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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0:35已经到了冬天,早上起来,霜花满地,秋天的辣椒一串串挂在村庄向阳的地方。太阳一出,红得烧人,硬是好看。刘来宝领着一个新认识的十一、二岁的男孩梁杰,在村子里窜来窜去。
刘来宝说,小杰,你跟我好好干,到时候我给你娶个漂亮的媳妇。
梁杰说,我不要媳妇。
刘来宝说,那你肯定要钱,我说过的,干完后,我会以其他小工十倍的工钱给你,然后带你上昆明,想干啥就干啥……昆明呐,可是个花花世界,迷人得很。
梁杰说,我想上昆明,你领我去吧。
刘来宝说,我知道,你这个人,人小心大,给你找个媳妇你不要,你要的是昆明小妞?昆明小妞漂亮得很,只是怕你侍候不了。
梁杰说,不是,我想读书。
刘来宝蹲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瘦猴一样的孩子。这孩子是从峨岭的一山村里跑出来的。刘来宝在收烟的路上看到他时,他一身的藤条痕,虚弱地躺在路边上。黎明时分,刘来宝先以为是乡里安排堵卡的,吓得一下子往后退了几步。看到半天没有动静,才小心地往前走。走近了一些,又以为是一条狗。当刘来宝看到那张仰起的、布满蚂蟥和血丝的脸时,才一下子意识到是一个已经死去和即将要死的人。刘来宝将他扶起,发觉他还有一口气,于是就将他救了下来。
梁杰回答刘来宝的第一句话就是:
阿爹不给我读书,把我的书包都踏烂了,屁股也打烂了。
刘来宝说,为啥?
梁杰说,爹要我放牛,家里劳力少。
刘来宝说,满肚子的文章是充不得饥。
梁杰说,我想读书。
这孩子真是的,这样一个时候了,还提啥子书不书的。梁杰的境遇让刘来宝想起自己的童年,想着想着,刘来宝居然一脸的泪水。这孩子虽然有爹有娘,可也是这样的惨,这和他这个没爹没娘的人有啥区别。刘来宝有同情心了。他说,你跟着我,你就做我的儿子。
梁杰说,我不,我有爹。
刘来宝说,你那也叫爹?他那样狠心待你,畜牲还差不多。
刘来宝有些生气,故意不理梁杰。走了几步,却不见后面有人跟,他只好回过头来,说,你跟着我,我不要你做儿子,但我给你吃穿。过一久我有钱了,就给你读书,读到哪我供到哪,读到大学,更好。
梁杰站了起来,跟在他的后面。每到一个村子,刘来宝都先让梁杰到村子先探虚实。梁杰手里握一根打狗的木棍,一边往村里走,一边大声喊:
有烟卖吗?
有烟卖吗?
屋里就有头探出来,说,你呀,你这小样,买啥子烟?
梁杰说,到底有没有?我要上好的。
村民说,是你买还是别人买?
梁杰说,不该问的就别问。我先看看你的货。
村民说,都是一二级,中黄,一直留着的,但要好价。
梁杰点点头,回头走了,不过五分钟,刘来宝就来,先是验级,再是称秤,打包,最后算帐。一切都做好了。再小声说,货在你手里,钱在我包里,晚上十点后,你送我出村,我给你钱。村民不想送。刘来宝就说,这样的价,你就是搬到天外,也卖不到的。烟草公司独家收购,压级压价,还让你运十多里地,遇上下雨,不全都泡汤?不卖就算了。
当然要卖。那烟叶在家里是不能久留的,天阴下雨,地气上来,一回潮,金色里就会加黑,那样,也一点不值钱的。村人只好说,那就说好了,到时你叫一声。
那一次刘来宝收起了兴头,手里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一垛垛的烟叶全都堆在村口的一间民房里。数完手里的最后一点钱后,刘来宝虚弱地对梁杰说,我现在就像是干完那事儿一样。
梁杰说,干啥事儿?
刘来宝说完,才发觉梁杰什么也不懂。说,弱智!你还是不懂事的鸡仔,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刘来宝眼里放了一下光。他想,做完这次生意后,他还是想去找安菊找来,结婚。在红泥村修幢最大最气派的土掌房,风风光光结婚,好好过日子。
晚上,四下里一片墨黑。刘来宝让村民将烟包一包包放在雇来的小马车上。不一会儿,马车就成了一座黑乎乎的小山。刘来宝伸手一摸,实砣砣的存在。他知道,只要今天晚上不出事,钱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哗地淌满他的腰包。
马蹄上包了棕丝,马嘴上的料袋也套得紧紧的,因此马就不能打响鼻了。人走路也是佝着腰。那种样子好像是连风都不要动一下。刘来宝说,你扶住马车的后栏,车上坡你就推,车下坡你就坠在上面,车走平路你就跟着走,不准弄出半点声音,有屎尿就先屙干净。再有,万一发生情况,你就跑,遇沟躲沟,遇林躲林,遇到粪坑也要往下跳。再再就是如果被抓住,你千万不能说我的情况,哪怕半个字,你只消哭,不停地哭,他们不会打你,不会骂你,趁人不注意,你就一溜烟跑掉。听到了吗?
听到了。梁杰小声嘀咕。
上路了,刘来宝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刘来宝像是一只猫,在暗夜里灵巧无比。
走出了村庄,走上了岭口,刘来宝把钱付了,村民回去。他吊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走了一段路,估计再走十分钟,就到另一个县的地界了。刘来宝一阵轻松,他说,我撒泡尿。刘来宝从裤里掏出那憋得痛苦的物件来,刷刷刷地开尿,还没尿完,不想几束雪亮的光柱一下子射了过来。
站住!
不准动!
举起手来!
动着就要开枪啦!
刘来宝双手举起,裤子掉了下来,却一动也不敢动。
那一段是平路,梁杰扶着马车的后面走着,走着走着,瞌睡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冲着头。忽听那一声叫喊,往下一蹲,钻到了马车的下面,双手紧紧攥住车轴。
那些堵卡的,都是本地乡上武装部、司法所的人组成的。刘来宝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人将雪亮的电筒在他的脸上足足射了五分钟,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才将他和那个马车夫塞进一辆面包车带走。走的时候,其中一个说,我明明看到的是三个人,还有一个怎么就不在了呢。几个人又将周围的土坎上下和野葵花丛找了个遍,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马车一走,梁杰悄悄把头一低,手一松,留在了车后。
刘来宝和马车夫被关在烟站里的一个小屋里。屋子没有窗,里面堆了很多包烟用废了的草席子。刘来宝一进去就睡,那个马车夫却睡不着,他说,你还我马车!你还我马!刘来宝说,叫啥,这时候我还你屁,我怕命都保不住了。马车夫说,我不管,你赔我,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刘来宝不理,不一小会儿就打起了呼噜,他太累了。
这几天刘来宝真的太累了,他睡得很香,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门缝里慢慢透出了一点亮,刘来宝睁了一下眼。还好,虽然还有点疼,但能睁开。外面传来三三两两人的走动声。他想了一下,对哭丧着脸的马车夫说,你想要你的马车呀?马车夫说,是,你无论如何要还我,它是我的全部家当。刘来宝说,那你就要听我的,你安安静静坐在这里,我就说我是马车夫,让他们放我出去把罚款钱交掉,把车领好,我再来把你救出去,把车马还给你。要不然,我们俩都出不去,就惨了,整不好你的车马会给他们没收,充公,到时候去找天?你说行吗?马车夫拉着他的手说,连连说,只要你还我马车,怎么都行。
刘来宝摇了一下门,外面没有动静。再摇,还是没有动静。他大喊:有人吗!
叫了几声,有人皮皮踏踏地走了过来。来人是个口吃。他说,怎……怎……么了?
刘来宝说,我是马车夫,我要拉屎。那人说,你拉屎,跟我有何干?刘来宝说,如果屙在里面,弄脏了你们的草席子,多不合算。
那人嘟咙了一句,懒牛……懒……马屎尿……多。接着就打开门。
刘来宝使了个眼色让马车夫退回去,连忙佝着腰说,老板,你等一下,我都要受不了了,我都要拉到裤裆里了,我先去。好臭!好臭!是不是都出来了!
刘来宝奔到厕所,蹲下,肚子里的好多东西果然一泻而下。那人在外面连忙捂住鼻子,往另外一个地方看。
刘来宝说,我的那个老板在里面也憋不住了。你放他出来轻松一下,要不然就屙在里面了。
那人往关他们的房间走去,刘来宝连屁眼都来不及擦,拉起裤子,往厕所墙上一跃,一翻,跳到外面还没有收割的金色无边的苞谷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