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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0:35家里收的粮,一年比一年少。吃当然是够的,但要将粮卖成钱,来买化肥,来供给一家人的开支,显然是不行了。土地主要用来种烤烟了,但靠艾妮一个人,还是种不好,那烟苗可是贵族,侍候的功夫不到位,要就是长不大,营养不够,黄不拉叽,叶片瘦小。要就是追肥太多,叶片回不黄,黑黑的一大片,烤不出颜色。加之这几年种烟农户多起来。烤烟在产量猛增,烟站收烟越来越苛刻,龙坝的收入也就越来越少,一年下来,除掉化肥钱、农药钱、籽种钱、地膜钱、烧火用的煤钱、请人帮助干活的工钱,包里就一点也没有了。
龙坝的腰,疼得很厉害了。老龙头看了,暗自摇头叹息,这龙坝呀,什么都听自己的话,就这一点,常常会记不住。有时疼得受不了,为了止疼,龙坝还得要到镇里的医院里去打针。甚至有两次还到峨岭县城的医院里看过。医生拿着他检查过的所有单据,翻了半天,说,你这是老毛病了,慢慢养了。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
花了钱,却不凑效。
龙坝对烤烟的热爱胜过一切。从烟籽往温暖的苗床里播下的那一天起,他就和烟叶分不开。他知道那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小小种子里,含着多少生命的奇迹。那样弱小的籽儿,只要你给它温暖,给它适当的水分和空气,它就会在早春冷冽的气息里苏醒过来。龙坝几乎是在第一眼看到那微黄的松毛下面一星绿色出现的时候,发出了令人惊奇的叫喊的:出来了,它出来了。龙坝的目光里多了些温柔,少了些焦灼,多了些关爱,少了些匆忙。他再给它浇水的时候,更小心、更细心了。这是生命呐,这是希望呐。他这样的欢悦,是很少有过的。艾妮还看到,在年关将至的时候,龙坝原来在过的矿山会给他寄来一张简简单单的贺年片。简单的一两句套话,甚至除了双方的地址和明信片上固定的印刷内容,什么也没有。但龙坝的那份激动,那呆滞很久的神情,让艾妮内心升起不灭的内疚。
从烟苗的出绿那一天开始,龙坝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整天都乐呵呵的,整天都守在地里,看着烟苗在春天的气息里快乐地生长。风来了,雨来了,烈日和冷空气来了,烟苗都不用急,有人会给他急,有人会给他考虑。这个人就是龙坝。在红泥村,很多年过去,人们只要一说起种烟的优质户,人们自然都要说到龙坝。
龙坝对家里的任何事,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体现出足够的耐心,而对于烟叶,他却做到了。艾妮说,没有见过,你这个人,孩子不管,老人不管,一天到黑就栽在那块地里。
龙坝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望着她,说龙田怎么啦?阿爹怎么啦?
艾妮有些不快,说没什么,他们会有什么呀。
真的没有什么。龙田在学校里过目不忘,成绩好得很。老师说,龙田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龙田也相信这一点。他有这个信心,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读出书来。龙坝不管龙田,让他自己去读。可艾妮却不,龙田一放学回来,就往他手里塞过一把锄头,要他下地干活。到了栽烤烟的那几天,艾妮还让龙田给老师请假,帮助家里突击几天。艾妮说,田儿呀,这几天不把烟苗种下去,年底你阿爹没有了医药费,你也没有了学费。龙田知事,龙田说,,我会帮助你的,只要给我读书,让我干什么都行。老龙头除了每天早起时会哐哐哐地咳上一会儿,走路走得慢点儿,好像也没有什么。但艾妮总是觉得,家里要发生什么,她心总是慌,总是常常没有由头地心里会激一下,眼皮会跳一下。
栽烟是一项很辛苦的活儿。烟草送到地里之前,地里的墒垅首先得整齐化一,肥要按比例下,土要铲得疏松、透水。这些活儿靠龙坝完成不了,靠艾妮也完成不了,而老龙头更是不行,他背上的那个背锅,像是个大铁锅一样,沉重地压着他,蹲下去不到五分钟就气喘吁吁。他们就只好请人。可是家家户户都在农忙,季节活面前,人人背后都像是有人举着一根鞭子在催,稍有不慎,就会被追打。所以偶有人来帮上一天,都要说很多火烧火燎的话。龙田被叫到地里干了两天。这孩子小,做活很认真,但从第一天起,龙田就有他的想法。他说,这土地害人呐!哪有读书好!龙坝就叱他,说你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又不是没读过。龙田说,人的一生,各有所爱,你管不了我。龙坝说你小小年纪居然敢冲撞我,居然有这样卑鄙的想法。爷儿俩各不相让,是艾妮出面,大声骂龙坝为老不尊,又骂龙田为子不孝,这才慢慢将父子两的战火慢慢熄灭。
但不管怎么说,烟叶是栽下去了。烟叶栽下去后,事情就好办得多。一家人就等着叶片成熟后让它变成钱。雨水调匀,烟苗儿就像吃了仙药一样疯长,一天一个样。头几天才有六个叶,过不了几天就调了白心,十多个叶片又大又黄,真的是看在眼里爱在心里。
但想不到的是,一场大旱来临。刚进六月,天一下子睛开就再也收不住,火辣辣的太阳光将河里的水晒干,将土地晒龟裂,将地里的庄稼晒得蔫不拉叽。艾妮占着地中间的那一潭水,将死去的烟苗多次救活。在别人家的烟叶基本无收的情况下,他们家的烟叶却长得很好。
龙坝对烟叶真是着了迷。整天他都沉醉在烟叶的世界里。那在地里的烟叶是实的世界。他看着那烟苗一天天长大,那烟苗像是他的儿,得予他的侍弄,得予他的爱抚,得予他的滋润,长得那样可爱,长得那样可人。他看着那些叶儿,像小白兔的耳朵一样,在春天潮湿的阳光下,轻轻地,害羞地,一天天长大,他的心里有着无限的快慰。坐在那一望无边的烤烟地里,他感觉到自己是坐在一片温和而温暖的海洋里。他没有见过更大的海,当年他所在的矿山后面,有一个叫做神仙湖的地方,那是一片蔚蓝无边的湖,龙坝在那湖边的沙滩前游过一次泳,他在那里游了整整一个上午,但他还没有领略到湖的万分之一。一个周末,他独个儿绕湖走上一段后,被骇了一大跳。湖那么宽,那么远,那么平,太让人震憾。而现在他坐在烟地里,却有着另外一种惊奇。这海洋有一种温暖,有一种馨香。这种香味,是暮春的香味,是处女一样的香味。特别是在雨后,微暖的阳光下,烟叶一片片在张扬着,在略带金色而又翠绿的光晕里,居然泛出一种蛊惑人心的东西。
龙坝笑了。龙坝居然对着一天薄薄的云丝进入梦乡。
龙坝的醒来,应该是因为腰疼,要不然他可以一直一直地睡到月挂叶梢,或者是长睡不醒。因为梦境是那样的可人,梦里他穿着绿色的军装,背上一支枪,随着连队爬山涉水。或者是已经将一家人接到矿山,艾妮过着不再从事苦力的生活,龙田考上了他满意的学校。但那种梦想最终还是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方面因为腰疼,另一个方面也因为一滴夜露掉进了脖子,或两只蚂蚁爬进了裤管。他拍了拍有些昏沉的头,站起来,竟然迷失了方向,不辨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里有自己这么一个人。
他咕咕地笑了一下。
最后是他们家的那只大黄狗找到他。那条狗见到他时,呜呜呜叫个不停,又是用身子来蹭他,又是用舌头来舔他,舌头过处,他身子居然像电过一样,慢慢地复苏了。待他一步一顿地回到村口时,艾妮站在那个土丘上,早就哭成了泪人。
你这个冤家,都死到哪里去了?等你吃饭,等得让人揪心呐。
会有啥?你们吃饭就是。
回到家里,一桌饭菜全都满满的、冷冷地给扣上一个碗盖。老龙头兀自在用一把残缺的铡刀铡着白天从地里割回的青草。老牛沉重的咀嚼声音轻一下重一下地落在了院子里的石板上。
一家人都不想吃,只有儿子龙田抓过一只大碗,满满地盛上,端到月亮底下,大嘴大嘴地吃。吃完后,握着一卷书,躲到自已的小屋里不见出来。
龙坝是个怪人,而龙田也是。
龙坝开始收拾去年修好的烤烟房,打扫灰尘,修补炉田里漏气的地方,准备生火用的柴禾和煤炭,整理去年收后捆好的竹杆。那些竹杆轻巧而修长,是用来辫烤烟用的,龙田常常用来当马骑,拖得整个院子冒黄灰。
艾妮数落他:龙田,你这样太不好了,你知道一根竹杆值多少钱?八分钱!
八分钱是多少,龙田不知道,他只知道阿爹领着他上街,红星饭店里的大白米饭是八分钱一碗,回锅肉是二角一盘。他不敢再骑,只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那书里的世界精彩着呢!
成熟的烟叶不及时采摘,过不了两天就会萎谢在杆脚,那样就会烂志一堆粪,一文不值。这有点像红泥村那些成熟的大姑娘,三五年之内要是还找不到婆家,路人唾之,村人嫌之,家人弃之,心里压力一大,岁月之霜在脸上刻上三五下,人就蔫了,三文不值二文了。龙坝深知这个道理,深知烟叶比人的青春更流逝得快,所以他即使拖着病腰,也会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一刻也不停地做下去。
烟叶一串一串地、均衡地挂成烟库里。龙坝就要赶快生火。柴草毕毕剥剥地燃烧,一条火龙从炉管里汹涌而过,烟库里的温度慢慢升高。
艾妮对龙坝的心疼,应该是乡下所有女人对男人的心疼那一种。夜里她给他捶腰,捶不住了,就给他热敷。龙坝常常冒汗,一躺下,那汗就从发丛里冒出来,从后颈窝里冒出来,从腋窝、脊背、胯下冒出来,一汪一汪,好像这样一个人本身就是汗的源泉。艾妮给他扇凉,给他揭被,给他熬老龙头从叫魂山上采来的独门子草药。那草药先有点效果,后来却一点作用也没有了。
艾妮抱着他哭,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下来,落得龙坝满身都是。艾妮说,我送你到市里的大医院去看看。
龙坝摇摇头说,你们谁也救不了我。我会自己好的。
有几天,龙坝精神一下子好多了,汗也少了,话也可以大声说,碗里的饭吃完,还可以添第二次。遇上木树林担着苞谷从地里回来,龙坝还跟他开玩笑,队长,你一家的粮都有原来生产队全队的多了。
木树林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但木树林说,你种的烤烟,今年不一定有我这收入多啦!
龙坝说,比你收入多,不信你看着,明年我的烤烟面积还要增加。
看着龙坝那个精神样,艾妮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晚上,艾妮洗了个澡,还给龙坝也洗了。躺在床上,艾妮说,你还记得你刚从部队回来的那天晚上吗?
龙坝说,当然记得!
龙坝说那话的时候,下边居然微微动了一下。艾妮说,我们,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那个了。
龙坝说,你想那个了,就那个一回吧。
艾妮说,不是我想,是我们都想。
他们的确有些激情澎湃,但时间并没有多长,没有意想的高潮的到来。
龙坝说,等一下吧,等一下它……
艾妮将身子靠过来,依在龙坝的胸前,体会着他不紧不慢的心跳和不冷不热的体温。可是直到天亮,龙坝也没有那个要求。
炉里的烟叶一天天变黄。随着烟叶颜色的转变,火炉里的温度要逐步升高。这个时候,人就不能离开,每一个小时之内就要看一次情况。炉田里有温度干湿计,上面会清楚地标示温度的高低。但那温度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人的感觉器官才是有生命力的。只有用人的感觉器官去指挥那些工具,人才会战胜一切。这是龙坝在外面那几年淘到的经验。
烟叶黄到极致的时候,就要用大火猛烤,将烟叶定色,然后将水分全部烘掉。如果这时候四十多度的中火还拖延的话,金黄的烟叶要就是变成沙糖色,一下子级别就会降二、三级以上。更严重一点就会变成枯葵花叶,那可就一文不值了,那样,大半年来的工时、煤炭、烤房维修等成本全都白贴。不过龙坝可从没有做过折本的事,他向来做事小心,办事谨慎规矩。看,他正往烤房外土墙上肉眼几乎看不到的裂缝里填和好的细泥。
整个烤房是一个密封特好的器皿,不能有一点热气外泄,也不能有一丝冷气进入。
龙坝是个细致的人。将有可能漏气的地方一一抿糊好后,他又看应该通风的地方通了没有。首先是墙角。烤房的每一个墙面,都有两个地孔,是用以升温时往上传送热量所必需的。而烤房顶上的九个天窗,则是烘干水分时往外输送水分的唯一通道。进出皆有章法,不可乱套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到了升温的时候了。龙坝从檐后扛来老龙头放牛时从山上带回来的干透了的枝柯,将春天就做好的煤团端来。他用钢叉将炉子里的死灰捅掉,放进大捆的枝柯,再往上放煤炭块,然后划燃一根火柴,丢了进去。火柴头滑出一个很好看的抛物线,落在干柴堆上,只一瞬间,烈熖熊起,像条龙一样往炉管里猛钻。
火温很快升了起来,只三个小时就达到七十多度。龙坝看了一眼温度干湿计,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村里有几家率先种植烤烟的,都跑来看,向他请教。龙坝毫不保留,一一讲给他们。甚至有一家,他还跟着进了一次炉田里,看了一回,给那人说了很多。
大火的时候,火门边温度很高。端一畚箕洋芋或者丢进两个南瓜进去,过一个小时掏出来,香得要命。龙田最喜欢吃这个,龙坝烤透了,便给他送去,这小子,读起书来什么也不顾,躲在小楼上一个人可以在一天。
烟叶在烘干的过程中,散发出的那种香是迷人的。那种香有别于烟叶还长在地里的那种。这味儿更浓烈、更固执、更弥久、更成熟,比麦香更飘逸,比酒香更醉人。尽管烤房密闭是那样的好,但这味儿还是固执地透出,一团一团地朝龙坝扑过来。龙坝轻轻张开鼻翼,小心地、耐心地、均匀地呼吸着,然后啊地轻叫一声,便不再说出话来。
龙坝打开小门,快速钻进烤房。他用手电一照,烟叶的水分已烘走大半,叶片儿已经卷缩,一片金色就给卷在烟叶的内部。龙坝伸手一触,叶片轻盈地动了一下,发出“壳”的一声轻响。叶片的主筋已经干去一半了,看来,再是一天的大火,烟叶全干是没有问题的。他的手电光往上射去,由于叶片收缩,可以一直看到顶的。龙坝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他的手电往下一划,炉田里落满烤干后掉下来的烟叶,他低下头,顺着一畦一畦地捡,一边捡,他一边往杆上挂,这可都是上等烟呐!浪费不得的。
龙坝靠墙往地下坐了下来。汗水开始冒出,先是头上、脸上细细密密地出,再后来是一汪一汪地往下掉。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烟的芳香又扑面而来,然后紧紧将他包裹。这烤房呐,本身就是一个香囊,一个香的部队,一个香的世界,一片香的大地。
那香持续不断地涌来,不断侵入龙坝的眼、耳、鼻、舌、口、头、颈、躯干和四肢,从每一个器官里、从一个毛孔里渗了进去。那香是那样的美妙,那样的摄人心魄,那样的让人不辨东西。他香得不得了,他也快活得不得了。
龙坝自言自语地道,多好的味道!
龙坝浑身冒汗,却又浑身不住地打抖,而且腰也十分的疼。他挪了一下,将背贴在滚烫的墙面上,他嗅到衣服发出一缕轻微的糊臭,感觉到好像皮肤也发出了滋的一声轻响,他将身子往回挪了挪,香味又一下子弥漫了他的空间。他说,上天为什么会给我这样的香呐,上天为什么会给我以神仙般快活的生活。他想到了和艾妮做爱时的高潮,那也不过如此。他想要让艾妮也来欣赏一下这样美好的生活,体会一下这样美好的感受,但他也知道艾妮根本就不会进来。艾妮曾经说过,烤烟房里的温度,那可是剐肉的刀!
龙坝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飞了起来,他从红泥村的上空,冉冉起飞,飞离地面,飞过丛生的白杨树林和野葵花地,飞得超过了叫魂山,他往回一看,大片大片的烟地,像是一片绿绿的油毡,红泥村竟然小得像一个小纽扣……
龙坝就在那样的时空里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