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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压断了腰

 2016-07-26 10:35  来源:

土地承包后的第一个秋天。

土地不会辜负勤快人。一年还没有到头,夏天刚进尾,龙坝家里就收了成串的火红的辣椒,大个大个的团团的南瓜,还在院角里堆成小山一样的洋芋。此外,还有葵花子、萝卜、白菜、黄豆……应有尽有,整个院子里,飘荡着甜丝丝的气息。一年下来的粮食,三年都吃不完呐。老龙头嘴都笑歪了。龙坝、艾妮也是。

到了秋天,老龙头更是满脸堆着笑。那种笑里,有着苞谷蔫须的腥味,有南瓜皮上太阳光的金黄色,还有着檐下挂着的成串成串的辣椒的辣味。老龙头从地里回来,尽管很累,都要他很久没有修理的脸来紧紧贴龙田的脸,亲他,弄得龙田一见就躲。龙田说,爷爷,你那脸上的毛桩桩太硬了,都给我的脸戳破了!

龙坝在旁边说,狗日的,你躲啥你躲,老子都发了。

发什么了,是发新书了吗?龙田站住,回过头来问。在龙田的眼睛里,最好的东西就是书。

龙坝说,你狗日的就认得读书,老子发的是粮食。黄灿灿的粮食,你认得吗?

龙田还是不明白,他回过头去看爷爷。爷爷满脸的皱纹深处,居然落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爷爷说,今年好好过个十月年吧,杀头肥猪,可以给火神祭猪头肉了。

那个时候,龙家院子里以至于整个红泥村都弥漫着苞谷的清香,那香气比烈酒还醉人,比爱情还更吸引人。很多个夜里,人们还在村子里高声喧哗,土掌房顶上经久地飘荡着人们歌唱丰收和爱情的民歌。有的人一边喝酒,一边跳着丰收的舞。以至于那几天村里购销店的酒都脱销。小店里每奔进一个人,店主就说,没有了,酒没有了。进去的人呐,酒虫正在肚里钻来转去,张大鼻孔四处寻找。一边说,看一下,看一下,还有没有?店主说,有倒是有,只是这酒更纯,价格更贵……来人说,你别说了,不就是多一点钱吗?拿来拿来。那一段时间,店主忙得眉花眼笑,每隔两三天就要赶着小马车到荞麦地拉酒。

丰收的人们整夜整夜的不睡。龙坝说,不睡,我们坚决不睡,你不是不知道,早死三年,要睡多少呀!艾妮说,多少年了,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龙田看到一家人兴奋的样子,他也十分高兴,他不知粮食多了,对他会有什么好处,他只知道阿妈常年锁着的眉舒展开来了,爷爷的背锅也好像直了许多。一天夜里,他从梦中醒来,小鸡鸡涨得不行,想尿了,床上却没有爹妈,叫了好几声,却没有人回答。他就自个儿起来,赤着脚,跑出门来撒尿。尿还没撒出来,却听见有什么声音在自家苞谷棒子堆里发出来,哼哼叽叽的,像是小猪。却又见那苞谷的草壳动来动去。吓得连哭带跑往床上蹦。他刚钻进铺盖里,阿妈就追了来,紧紧搂着他,说,乖,狗儿,妈在,妈在……一边回头对提着裤子跑过来的龙坝说,你呀你,叫你别弄你要弄,让儿子受惊了,也不看看地点!龙坝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红了。说,狗儿,是爹,阿爹来了,别怕别怕……

看,人一高兴,啥地方都可以做好事。

看,龙坝夫妻对丰收的祝贺,多么特别!

还不等苞谷棒子干透,艾妮就打扫干净石磨,将苞谷粒一粒一粒掰了下来,装满一竹筛,再一把一把放在石磨眼里辗,金黄金黄的苞谷面瀑布一样淌了下来。艾妮笑着,用凉水拌了,放在木甑里蒸,饭还没有熟透,清香就漫了一屋子。

其实不止是龙田家,整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这样。那个秋天,村子里到处堆满未处理好的粮堆,到处是一片浓浓的粮食的清香和草叶枯腐的味道,到处都有人在大声说话,唱歌。人人的脸膛都红红的,像抹了油酱。激动啊!

这几天晚上,围着锅庄跳舞的人少了。

木森林说,忙呐,大伙儿都在收自己的粮。

木森林说,等都收好了,好好跳三天三夜锅庄,好好唱三天三夜歌,喝三天三夜酒,哪个要是拉稀摆带,就不是爹妈养的!

龙坝从山上扛来最粗最长的木头,在屋外的小场院中间搭了架子。架子高高的,冒过了土掌房的顶,冒过了烤烟房的顶。和爷爷把收回家的苞谷棒子除了包叶,一串一串地辫了起来。龙坝将那大大的苞谷辫子扛在肩上,攀着木楼梯,一步步往上爬,到了最高处,再把苞谷辫子挂在上面。一串串金色的苞谷,从地上挂到天上,一直挂到了深蓝天空里的白云上面了。好美!远远看去,那是一大片黄金流淌的瀑布!那瀑布可不是只流淌在他们家门前,整个红泥村全都是呀!龙坝家更多,他们家门口的地上,还小山一样堆着没有上架的苞谷棒子。

整个村子,就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连日来的丰收,累死人了。龙坝已经很疲倦,可他背着苞谷上木架子的时候,肩上还有用不完的力气,还满脸的笑。他一笑,汗滴往下就落得很快。龙坝也不擦,任他流,好像那是什么琼浆玉液,好像那并不碍他的眼,好像那汗流得满身,对他来说实在舒服。龙坝上木架子的时候,挽起的裤腿上青筋暴露,像是老树的根。密密的根还连着一些伤疤。站在下面的龙田想,阿爹是不是也是一棵树,一棵会动的树,钻进了蓝天,撑高了苞谷。那么,那些疤又是什么呢?就是树节了吧!

龙田说,阿爹……

龙坝停了下来,好像支持不住了,他颤着声音说,田儿,快叫你来,帮我撑一下……

龙田一转身,往屋里跑,一边跑,他一边叫,,……

艾妮正坐在屋里的火塘边,将苞谷棒子从枯黄的包叶里剔出来。艾妮是干活的能手,面对粮食,她好像不是个柔弱的女人,而是男人。好像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只听刷刷声响,她的面前就是金黄色的一片。艾妮沉浸在幸福的向往中。她想,家里收入了这么多,粮食可一点儿也不能卖,等到年底,再到牲口市场上去买几头猪来,壮壮的喂,一年一年把生活逐步改善。争取在三年内存足一万块钱,将当年给哥哥娶安菊花去的钱一并还清。然后,还要存一点粮,存一点钱,再修一幢土掌房。这新修的房要高,要大,要气派,要数全村第一,然后再买现在城里人才买得起的洗衣机、电视机、录音机……以后,龙田大一点了,还要考虑给他说一门媳妇儿。有了宽房大屋,媒人才不费口舌。

她想着这些,禁不住脸上就浸出了笑。其实这笑对于艾妮来说,也并不是第一次。艾妮向来对生活都是充满信心的,就是在哥哥死掉,家里人全都离开红泥村的时候,艾妮掉完眼泪,笑容就上脸了的。

这个时候,她还笑,在笑的过程中,龙田在屋外叫她了。她先是听到木头断裂的尖锐的声响,再是听到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苞谷辫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音。她抬起头,从旧黑的木格窗里,便看到了满院金色的苞谷在翻飞。艾妮跳了起来,扔下手里的玉米叶,冲出门外。

艾妮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龙田,叫干啥?龙田还没有回答,那木架子却回答了。木架子发出格吱吱的裂响,其中那根最粗最长的主梁慢慢地弯曲,像是一只正慢慢拉开的巨大的弓。龙田大叫,阿爹你下来!阿爹你下来!可还没等他的话说完,木架子破裂,断成了两截。龙坝像一只叫魂山上的鹞鹰,被断裂的木架子射向了天空。然后,他向下落,直直的向下落。落在了金色的苞谷棒子堆里,被迅速垮下的金晃晃的苞谷棒子完全埋在了里面。

只那么一瞬间,艾妮脸上的笑不见了。她一边在苞谷堆里刨找着龙坝,一边恶狠狠地骂,砍秋头的,你叫爹了,让爹分心!阿妈一边努力地刨,一边大声叫人。听到叫声,老龙头从檐后的土埂下奔来。村里的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活,他们都沉浸在丰收的欢乐的大森林里,他们只听见自己在唱歌,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他们听不到其他任何杂音。老龙头和艾妮一道,将苞谷堆子一点点搬开。好半天,龙坝的头终于探了出来,嘴里咝咝地吸着气,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艾妮伸手打了龙田一下,说,都怪你,都怪你,你看你爹这个样子!龙坝将钻进口里的苞谷米吐出,说,不怪他,是我没有估计到苞谷会有这么沉,我们家粮食会这么多,让木架子都受不了了,有意见了。

龙坝在老龙头和艾妮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艾妮要他休息一下,他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但当他失去老龙头和艾妮的支持,动手去拾掇铺满整个院子的苞谷粒时,却笑不起来了,他的脸一下子寡白,弯不下腰,嘴里咝咝的吸气声更大。阿爹又不是咂烟,他咋个要这样叫?是不是他想抽烟了?龙田连忙跑到火塘边的墙脚里,将阿爹的水烟筒提过来。里面的水是阿爹先前渗进去的,那时他正要把他瘦小的半边脸埋进去烟筒口试试感觉,艾妮就叫他了,艾妮说,你那么小,吸烟筒会长不高的。而这一口水烟还没有吸,阿爹就出事了。

龙坝挥挥那只由老茧和松树皮组成的手,说儿子,我不是要抽烟,我腰疼。

龙坝把手很友好地搭在艾妮的肩上,一步一个趔趄地移到火塘边。龙坝靠墙坐下,咝咝地又吸了一口气,才说,我腰疼,好像是肋巴骨断了。

龙坝努力举了举头说,我的腰挺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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