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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09:50事情是这样的。
龙田这天到食堂吃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很少到食堂吃饭,他常常跟着公司里的领导一起外出,喝上好的酒,吃上好的菜,接受上好的服务。但几天刘远航上昆明办事,他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看书,接接电话,偶尔又停下来想自己的心事。他自学考试的秘书学里,就有过作为一个秘书怎么处理好和领导之间的关系的内容。在实际生活中,他运用到了,觉得自己在学校里的时候,自考文秘专科这件事是做对了。自己学的这东西,不是屠龙术,不是学了最后无用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知识。前几天,他终于到县教育局安排的考场里,将最后一科考掉,那一科他考起来,实在是太轻松了,估计下来,至少也可以得八十五分以上。他想,等专科自考文凭得到后,他想继续考本科,本科读完,再读研究生……
食堂里没有人,空荡荡的,夕阳从窗外落进来,照在潲水桶里积满的残羹剩饭,龙田咽了咽口水。
他坐在桌前叫了一声,有人吗?
没有一点声音。
他又大叫了一声,有人吗?
里面一阵响动,出来一个小姑娘。龙田说,还有饭菜吗,请你给我盛一点来。小姑娘连忙跑进厨房,叮叮咚咚弄了一会,端出一碗白米饭,一碗清菜汤。不一会儿,小姑娘又端出一碗火烧牛肉,一碗羊头蹄。龙田一见,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过去,拈了一大筷,往嘴里猛塞。真香呀!龙田十分享受地吃了几口,突然,他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
他再一次拈了一块火烧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动。
他觉得很好,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对。
那火烧牛肉的味儿,真的香呀。香得太地道了,香得让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红泥村,想起了红泥村家里袅袅上升的炊烟。对,就是那炊烟,那烟味里,有青松叶的味,有柏枝的清香,有辣椒树的辛辣。那味儿太浓烈,太像是艾妮做的,做火烧牛肉的本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龙田吃了好多年,都将那味儿铭刻在胃里,在心里了。
他到这里做事这一段时间,吃过好多顿,怎么就没有感觉到这样好吃的呢?
他回头看去,厨房在餐厅的深处,一道小门掩了,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洗碗抹盆的声音。
他站起来,一手捏着筷子,一手端着碗,走了进去。
那个小姑娘蹲在地上,双手在盆里洗着东西。而她的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炒着菜。那菜是青豆米烩细肉。
那个背影,对于龙田来说,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
他说,你……
那妇女回过头来,从炒菜的烟雾里,龙田看到她一脸的茫然。
那双眼,那脸,那头发梳成的式样……
龙田的碗筷叭地掉在地上。龙田叫了一声:阿妈……
那妇女定了睛,看到了对面这个人,也是那样熟悉,但却又那样陌生。
龙田再叫:阿妈!
那妇女将手在围腰上擦擦,两步窜了过来,你,你是龙田吗?
我是龙田!龙田迫不及待地抱着艾妮,慢慢跪了下去。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语不成声。
龙田随妈到了艾妮的住处。艾妮住在厨房旁边堆杂物的小房间里。是那样的朴素,是那样的简单。母子两抱在一起哭了大半天。
龙田抬起头来,见屋角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看着自己,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阿爹。阿爹蹲在一堆中草药中间,正在加工那些从叫魂山上采来的草药呢。
龙田一把抱住阿爹,又一回痛哭。他哭得那样的舒心,那样的痛快。
原来,艾妮自从龙田离家之后,心里又一阵空落。心里没有了支撑,好像做什么都没有力气,没有心思。家里的那只狗阿黄也渐渐老了,家看不住,常有一些猪跑进院子里将菜糟蹋,它也管不了。甚至有好几次,木树林进了院子,却给它撕了裤脚。有一次还咬下了一砣肉,当它发觉咬错人后,却又不好意思地摇头尾巴缩进窝里。看来,阿黄的确老了。
龙坝还是那样,软软的,病病的,直不起腰,走不成路,更做不成活。艾妮看在眼里,特意去了一次乡卫生院,请医生找了一个婴儿出生后丢下的胎盘,用清水洗净。然后将阿黄引进挂好的套索里,艾妮闭上眼睛,使出全身力气,将绳子拉紧。阿黄被勒住脖子,摇摇尾,登了几下脚,将舌头伸得老长,来不及叫上一声,便垂下了头。木树林帮着将狗皮剥掉,将狗肉与胎盘一齐放在锅里,柴火炖烂,端到了龙坝的床前。
好香!龙坝尖细地叫了一声,慢慢坐起接过碗。知道是阿黄的肉,龙坝流了泪。见艾妮和木树林眼盯盯地看着自己,满眼期待的样子。他只好咬着牙,闭着眼,狠心吃了。一个星期过后,龙坝的脸红润了,居然下了床,走出院子,居然看到了几年没有看到天空和流水。龙坝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一个月之后,居然能走到村子外面。龙坝的逐步恢复,让艾妮的心里增添了无限的喜悦。她给他做好吃的,陪他到地里走动,看那些一天天生长的庄稼,看那些变幻不定的白云,看那些飘飘忽忽的雨滴。龙坝伸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湿土捏捏,泪水就下来了。
全村子里有劳力的人,都离开了村庄,像野兔一样消失在峨岭以外的大大小小的城市,无影无踪。艾妮心里也慌张起来,蹿辍龙坝离开家,到城里或者更远的地方去。艾妮说,都好些年了,我们俩都没有外出,闷在这个山村里,实在没有意思。出去见见世面,死掉也值得。不想龙坝居然答应了。艾妮就去约木树林。木树林不干。木树林心里有着无限的失落,生产队的土地全都分到农户的手里,他就不适应。多年过去,村里的农户将好不容易分到手的土地全都放荒,原本收庄稼的地里,全都长满了蒿草,木树林将那些好一点、离家近一点的土地都播上种。管不过来,他就只好能管多少算多少。原本看到龙坝能站起来,能将锄头小锄小锄地放在地里时,他心里高兴,想着又有一块土地不至于荒芜。可刚这样想,龙坝和艾妮又要走。
木树林说,你去干啥?你这样子能做啥?
龙坝举举手里切草药的刀具,笑着说,我去做做个草药医生,用点草叶就可以赚钱养活自己。
木树林说,你决定了吗?
龙坝说,这还需要决定吗?这土地上一点也不生钱,太苦太累。
木树林说,事实上我们对土地还是有感情的。
龙坝说,是,可是,它抛弃了我们,我们付出的太多了。
木树林说,你当年可不是这样。
龙坝说,对,现在我要走了,如果你想去,我们就一起。
木树林摇摇头,说,你们要去哪里?
龙坝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眼里多出一些茫然。
其实,过不了多久,木树林也走了,他领着普珠,将门锁了,到的是峨岭一家医院,在那里帮人看大门。
在峨岭,活并不好找,这年头,好像粗活细活都有人做。但对于龙坝来说,却有这条最好的路子供他走。早年他和老龙头学过很多草药秘方,比如治跌打损伤、治肾虚腰疼、治头发脱落、骨质增生……他都有独到的办法,他开了一个单,请人在叫魂山上挖了给他送来。他配三个药方赚的钱,顶得在红泥村种半亩地。每天吃上点早早饭,他就收拾草药包,到城里的综合市场摆摊,那里人流量大,生意不错。艾妮也在县城附近的玉泉煤矿找到了一份在厨房里洗碗的工作,每个月供吃住,还可以领三百块的工钱。挣到的钱,他们舍不得用,全都存在床下的一个小土罐里。他们商量,要一边找钱,一边等儿子。挣够了钱,艾妮想就让儿子在城里买一套房,找个城里的姑娘做媳妇。不要让儿子再回红泥村,不要再回那个让人伤心和苦痛的地方,那个永远都是泥土窝的地方。龙坝同意她的观点,但龙坝对那一块他们家的最好的土地还是有着更多的思念。他说,艾妮,还记得我们当年刚分到地的时候,我们在地里的那些日子?艾妮脸红了一下,说,你身体好了?你又想地些事情了?龙坝说,当然想,不过现在还不行,我身体不好……
现在儿子来了,一家三口将那木门关上,抱在一起,居然哭得感天动地。哭得差不多了,艾妮看了看门外没有人,才小心地从床下搬出钱罐,让龙田看她存的钱,她说,她和龙坝已经存了三千多块钱了,她问龙田够不够买房……她还将窗帘拉开,让龙田看外面的峨岭县城通往昆明以至更远的交通要道,而且那旁边,就是县客运站。艾妮说,我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来来去去的车,我想你要是从这里经过,我就可以看到你的,想不到,你在这里吃了半年的饭,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龙田说,是你的炒菜把我叫醒了,小时候,你给我做了那么多的饭菜,我吃了终生记住,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认得你做的饭菜。艾妮说,是上天安排我们一家要相见了,你不认得,这些天,我的右眼就是跳,男左女右,我就感觉到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原来是要见到你了。
艾妮说,我本来是给他们洗碗洗菜的,本来是没有资格做饭,今天你来晚了,厨师都回家了,只有我来做,想不到……
说了半天,娘儿又哭了一回。艾妮说,想不到的是,这个刘老板……
龙田说,这个老板怎么了,他欺服你了吗?
艾妮说,这个刘来宝,原来是我们村里的人。他原来和你爹关系很好,但后来,他害了你爹。
龙坝说,他不叫刘来宝,他叫刘远航。这名是他后来当了老板,嫌原来那个名字土,才改成现在这个的。
龙田说,有那么回事吗?那你们为啥还在这里?
艾妮将刘来宝如何让龙坝走投无路的事情讲了,并说他们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个矿业公司是刘来宝办的。昨天艾妮给餐桌上端菜的时候,一下子就看见了刘来宝。当时他正在和一些人讲矿山上的事,没有看到她。那一瞬间,艾妮连忙将头别开,放下菜就跑回厨房。他们正思量着领了这个月的工资就走的。
龙田把头转向龙坝,看着他。龙坝点点头。
龙田想了一下,说,阿爹,那我们走。别要啥工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