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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0:35龙坝从矿山回来的时候,每天都起得很早,天刚朦朦亮就起来再绕着村子跑上两圈。刘来宝说,你是无事找事做,在地里挖上一袋烟工夫,不比你跑步强吗?去拾一筐狗粪回来,不比你这样浪费精力好吗?龙坝笑了,他没有直接回答。他在书里学会一句话,就是小麻雀怎么会知道大雁的志向呢?艾妮说,看你都壮得像头牯牛,还跑个啥!再跑,都要变成马了!龙坝走起路来,屁股收得紧紧的,胸口挺得直直的,哪怕背上扛有上百斤的麻袋,哪怕遇到狼虎和比狼虎更可怕的东西。他也不会弯曲着腰。就是他这个样子,赢得了艾妮的芳心,让这个叫艾妮的女孩子在一个火把节之夜就把一个少女最美好的东西献给了他,从此与他相亲相爱,一同起进婚姻的小屋。
可是现在,龙坝被粮食压伤了腰,他不能干活,也不能背儿子了。他努力将腰挺了一下,却又很无奈地弯下,原来伸展的腰,却怎么也直不起来,他咝咝地吸着气说,儿子,阿爹腰疼,不能背你去学校了,等阿爹腰好了,再背你。龙田说不。艾妮说,我送你去。龙田不要,他只要阿爹,阿爹对他好。艾妮一生气,就会骂人,骂得难听死了。龙坝制止住艾妮对儿子说,那就让爷爷送你去。可龙田找爷爷,爷爷却不在。爷爷天刚发白就不见了,爷爷是把牛牵到山上吃带露水的草去了。阿爹看了看厩里的牛没有在,就说,阿爹不能背你了,阿爹牵着你走。龙田勉强同意。
到了学校,那牛厩改成的教室的门紧闭,三五成群的孩子在玩,却没有一个老师。爹将头用力伸了过去,从牛肋巴窗户(用木条子串成的窗户)的空隙里往里看了看,除了几块黑乎乎的冷板凳外,里面连个鬼影也没有。
龙坝回过头来,看见场院里的木树林的女儿木叶正组织几个小伙伴玩一种叫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其他几个孩子是小鸡。木叶充当老鹰,她动作敏捷,很优美,有些舞蹈的样。不一会,她就将小鸡一个个捉到手。木叶赢了。
队长的女儿就是与众不同,尽管她也只有四、五岁。龙坝想。但一想到孩子们都没有老师管,像地里放的一群野猪,龙坝就生气了,大声对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们说,你们老师都到哪儿去了,开学时我都交了五块钱,你们的家长也都交了五块钱,老师却都不负责……
龙坝大声说话,肋骨忽然疼得钻心。他这才想起自己是个伤员。他又手搂腰,蹲在地上咝咝地吸气。龙坝想,他妈的,那些年在矿山里,什么苦没有吃过,哪样没有干过来,皮破了不少,但骨头却从没有伤过,想不到粮食却让他受了伤,伤得那样的重。
木叶说,我阿爹说了,家家的苞谷豆子都多得不行,放在地里肯定要烂掉,就让老师们都回家去收粮了。
村办学校里有五个老师,三个民办,两个代课,家都是红泥村的,家家都有土地,个个都在种粮。干什么都没有教书重要,但让粮食在地里烂掉,好像比给孩子们误掉两节课还严重得多。这一点龙坝心里有数。
龙坝点了点头。粮食太多了,所以课不上了,连舞都不跳了。龙坝在理解的同时,却也多了些淡淡的失落。龙坝不再说话,牵着龙田离开学校。走着走着,龙田发觉爹走的不是往回的路,而是转了一个拐,跨过一个破沟,往山的背阴方向走。
龙田说,爹,你要去哪?
龙坝说,教你认识几样东西。
龙田说,认识了做什么,你现在腰不是很痛吗?
龙坝笑了笑,说,我有法术,要让它很快就不痛的。
龙田睁大眼睛说,真的吗?那就太好了。
龙田说,你的腰让粮食给你害惨了。
龙坝忙捂住他的嘴说,你可别乱说,粮食是我们的命根子,它把爹累死了,也是应该的。
龙田说,人死了,还有啥意思,粮食再多,怎么吃呀?
龙坝说,你还小,等你大了,就认得了。
背阴山那一片厚厚的森林,都是由一种树组成的,这种树树干笔直,叶片肥厚,略微翻白。站在土坎上,龙田说,阿爹,这不是杜仲吗?
龙坝说,你认得的,太好了。我给你说啊,爹的腰要好,就靠它了。
龙坝慢慢伸直腰,靠近一棵大一点的杜仲树,从腰间掏出刀来。他将锋利的刀刃往树皮里一插,只听刷的一声,一大块树皮就掉了下来。
土坎下的丛林动了一下,传来一阵动物的喘息和荆棘摇动的声音。龙田说,阿爹,是狼来了!
龙坝举了一下眉,将龙田拉在身后,握着龙田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将刀拾起,目视前方,忽然就笑了。龙坝说,你看,那是什么?龙田认真看去,两支粗大的牛角向上挑了一下,慢慢露出一个牛头来。原来是自家的大青牛。接着爷爷也出现了。爷爷佝着腰,一手拄膝,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一捆草叶。
龙田叫道,爷爷,你那是啥?
爷爷说,中草药,治你爹腰伤的。
原来老龙头一大早就上山,是干这事。爷爷不仅剥了杜仲皮,还找了其它一些草药,有地丁香、续断、大黄、蒲公英、马钱子、蚂蚁蛋、土鳖虫、独活、桑枝、川芎……龙坝说,爹,你怎么这样快。爷爷说,我们峨岭,一屁股坐下去,就可以坐到三味草药的,方便得很……
突然,龙田大惊失色,指着爷爷的手,说不出话来,原来爷爷的手上,一条硕大的水蛭,叮在手背上,叫人脊梁发毛。龙坝伸手要打掉,爷爷一拦说,连你也不懂,这个,治骨伤效果好得很的,它来得正好,我还正准备找它呢。
老龙头拿回来的那些草药,有根有叶,有花有虫,爷爷治病的方法也很特别,有的煨水喝,有的捣烂了敷在龙坝的伤口上,而有的放在火里烧出呛人的味道,要龙坝张大鼻孔猛吸。老龙头对龙坝说,你那腰,不算事儿,只要我这药下去,不用两个月,你就会全好的……只是,你要注意,这一久一定不能有房事。
龙坝脸一红,说,阿爹,我记住了。
老龙头做这些的时候,腰更弯了,从衣服里突出的背锅,像是一座山,给爷爷的活动带来很多困难。龙田说,爷爷,你可不可以不要背锅?那多难看呀!
爷爷吐了口痰,说,生定的肉,长定的角,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龙田说,村里的人都叫你背锅,你背过锅吗?
爷爷笑了笑,说,你憨呀,这是骂爷爷的话。
龙坝的肋骨果然好得快。照乡下土医生的说法,伤筋动骨一百天。可龙坝才半个月就下地干活了。从地里往家里搬太重的粮食,他现在做不了,就让老龙头把大青牛牵去,将大篾箩架在它的背上,往里面一点一点的加粮食。大青牛不干,低着头,举着它的角,横扳直跳。大青牛只习惯耕地,还不习惯驮东西这种劳动。老龙头用柳条做成的鞭子轻轻拍了它几下,它睁大眼睛看着老龙头,还是不动。老龙头生气了,将牛鼻子上的绊索紧紧挽在手上,举起木鞭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恶狠狠地骂:你他妈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天天给你吃青草、吃豆料,要出力了,你就不干!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
龙坝说,牛儿呀,你可别犯贱,这么多的粮食,收回家去我们也吃不完。好好干,我天天给你炒料吃!
大青牛摇了摇尾巴,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它叫了两声,不再反抗,乖乖地跟着龙坝走,任他摆布,任粮食一堆堆在它的背上摇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