的陶家凭借实力可以做下东区长的,虽然陶家当时只是地方一个有势力的地主。
这种行政区划的命名,与明代中期发生在西南边陲的改土归流有关,改土归流作为一场政治运动,其目的是废除少数民族的土司制,该为朝廷中央政府派任流官,这个时期,陶氏走上一个地方政治前台。
陶家宗提及“礼从让乡”一词,这个词的实际意义和时代背景已经不得而知,回到改土归流本身,大概应该这样来理解,通过乡村的某些礼仪,让出一片区域。这仅仅可能是臆测,在四川叙永与云南威信的交界处,谢氏墓碑上记载,大意是从湖北的某地到某地,按照碑文的一些特征,碑文要叙述的是一个家族迁徙的历史,与从陶氏家族的迁徙有关。
最近几年,退休在家陶家宗一直在整理有关厚防的历史,在他看来,这不仅涉及一个家族,更多的是关乎一个地方。改土归流后的地方实现了军政一体化,团首就是甲长和团长的合体。其实,叫厚防或后房都没有错。叫后房,是因为这些建筑物是陶氏从陇氏接受的,可理解为陶氏后来才有的房子。叫厚防,是应为这些建筑物的墙体厚实的其防御功能。
陶氏家谱记载,厚厚的城墙之内,碉堡常架一根牛儿炮,此炮可以装三升黑火药三升铁砂,另有一把火钳随时烧在炮房的煤炭炉火中,以供随时燃点牛儿炮之用。围墙之内房屋全由木材构成,正厅大门三开六扇,雕刻着三国人物刘备、关羽、张飞、黄盖、马超、赵子龙、孙权、曹操、黄忠。厢房的大门和花窗上雕刻着晋、唐、宋、元、明的宰相和谋臣,四合天井全用正方形巨石铺陈,加上厚防天然生成的纵横交错的石林,构成了坚不可摧的城堡。四角用巨石砌成了两尺多厚的四座碉楼,碉楼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均设炮眼,碉楼的外围八尺左右,筑了两道围墙,四碉之内筑了三尺五的跑马道,把四碉连城一体,又在走马墙上四角设立监守步哨岗亭,整个城堡只设一道大门进出,大门门枋上草书雕刻着一幅州官赐予的对联,既是团风永振这一幅。
门窗上的雕刻精致赋予了汉文化元素,这是来自四川一个王姓木刻匠人的创作,在厚防工程完备后,陶氏非常满意,送给了他一些土地,想不到解放后因为这些土地,王氏成为了地主而从此没落。
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1727—1942),改土归流这一从上至下的运动使陶家在威信县的双河拥有了绝对的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的核心地位,厚防的建筑特点、防御功能等作为一个地方标志性的建筑也慢慢固定下来。也许是由于厚防的防御功能,1935年4月,红军川南游击队在此建立了半河乡革命委员会,由云南游击支队对其加强领导,革命活动一直持续到1947年。这一段历史,威信县委、县人民政府挂牌“半河乡革命委员会驻地旧址”,在厚防古老斑驳的木板墙上可以看见。
1994年,这个占地3600多平方米的集军事、民居、政治为一体的多功能建筑,首次被来自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古文凤赋予一个新的定义:城堡。古文凤长期研究苗族的历史、文化与妇女问题,这个定义曾引起社会关注。应该说,这是完全不同于苗族建筑特点的村落,其建筑风格实属罕见。
多年过后,城堡左上角的碉楼、巨石铺成的地面、天井、厅堂、祠堂、厢房、炮楼等等依稀可见。从特定历史时期观察,厚防其实是一座具有防御功能的民居,具有民居特点,但其准军事色彩同样显著,它很可能吸纳了军事建筑的特点,比如官匪对峙而修筑的碉堡山寨。所有这些建筑元素,默默诉说一个民族在迁徙过程中与当地文化的不断融合,因此而烙下一个地方独有的文化印记,让后人看到多年前看来气势恢宏的厚防,一个民族开放的情怀。
很多时候,厚防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个信息符号,它蕴藏着迁徙路上的价值和最后的归宿。一座城堡就是一个家族,或者说是一个家族的象征。在厚防暂短驻足的时间里,我在想,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如何将一个看似民居的建筑,将其军事作用发挥到极致。
但是,那些透露出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等信息的厚重石块所组成的建筑,在当地人的眼里似有似无,他们习惯称之为“老房子”。
作者 汪 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