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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0:35龙坝完全成了个废人,那场大火的烘烤,使他瘦得可怕,身上几乎没有一点肉,单薄得像一个衣架。往秤上一靠,原来一百三十多斤重的汉子,现在只有九十多斤重。腰本来就有病,现在更是撑不起来。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大股药味,那都是老龙头在叫魂山深处给他找来的最好的恢复体力的草药。龙坝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他说,艾妮呐,你救我干啥?你让我死了好。他说,我这个样子,活着是给你们增添负担。他几次想死,都给艾妮救了过来。艾妮哭了,艾妮说,龙坝,你是要丢下我们娘儿,一个人好轻松呀?你忍心让我们娘儿成孤儿寡母,忍心让阿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一混,已到了龙田上初二的时候,其间的苦楚自不必说。渐渐懂事的龙田吃得苦,受得气,同时对未来充满信心。但阿爹一下子就倒下了,阿爹因土地而倒下,他心里就不好受。龙田是会想事的人,阿爹的一生就付给了这一块土地,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实在想不通。
龙田恨透了土地。龙田想不通阿爹当年居然因为两亩薄土,会离开那么好的工作。虽然阿爹在的是矿山,离泥土更近,更深入,但那毕竟技术含量高得多,毕竟不仅仅是仅凭汗水来劳动。龙田更想不通的是,为了把地种好,阿妈常常让他丢下书包,将弱小的他放在田地里他们一同劳动。哪块地没有挖好,哪片烟叶没有采摘好,都要说上半天,对他的学习常常视而不见。而他最想不到的是,现在爷爷当着村里的好多人,要龙田别去上学了。
爷爷的确是这么说,而且爷爷有爷爷的理由。
爷爷说,我是个睁眼瞎,你爹也只是认得几个字,我们都这样活了下来,你认字比我们多,比村里的人都多,可以了。你应该知足了。
龙田说,爷爷,我真的很想读书,你不知道,我们之所以这样穷,这样愚昧,就是因为读书太少,走不出这块土地。
爷爷说,走出这块地?只有憨包才会这样干。娃儿呀,满肚子的文章,抵不得衣穿饭吃。我们庄稼人,本本份份种好地就行了,想多了会得心病的。
龙田没有理爷爷。龙田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话到口边,他又咽了下去。他知道,他再说多少,爷爷也不会听他的。
年底的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惨淡。因为给龙坝治病家里的肥猪也被撵到街上卖掉,烟叶卖到最后,还掉年初赊借的化肥、籽种、农药钱,已所剩无几。土地承包都近十年了,地力在渐渐丧失,仅靠农家肥,那些庄稼都长不起来。而且病虫害也越来越多。化肥、农药的成本也一年比一年高。原本每年年底一家人都要缝上的一套新衣服,现在也给打脱,只能在考虑之外了。这对于龙田来说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爹曾经答应过年底烤烟卖完,要给他买一本《上下五千年》的书,现在也成了水中花、山中雾。
悽悽楚楚过了春节,到了开学的时候,家里居然没有谁提出给他学费,没有谈让他读书的任何话题。爷爷将大青牛牵到后山的坟地里,用棕绳一拴,就和一起进地里锄地。种过烤烟的地很硬,爷爷背上翘着肉团,头几乎贴地,锄头拿在手里,举不高,放下去也没有力气。以往龙坝身强力壮的时候,从来就不需要老龙头干这种体力强的活儿。现在没有办法,老龙头只好走进地里。再不将板结的土地挖松,过几天天一晴,春风一动,播种就成问题了。而艾妮更是辛苦,要做地里的活,还要做家的事,同时家里还有三头架子猪、七只鸡等着她去喂。这样,家里的大青牛因吃不饱,便日渐消瘦,皮毛反卷,让人看着恶心。全无了几年前那一幅雄纠气昂的样子。
看来,男人对于一个家庭,的确是非常重要的。
好像有几次,艾妮看了看龙田挂在墙上的书包,欲言又止。龙田以为她会说什么,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看到龙田在晚上点着油灯看书,刚洗掉饭碗、现在又在给切猪草的艾妮一下子发起怒来。艾妮说,你看书!看书!满肚子的文章充得饥吗?艾妮甚至一步冲过来,将他手里的书一把抓了过来,撕得粉碎。
龙坝冷冷地看着,却不说话。
龙田的心冷了。他含着泪,将刚才还在弄的猪食,一铲一铲地铲了,放进桶里,提到猪厩里。猪们饿昏了,嘴筒子挤过来,将他的裤子都弄脏了。他抬起脚,往猪身上踢了两脚。
这天,龙田放牛回来,发觉家里一时间热闹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一缕一缕的火烧牛肉的浓香飘了出来。龙田闷着头回到屋里,忙让他认识屋里的另外几个人。艾妮说,小田,这叫婶,这叫姨,这……这是沈妹。龙田不说话。艾妮脸上有点尴尬,转了个弯儿,说,这孩子,终究还是孩子。找了个空儿,艾妮把龙田拉到檐后,小声说,娃,这是爷爷托人从叫魂山后的村里给你物色来的媳妇儿,这不,人家上门相亲来了……你看,这姑娘倒是很不错的。你要高高兴兴的,脸上带点笑,别像是人家借你的白米还你的粗糠!龙田将两个嘴角往上挑了一下。艾妮说,你哪是笑,分明吃多了辣子!
龙田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叫沈妹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的确不错,个子不算高但丰满结实,脸蛋不算漂亮但白里透红,特别是一双眼睛机灵得很,骨碌一转,就会让人觉得她是在想什么新点子了。也就是十五、六岁的人,怎么会这样成熟?龙田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龙田。她也将龙田看的书拿起来翻了两页。趁人不备,她朝龙田挤了一下眼神,要龙田出去。
龙田想了想,才出门来,随她一起往村外走。他们在一棵板栗树前站了下来。扑,一颗板栗掉了下来。扑,又一颗板栗掉了下来。沈妹拾了起来,递给龙田。龙田说,你吃吧,我天天都吃。沈妹剥了一颗放进嘴里说,真香!你们这里东西就是多,我妈说了,要是我能嫁在你们这里,算是我的福。龙田说,不见得吧,这个地方……沈妹说,你好像不喜欢我。龙田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现在还想读书,婚姻大事以后再说。沈妹说,你,你还想读书?我对读书倒是怨烦透顶了,整天坐在教室里,我会疯掉的。龙田说,那你想干啥?沈妹说,我想做生意,我出去过半个月,给我爹妈吓死了,以为我被人贩子拐卖走了,到处找我,说我嫁了人就安心了,他们也就放心了……不瞒你说,我是给他们逼出来的,说实话,我不会嫁你的,就算你看上我。龙田被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沈妹抬头看了看高大而密不见天的板栗树,扔掉手里的板栗壳,叹了一口气说,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我为什么要一辈子守在这样一个小山村!
正说着,有人切切嚓嚓地踩着一地落叶走了过来,然后就有木叶的声音重重的传来:龙田!我们班主任给你的信,你过来拿!
龙田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木叶。就说,老师怎么说了?
木叶说,老师让你别读书了,好好谈恋爱,结婚、生娃、种地……他说你很能干,是班上最有本事的人!
木叶将信扔给龙田,一甩手往回走了,切切嚓嚓的脚步声让龙田不知所以。
沈妹说,你看,她吃醋了。她是你的同学?
龙田望着木叶远去的背影不置可否。
相亲的事自然就黄了。龙田的所作所为,让沈妹的爹妈受不了。自己的姑娘嫁给这样的人,照这个样子,以后不受气,还会有啥?艾妮说,这娃心不死,他还想读书……沈妹的爹说,书?笑话,我这姑娘初中都毕业了,你家儿好像还有两年吧!弄得艾妮下不了台。龙坝佝在床上小声说,不行就算了,等小田大一点再说吧!老龙头说,我的意思是,有个亲家走走,互相帮个活儿,不然我们这一家人,春天种不下,秋天收不回,这日子咋个淘呀!
相亲不成,那天晚上,老龙头把龙田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心头的一块不可分割的肉。老龙头那本已干枯的双眼里,一汪一汪地流淌着混浊的老泪,那泪湿透了龙田的衣裳。老龙头说,孙子,你爹变成这个样子,以后的日子咋个过呀?让你找个媳妇儿,目的就是要支撑起这个家。老龙头又说,孙子,你快些长大,长大了就好了。万物之神诚格兹,你保佑我们一家吧!爷爷说着,又拾起手里的活做了起来,苦命的爷爷呐!永远不知道劳累的爷爷呐!
长大有什么好的!龙田在心里对爷爷是有想法的。龙田认为,爹之所以从矿山里回来,之所以一个家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和爷爷对土地的看法分不开。从爹躺在床上成为废人的那一天开始,龙田就咬紧牙,在心里暗暗发誓,要读好书,要离开脚下这块土地。但是他知道,要说服爷爷让自己继续去读书,这好像是天方夜谈。爷爷是一个固执的人,是一个倔强的人,而且,现在爷爷年纪这么大了,他根本就听不进别人的一句话,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自己才是这个家以至于这个村子里最能看清前世今生的人。他不只一次地对龙田说,不听父言误行十片幽谷,不听母言错走五座山岭,不听爷爷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乡里附中开学的前一天,龙田替爷爷放牛回家,在收拾着家里积存的干烟叶,爷爷则在院子里整理着一付牛打脚(牛耕地用的木制工具)。龙田说,,木叶带信来说,老师要我明天去上学。
艾妮犹豫了一下,说,远飞的雄鹰见得多,勤学的人们懂得多……你还是去吧。
爷爷停下手里的活,举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说,孙子,田螺顾口不顾身,你也慢慢懂事了,我们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你去读书了,那一块上好的地谁来种好?
龙田急了,说,爷爷的意思是真的不让我读书了?
爷爷说,你认得的字都有几背篓了,就是木队长也没有你认得的字多,就是村上的文书也没有你认得的字多,你是我们村里最大的秀才。好好苦两年,修间房,重新相个媳妇,和和美美过小日子。
龙田噘着嘴说,我不要小日子。
艾妮说,你还听爷爷的话,爷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
龙田说,……
爷爷的话一言九鼎,却不能更改。
书是不能读的了,那怎么办呐。
夜里龙田睡不着。瓦屋外的白杨树叶在秋风的叩击下,发出潮水一样的哗啦声。他想,要是阿爹还有能力的话,一定会支持他去读书的。阿爹在龙田小的时候,常常领着他识字,给他讲故事。等他大一点后,还给他看从矿山带回来的书。那些书中,最让他着迷的就是《云南前线侦察兵战例》。阿爹常常给他讲着讲着,他就进入了梦乡。现在他想进入梦乡,阿爹却不能给他讲故事,不能给他讲侦察是如何的摸、爬、滚、打。阿爹像一具木偶,整天不动,茫然而空洞地张望着两只凹眼,缩在墙脚的床铺里发呆。
龙田下决心离开红泥村,像鹰一样飞走,连根羽毛也别留下。
龙田在心里计划着自己的行动。可是,当他真正要离开家的时候,他却又动摇了,他不知道一旦他离开这样的家,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家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咬咬牙,努力将这样的想法压在心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冒出要走,一定要走这样的信念。
那天早上,他早早地起了床。他一担一担地挑水,给家里的水缸装得满满的。把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偷偷转身看了一眼阿爹,在火板床上睡着的阿爹,面朝墙壁,没有一点儿声息,龙田就不知道阿爹是不是睡着。他知道,这个时候,爷爷已经醒了,老人的瞌睡少,更何况这是一个饱经风霜、饱受蹉磨的老人。好在爷爷的耳背,爷爷虽然知道他很早就起床,但听不见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焦虑的脚步。而昨天整理了大半夜的烤烟叶,睡下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龙田出门的时候,阿黄压抑而又尖锐地叫了一声。龙田拍了拍它的背,往回呶了呶嘴,它乖乖的回了去。
那一天早上其实没有一点点迹像。艾妮早早地起床后,看到水缸已经潺满,以为龙田又去拾粪了。这时,老龙头已经将牛从厩里牵了出来,还到村口去拾了一回粪。过了好一会,太阳升起,照往常龙田应该回来了,但艾妮左等右等,却没有龙田的影子,她决定叫他起来,尽管她昨天晚上骂了他,她的动作有些粗暴,但她觉得还是要叫他,因为她是阿妈,而他则是她的儿子,阿妈与儿子之间,是没有太多的隔阂的,即使有,也会因为阿妈的不断关心,像阳光一样将雪凌融化。即使有,面对这一摊摊沉重的农活,儿子也不会再和闹别扭吧!
艾妮叫了两声后,没有龙田翻身爬起的声音。
艾妮再叫,还是没有。艾妮爬上楼,掀开蚊帐看了看,铺已经折叠得整整齐齐,却是人去铺空。
这娃儿,该不会是去地里了?这个假期里,龙田每天都起得早早的,村里其他人到地里时,他已经干了好一会儿的活了。可是一直等到下午,龙田也没有回来。艾妮急了,她从村东跑到村西,从村南寻到村北,跑遍了整个村子,还不见龙田。龙田到哪里去了呢,这个孩子,这个任性的孩子,这个懂事的孩子,这个做什么事情都一声不响的孩子。龙田平日里对爷爷非常尊重,凡事都要给爷爷说的,可是在山上一边放牛一边挖草药的老龙头对孙子的去向,也是一点都不知道。
艾妮不自觉地跑到村东自家的那块地里。现在已是初秋,那块地里的苞谷叶开始变黄,一片金色。苞谷棒子从树干上垂下来,像一只只金色的牛角。艾妮拨开那林林密密的苞谷杆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汗水从她的头上冒出来,苞谷天花上成熟的花粉雾一样地往下落。苞谷树林林密密,就是不见龙田的影。
艾妮村前村后的草堆里、茅房里、水塘里、树林里、土坎下,甚至村外的舍郎河边她都去看了一回,可龙田的影子一点也没有。艾妮还跑到木树林家找到木叶。正在做作业的木叶对这事也一无所知,一脸的茫然。木叶说龙田怎开学以来这十多天时间里,一次也没有进过学校。木叶还说起前两天老师让她给龙田带来一封信,她交给龙田的时候,龙田还对着一个女孩子发呆。
艾妮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那哭是一种渲泻,一种表达。艾妮哭得痛快,哭得放开。以往艾妮在家里哭,对着人哭,她都有一种顾忌,有一种考虑,她觉得那都是为别人哭,或者是为一种目的而哭。可这一次她是为自己而哭,为自己的苦命而哭,而任她怎样的哭泣,儿子龙田还是没有出现。儿子龙田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从林林离离的荒草间一下子站起,扑在阿妈的怀里,再半天爬不起来。
没有。现在没见了儿子,有的只是远远沉默不语的山。
老龙头的日子也不好过。在老龙头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心计能超过他自己,没有一个人吃过的盐有他吃过的饭多,没有一个人走过的路有他跨过的桥多。过去的日子里,有很多蹉磨,有很多坎儿,但他走过了。走过来的人是能人,没有走过来的人是怂人。他从来都是前者。到了儿子成一个废人之后,他都没有后悔过自己将儿子在即将提干的时候,让儿子回到家,来领取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土地。儿子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好像是理所当然,是命理所致。
现在,儿子不行了,孙子也不在了。这个龙田,无非就是个不给他读书,无非就是个不能读书,这有什么了不起,以后,这样的家业,还是他的呀!这一大片土地,这头大青牛,这村里最好的土掌房……他老龙头还将在有生之年里,教给他草药,教给他如何养好牛,教给他如何种好地。那些绝活,在峨岭,像他老龙头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呀!
但是,孙子就没有这样想,孙子的脑子里进了水,糊涂了,糊涂到可以丢开,糊涂到可以丢开他这个年迈七十的爷爷和残废的阿爹。
天地之神诚格兹,你保佑我们一家吧。老龙头在心里虔诚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