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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1 16:00酒是好酒,一入口就像股暗流,顺喉而下,在九曲肠中乱窜,有些无孔不入的韧劲。弄得人心跳,弄得人脸红,弄得人不知所以难于控制。酒进到什么地方只有自己知道,人心跳到哪种程度别人也是不知道的。坐在临窗的酒楼上,凉风像只鸡毛掸在脸上描来描去,人就很舒坦了。城里人难有这样的生活,偶尔享受一次,就格外的珍惜。我高兴啊,就笑。外面的夕阳透过窗棂,像化妆师一样打扮着我,我的脸就红得很是有些气派,但尽管我们是从中午就一直喝到现在,大胡子所长还是看不到我的脸红。他是根本就体会不到我的醉意呢,还是他从来就不把醉意放在眼里?我无从知道。
在杨树村这样的乡下,对酒的拒绝是不礼貌的。何况我是来这里实习的,我还要大胡子所长教给我维护治安的本领,还要他在我的实习鉴定上签字盖章,不然我就拿不到毕业证,拿不到毕业证我怎么分工呢。我就只有笑,喝一杯,就在上一杯的笑脸上再增添上一分灿烂。
大胡子所长丧着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别笑得那样难看,我一个人在这个所,干了十多年,要是像你,早拉稀摆带了,走酒走酒!大胡子所长端起酒杯来,一口就是个底朝天,还朝我亮了亮酒杯。
杨树村这地方说喝酒叫走酒,很动态的,很从容的,也很有些文化的意思。大胡子所长这样地批评我,我知道他是有口无心,从他的脸上,你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他在我来之前,就有意无意地说过,为人做事,要冷静,不要笑。要是随时都笑嬉嬉的,办什么事!特别是到了杨树村,就一定不要笑。我以为他是为他自己整天黑嘴丧脸找个说法,懒得和他计较。大胡子所长所在的这个派出所,就只他一个人。好在这里民风淳朴,多年来,从未发生过一桩刑事案件。
走,走酒,有酒怎么就不走呢。大胡子所长端着那个大杯,一个劲地劝我的酒,但我口吃得说不出话来。我心里想,我这时再走酒,呆会儿就无法走路了。大胡子所长说,我喝两杯你喝一杯行了吧。我 摇摇头。大胡子所长说我喝三杯你喝一杯行了吧。我还是摇头。大胡子所长左手把警帽摘下来,往桌上一摔,又连忙拾起往头上一戴,右手把酒杯往桌上砸下,满满的酒杯里就像跳进了个大鱼。大胡子所长说我全喝了总行了吧。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都有觉得不对,就站了起来,去抢他手里的酒瓶,结果是我自己和酒瓶一同倒在了地上。我笑,说,毬,这木板忒滑。
大胡子所长举起两根指头还要酒,酒店的老板上了楼来,说这种酒没有了,这种酒都叫酒鬼们喝光了,明天才到城里去拿。大胡子所长说,叫你老婆来,你只会赌钱的,你做什么生意!老板讪笑着,说不是的,不是的,兄弟这里店小……我知道酒店老板怕我们多了,昏了,昏到给不起酒钱,就掏出一叠一百元的钱递了过去,说,你数数。大胡子所长楞着眼说,毬,你的钱要大张点,小二,给我记帐。大胡子所长把老板叫成小二,是有些小瞧的意思,但酒店老板不敢露半点不满。酒店老板伸出来拿钱的手就只好缩了回去,掏出烟来发。
我笑着,享受这酒中的荞香。这酒真好,荞山里的鲜荞一上市,酒作坊都一边抢购,一边去灰、除壳、打面、发酵、蒸腾、捞渣。酒出炉,就用大瓮装了,深埋在土里。一年以后打开,香得很,十里之外都闻得到,就叫十里荞窖。这里的人更好,你知道,我第一次来,也就是来实习,却受到这么好的待遇。我当然高兴,就笑了。
大胡子所长说你真的不耐事,真的醉了,叫你不要笑,你却硬是笑得那样难看。
窗外湖里的水气一下子弥漫了进来。我看不清大胡子所长脸上拉茬的胡须,但我看清了他的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始终是把在腰间的那支枪上。你打坏人吗?我问。他眉毛向上一挑,一双冷眼直直地钉着我说,我要保护好你,你刚来,对情况不熟悉,保护好你是我的职责。大胡子端的那只酒杯是我的,他一抬手,酒就进了他那火瓢大的嘴里。大胡子站了起来,向楼门走去,我连忙跟在他的后面。大胡子所长走在前面,吓得端着菜盘子的小姐一下子将菜跌在地板上。大胡子所长板着脸说,没有出息。
我的脸上就一直是僵着了笑的。但我对什么都是笑。这笑好啊,笑让人心情愉快,笑让人身体健康,让人容易接近和理解。笑让人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大胡子所长腰里悠着那杆枪,在前面趔趔趄趄,一步一趋。我笑,这所长,还保护别人呢,这下恐怕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其实在这杨树村里,民风淳朴得很,夜不闭户,日不锁门的,他这杆枪应该是无用武之地了,唯一的用途就只有偶尔打打野兔什么的吧。他醉成那个样子,他还要保护我,太好笑了。
我跟在大胡子所长的后面,但走着走着,他就不在了。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走出饭庄,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到处都是白杨树,到处都一片朦胧。杨树叶在晚风中哗啦啦地响,翻飞着细密的光点。空气有些潮湿,晚雾一浪一浪从树林深涌来,抓一把在手,居然是满握的柔软。但我捏不住,拳头间、手指间有一簇簇的羽毛在飞,飞成好看的幻觉。
我就在树林里辗转。
忽然,我模糊的眼睛里有一团东西在闪亮,仔细一看,是两个人,赤裸着下身,在一片狼籍的杨树叶上蠕动,摔跤的样子。我当学生的时候,对摔跤就有十分的爱好,还是校摔跤队的主力呢。我笑着说,过来过来,让我给你们当当裁判。上面的那个人一跳,往树林里一窜,野兔一样就不见了。好快的身手,我说。下面的那个人起来了,把衣服一穿,就想跑。我一把拽住,说你摔伤没有?那人回头,不料却是个女的。更让我意外的,那人却是酒店老板的老婆。这人也是的,刚才还在的酒店里给所长我们俩斟酒的,不帮老板做生意,却跑在这里来摔跤。我笑着,说你……不料地上一滑,我就摔在了地上。我一摸,原来踩在湿漉漉的苔藓上了。我笑了,这狗东西,也会欺负我呢。我站起来,老板娘已不在了。
在地上我拾到一顶警察帽,借着昏红的晚霞,我看来看去,倒像是大胡子所长的。但我手有些酥麻,手上的力量无法将这样重的东西托住,那帽就骨碌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我就这样笑着。鸡见到我,先是一步一步地跳开,见我坐在路边的青石板上,笑出了一口一口的酸水,就跳过来啄食。我仔细一看,那里面有肉末,有米粒,有所长让人从山里拾来的松菌。这么好的东西浪费了,这叫暴殄天物啊。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前走,村里的狗见到我,先是汪汪的,跳上来要撕咬我,见我笑了,就摇着尾巴跟在我的后面。我一跤跌了下去,狗就过来亲我。亲亲的,痒痒的,从我的手,再到我的脸,再到我的嘴。那舌头太好了,快捷的,勇猛的,干净利落的,一往情深的,探着我的牙,我的舌,我的口腔深处。我就想起了小娇。小娇是我的女朋友,是枫桥师专美术系的学生,小娇对我好,我吻过小娇,小娇也回报过我。但也就是浅尝则止,轻柔舒曼,那是艺术。哪像是这样,这才是火热,是青春,是力量。
小店外面已经暮色笼罩。这暮色像是口铁锅,一下子就盖住了四周的景致。我想,所长不知这个时候走到了哪里去了,他酒太多,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组织呢,我是他的下属呀。我喊,所长。所长。我的喊声在杨树林的夜色里,是那样的软绵无力,还不如一只生病蟋蟀的歌唱,连我都听不到。
找不到所长了。我想,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找到他的了。我想回酒店,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那条路。杨树林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白杨树下到处都是灌木丛。丛中生长着芬芳而摇曳的小花,一簇一簇的蘑菇穿着七彩的衣服,向我笑着,我知道它们都在回报我,或者如我一样的吃醉了酒,或者如年少的孩子一样在爱的迷醉中没有醒来。此间还夹杂着野兔的奔逐,小鸟的欢叫。还有蛇,你看到了吗?两条长长的蛇,一只披有菜花,另一只全身乌黑,它们盘在一起,扭曲在一起,吐着长长的闪电一样迅猛的蛇信,从树上垂下,朝着我点头。有两只野兔,在我跌倒的身上嗅来嗅去,我一伸手,他们就一步跳进了花丛中去了。到处散发出浓烈、混杂的香气。我迷醉了,这种醉意里主要还是那种荞香,你听见的,你嗅见的,一点一点的,土壤的香气,荞杆的香气,还有所长身上的汗味。
我正为这样的馨香所迷醉,为这样的生动的林间特色而微笑,就见有几个人,担着锄头,握着长刀朝我这边奔来。我扶着一颗白杨树站了起来,朝他们一如既往地笑着。我说,我没有醉,不会有事。我说,这里连树林中的小动物都充满善意,谁也不会伤害我。我说,大胡子所长不见了,他会不会醉倒在厕所里呢?
当中一个女人——饭庄老板的女人说,就是他,你看他还笑得那样难看,还那样的不怀好意,那样的叫我恐怖和恶心。一群男人就涌了过来,有人说,你看你,还是个预备警察呢。有人抓住了我的领口,改变了我半瘫的状态,让我站得比他们还高。有人说你看他,雄纠纠的,一个毬样。有人说,主要是他脸上的笑,太难看了。
让我把他脸上的笑铲下来!让我把他脸上的笑铲下来!有人举着锄头,有人扬着长刀,在我脸上比划,锃亮的钢锄、令人胆寒的刀叶挟着锋利的光芒和村里男人的怨气呼啸而来。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闭上眼睛。我想,这下全完了。我想像着脑袋飞离身体时切肤的感觉,想像着尸体僵硬但头脑依然活跃依然还在想问题的那种感觉。“乒——”我感到自己的大脑一声巨响,颅内一下子四分五裂,脑浆外涌。我訇然倒下,血浆奔涌。有人说,狗日鸡巴痒,多X管闲事,还没有砍他就装死,把他裤子脱掉,看看他那个东西有没有耗子尾巴长,长毛没有!但我分明听到有人冲了过来,大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些王八蛋,把老子的兵弄出问题来,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听出了,是所长,是大胡子所长!我说,我怎么还不出问题,我都已经死了,我的头一定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身体上,一半一定是飞进了树林里。所长,你给我找找,我入土也要个全尸啊。所长好像是没有听到我说什么,还大声骂那些人。有人害怕了,就要来背我。所长说,我的好兄弟,你一定不能有个三长两短,要是那样我怎么向伯父伯母交待?怎么向你女朋友交待?你干过那事没有?你要是还是处男,要是连女人的那个东西都没有见过,我怎么对得起你?你枉活人世了。好像是大胡子所长把我放在背上,就往什么地方走。他的背宽阔得很,我躺在上面和躺在席梦思上没有什么差别。但有点不舒服,像是有什么硌着我的下边的东西了,太难受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那小弟弟非给它坏了不可。我大叫,拼命地往下挣扎。结果我就啪嗒一下掉了下来。我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我的额上擦来擦去,痒死人了。我忍不住了,一下子笑了,笑的同时就睁开了眼睛,借着夜色,我看见大胡子所长满头大汗地坐在我的身边,光着头,秃了的顶居然还反了光。我说,所长,我没有死?大胡子所长说没有没有,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我说我是被一样什么东西硌醒我的。在什么地方?好像是在你的背上。大胡子所长回过头去,我看见了他的那支枪。大胡子所长说,我是用它来保护你的,有了他,老子在这个村里就什么都不怕的。我还是笑嘻嘻的,我说,所长我醉了,我让你出洋相了。大胡子所长说你没有,你真的没有醉,不过你笑得太难看了,真的。他们说我望着他们笑,笑也是一种错误吗?所长说他们害怕丧脸,他们尊重丧脸和严肃,你笑什么,笑是一种谦让、讨好和认可,你笑什么?
我真的没有醉,我说。月亮慢慢地从白杨树丛中升了起来,嫩黄一下子将很多树梢都染黄了。刚才天顶上的很多星星都不在了。我和所长面对着一块照壁坐下,四周的空气像是玻璃一样的透明和有质感。月光穿过丛林,照在照壁上。我们看见了照壁上的像,一个伟人的像。伟人的背景已斑斑驳驳,墙体脱落,难辨颜色,伟人头上和脸上也一派模糊,有了些沧桑和岁月的痕迹。下边依稀的还有几行字,是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航手。伟人没有笑,一脸的严肃。在八角帽的下面,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们。真难为他老人家,风风雨雨几十年,还一直是这样深沉。他没有笑,难怪干了这样的大事。所长说,不笑,是最好的身份证,最好的工作证。我说,我不笑了,笑有什么意思,我今后真的不再笑了,就是小娇要我笑,我也不笑了。
但我想哭,真的,我想哭。我对所长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真的很正派的,我从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可是现在,在你们村里却有人说我是图什么来着,我在树林里做了什么?我谈着恋
爱,我很爱小娇,我想过她,但她拒绝了我,我也就不再强求……我进过歌舞厅,也和小姐谈过心,跳过舞,但我没有做过那事,和别人的妻子我就更不会的。
我知道,所长说。我参加工作二十五年,在这个村里工作了十五年,但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这些事,真的。你这样清心寡欲呀,我不相信。一不小心,我想起了刚才那顶帽子,我又笑了出来,你是这里的太上皇,谁敢不从呢?大胡子所长站了起来,面对着伟人的像,“啪”地一个立正,抬起右手,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大胡子所长说,老人家,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嫖过娼,真的,走过千山万水,跨过好多沟沟坎坎,面对太多的红尘丽影,但我真的没有嫖过娼。大胡子所长好才华,写诗似的。我太想笑了,不料他却回过头说,你也来。我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面对着伟人庄重的脸,鞠了一躬,说,老人家,我向你发誓,我今晚没有动那家女人一下,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过。要是有了,天打五雷轰。这事其实是那家女人和别的男人……行军礼,大胡子所长说。我就重新敬了一个礼。你只说你自己,大胡子所长说。我说,所长,那我和小姐在一起,算不算?
干没干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
……
见我很木的样子,所长跺了一下脚:哎呀,那个就是那个,就是x,你x了没有?我说没有。没有就行。我立了正,向伟人再敬了一个礼,我心里记着,我比所长多敬了两个。我说,老人家,我向你保证,我没有那个过。
大胡子所长说,你今晚是有些怪怪的,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没有,我说。我只是酒多走了一点,我只是笑多了一些,但我没有对你有过半点想法,我对你是尊敬的,你知道。胡子所长说,这些话你不是酒话吧?我说。所长,你这些话该是酒话吧?所长说,我真拿你没法,你这些话也敢对伟人说?我说我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是就是来实习的么。
月亮升到顶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大都圆都亮,好像它的光就是专为我们俩人点燃的。露水慢慢从草间爬了上来,一直爬到我的脚趾,再顺着我的裤管蠕动上来。我说,回屋休息了,这深的夜。大胡子所长说,这好的夜,可惜了,你睡得着?我领你去看看,多么宁静的林子。
大胡子所长说,我这个人,孤独惯了,你一来,我还有些不习惯呢。不过,我觉得你这小伙子不错,毕业了,就分到我们这里来,给我做做伴,以后就接我的班。
……
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一个月亮。地上的那个月亮是大胡子所长的头。我跟在两个月亮的后面,好像是他们的影子,慢慢地在林子里飘动。
是多么宁静的林子。整个白杨树林子弥漫着十里荞窖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