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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3 09:39家乡生活条件差,读书要去很远的地方,爸爸为了让我们能够天天吃上苞谷饭,受到良好的教育,决定把全家搬到坝区居住。搬迁就是一个家庭的重生,意味着放弃现有的生活环境,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为理想的生活而奋斗。
搬到坝区后一贫如洗,没有住房就借生产队的住;全家人都要重新学习生产技能,特别是精耕细作的技能;还要适应新环境的风俗习惯,构建新的人际关系。母亲对我们管教得严,不允许我们与四邻闹矛盾。可我从小就淘气,随时与小朋友打架,小朋友的父母就到我家告状。于是,母亲总是先修理我一顿,然后再向他们道歉,有时尽管我有理由,也是如此。告状的人走后,妈妈急忙把我搂在怀里,看看有没有受伤,再问问事情的经过。回想起来,我内心很困惑,过去,妈妈为了我能与野狼拼命,现在为了全家站稳脚跟却要修理我。走出来已经不容易,何况还要生存下去,当时的处境,对全家人的情感和意志都是一种煎熬,那种阵痛我现在也才能感知一二。我由衷地佩服爸爸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好,富有远见的决定和重生的勇气,以及妈妈善于学习和隐忍的坚强。
一天早上,我对妈说:“爷爷要来我们家。”妈说:“想爷爷啦?这里爷爷还不知道,他咋个会来?等你爸回来,让他去接来我们住。”中午,妈下地干活,三哥带我挑水,我跟三哥说爷爷要来,三哥也不理我,挑水回来,却发现爷爷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我跳过去,抓着爷爷的拐棍说:“不让你走了!”靠在他身上,一只手去捋他的胡子。三哥丢下扁担,激动地抓住爷爷的手问:“爷爷,你是咋个认得这里的?”可惜一只桶没有顿稳,倒了!水也没有了!另一支桶也漏水了。原来爷爷是问着路来的。妈说:“没换牙齿的娃说话灵得很! ”从此,我就常常和爷爷往返于两个家之间。
爷爷出生于宣统年间,去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生经历丰富,吃过很多苦头。儿时,爷爷给我很多奢侈的待遇,其中有两件记忆犹新。
一天,爷爷带我进城玩,在辕门口的清华饭店吃午饭,炒了一个肉,一个豆腐蕃茄葱花汤,一大碗米饭,他用一个小碗分饭给我吃,不断地把菜往我碗中夹,让我赶紧吃,他却小点、小点的挑饭在嘴里慢慢地吃。等我吃好了,爷爷就把剩下的菜赶在他的碗中,再把豆腐汤倒在他的饭碗中,一会儿,爷爷就吃完了。他解开头帕,从里面取出钱和粮票付账。在云兴街上爷爷边走边说:不到辕门口,等于没进过城,不来云兴街,等于没上过街。
另一次是爷爷带我去表哥上班的电视转播台看电视,这个地方在离我们小山村五六公里的山顶上。傍晚,表哥去换班,就请爷爷上去坐坐,我也沾光。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电视,里面的人,先是远的,有几排,慢慢的又近了,才看得到一个人,慢慢的又远了,又可以看到几排的人坐在一起,讲什么记不得了,问爷爷:“电视里,咋个屋内都在下雪?”爷爷说:“乖乖的看,别吵!”后来才知道那是摄像技术里的推、拉镜头,有雪花点是信号不好。这个台的领导,年轻时是农村工作队员,曾经住在爷爷家,那时他还小,不会照顾自己,一天病了,爷爷把自己的长衫给他盖,挖草药给他治病,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吃。爷爷一生衣衫单薄,却温暖过很多人的心!
爷爷身板清瘦、胡须长、浓眉大眼,是一个白头发、高鼻梁的人。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觉得是一个很精明的老人。我和三哥读书了,每当放学就往家中跑,因为爷爷每天都在火炉边烤上两个洋芋,我们放学回来一人吃一个。一天我先到家,靠在爷爷身上磨蹭。突然,爷爷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红纸来,问我认得上面的字不?我好象认出一些来。接着三哥回来了,他认识的字比我多,于是,爷爷就从火炉的隐蔽处,拿出洋芋来给我们分吃,我先吃完就去抢三哥的,他不给,我哥俩就抓扯起来,爷爷一只手抱我,一只手抱三哥,分别坐在他的两条大腿上,这样就一个抓不到一个了。可是我们的怒火还没消退,我俩一个从一边,逮住爷爷下额的白胡子乱扯,爷爷痛得呲牙咧嘴,只好把我哥俩放了站在地上,一手抓住我俩的小手,一手扳开扯着胡须的手指,扬起他那只手指很长的大巴掌,在我们眼前摇晃,我们赶紧跑开了。
跟爷爷回老家,喜欢听松涛由远及近的声音,在草丛里捉蚂蚱的乐趣。一天中午,我追蚂蚱到一块地里就找不到了,没事干就在地里拔萝卜玩,拔了一个又一个,不一会儿,一片自留地里的萝卜,几乎被我拔倒放平,小娘看到了,很是心疼,就一边骂我捣乱,一边用萝卜叶打了我几下,我就去找放猪的爷爷。这是爷爷刚种上不久的洋萝卜,成熟后将作为一家人冬天常吃的蔬菜。找到爷爷已经太阳偏西了,爷爷说:“做不成好人就別干坏事嘛,免得害人淘气! ”很快就要开学了,爷爷带着三哥和我离开老家,下山时我走不起路,爷爷背着我,拉着三哥,还没有下完山天就黑了,口渴,肚子很饿,到了平路上,遇到用牛车拉苞谷秆的人,爷爷向他们要了苞谷秆给我们嚼汁润喉。夜很深才到一个亲戚家,他们家已经熟睡。敲开门,亲戚刮洋芋切成丝,用清油炒给我们吃,我吃了很多,至今还在记得那个味道。前年又去那个亲戚家,回忆起来,亲戚说:“当时条件差,没有招待好!” 其实,那是当时最好的晚饭,也是我一生中吃得最温暖的一顿饭。
后来,爸爸为了让我安心读书,坚决断了还想返回老家的念头,不准我跟爷爷回老家。一天,爷爷又要回老家,我揪着爷爷的长衫不放,又哭又闹要跟着去,爸爸用木棍打我,只听到啪的一声,可没有感觉到疼,我停止了哭闹,扭头一看,棍子打在爷爷的手臂上,为了护我,爷爷用手臂挡住了,爸爸睁大眼睛,木木地瞪着,眼里含着泪珠,嘴巴张着合不拢。爷爷冷冷地盯了爸爸一眼,眼角里闪着泪花,木棍掉在了地上,“ 不走!不走了!我们游游。”爷爷背着我在家门前踱来踱去。
今天,在侄儿的婚礼上,举行了彝族传统的迎亲仪式——且汁朵。即邀请客人坐在铺满青松叶的篝火旁,喝转转酒、吃坨坨肉。仪式开始很久,好像还欠缺点什么似的,突然,妈妈特别有兴致,随口朗诵了一段说辞:“时吉时良,天地开张,新人到此,车马还乡,婆家车马来迎接,娘家车马回转去,东方一朵红云起,南方一朵白云来,两朵云儿共结彩,中间现出新人来……”还有许多人跟着背诵。这是把新郎和新娘比作神仙一样漂亮和潇洒,而且是脚踏彩云而来。村庄里的婚礼基本是请爷爷主持,所以妈妈记得这么清楚,说得这么流利。此时,才感悟到妈妈为啥不想搬家,爷爷总是带我们回来,是想让我们记住家乡的本味,记住乡愁,把家乡风俗习惯这个珍贵的非物质遗产传承下来。
幸运的我,儿时依偎在爷爷身上听老家的故事,就问爷爷:“你们老家在凉风台的长炉上。你的老家在哪里?”爷爷答道:“在小龙洞的啥咪甸。”“ 之前的老家呢?”“在凤凰山下的普麦寨。”“再之前的在哪里?”“在东川的俄彝寨”……问着,问着,我就在爷爷的怀里,听着他的故事,进入我的梦乡……
作者:普顺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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