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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块石头里听见月色

 2017-12-12 15:22  来源:

雨 馨

与一块石头对视,常常会生出些奇妙的走神。

山,水,树,日月,烟霓,地平线,游鱼,山脉,田野,沟壑,温泉,各种象形的河流,写意的云朵,意识流的树,胶合着,流动着,浓烈着,酿制着,在水富那青翠宏大的寂静夏日里,水光澄澈。

从昭通到水富,一路上我的眼睛都在被奇幻的山林召唤。窗外的风景都涂满绿汁,风一来就随意吹在我们脸上,唇上,头发上,一股阳光透过叶脉才有的清新扑面而来。山脚山溪缓缓,树林的上空,云一层比一层白,天蓝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面湿漉漉的镜子,呼吸里全是草木的润泽。

车像积木样在沿江的巨石峡谷和陡峭的绝壁间行驶,一会儿从山腰陡然倾斜,仿佛要伸向江面;一会儿又俯冲而下,仿佛要跳进云层。悬崖野渡,飞沙走石,波平如镜的江水映着绝壁,峡谷抱紧村落,风化的悬棺附近,一棵歪脖子野核桃树上竟藏着一窝羽翼灰麻的斑鸠……

山路似一条长长的靛蓝头帕,盘山绕行,骑上山脊;路似蛇似蟒,自上而下,一圈圈盘踞。偶尔遇到一个平坝,迎着坡,迎着岩羊消失的杜鹃丛,昂首翻山,峰回路转,又一头扎进雪白开满珙桐花的林子。光滑逼凹的石板路,印满马蹄印的青石板一路铺向山涧。老街就在木椽斗房绵延不断的巷子里,镇上的居民说,天有多高门前的台阶就能修多高。

这是出川入滇的要道。这里雄踞云南的北大门,脚踩乌蒙山北麓,比邻四川盆地南沿,面向长江,左挽金沙江,右携横江,与屏山,宜宾一江之隔。据说暮鼓晨钟,赶场集市的熙熙攘攘,都能听得见对岸人语……

从那颗楼子坝崖墓群出土的蜻蜓眼式琉璃珠,我仿佛听到古驿道上的骡马铃,从一部发黄的经卷里,我无不感知那些沉默的青铜器,陶俑和中原式剑诉说着什么。

然而,站在古战场遗址的我耳朵里全是山雀的独唱,我在满地乌黑发亮的火烧石水洼里发现湛蓝的云朵,我抚摸身后的陡峭石壁,沧桑的时光已将它们吹得青苔斑驳,历经岁月镂刻淘洗的火烧岩早已千疮百孔,更像是历史的拓片。

坐在路边小憩,偶遇一个撑黑伞、背竹篓、头缠蓝染布手帕的老妪,“婆婆,你去哪里?”“回家。”“您住在哪里呀?”“山下——”说着她抬起手臂,指着山下那片炊烟升起、竹茂溪绕的村落,笑得满脸皱纹都弯成一朵好看的山茶花,“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她笑了,低头的瞬间,脸红红的竟流露出一丝不易发觉的少女的羞怯。

从她温顺的举止、慈面和气、一尘不染的素简衣着,甚至那熟悉的一瞥一笑,让我突然觉得特别亲近,往记忆的深处搜寻,呵——有童年时依稀如雾的祖母的影子,于是冒昧邀请她一同拍了一张照片,就以崎岖的山路、峡谷为背景。镜头定格的瞬间,我相信我们的面颊,都有着一样的山间晨光透过叶脉如洗的清冽。

水富的老妪慈美,水富的峡谷更美。

因为有金沙江彻夜在山脚温柔地呢喃,因为有山顶的腹地里淙淙流淌的一股股热流、天然纯净的温泉,潺潺流进泉池。

我固执地认为,没有泡过大峡谷温泉的人不算到过水富,因为那些夜晚落进泉池的月光是那样温软,山影如熊、如巨大的墨斗,当天幕徐徐拉开,零零散散的北斗七星如果实低垂,那些长着芒刺的天果挂得很低,仿佛就在耳上、额上,泡在水里的我们稍一动身,就可碰触。大家坐在冒着热气的星空下聊天,看星星,我屏住呼吸,呵——甚至可以听见它们水晶般碰响,清脆悦耳。

秘境水富,就这样一路在我的想象里重组、裂变、融合、演变,又化学反应一般地沉淀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让人回味,再回味,仿佛余音绕梁。

万里长江第一港,七彩云南后花园。江城水富没想到我会在凝视一块石头的时候,走进它,与它交谈。

独与石语,只要我的眼睛聚光灯似的跟着它轻轻转动,一秒,两秒,无声无息的滴答声后那些石头里面的画就会随之而动,活灵活现。

信吗?一个星际般的银河系。

一块奇石,与我在水富的奇石一条街的普通店铺里一见倾心,如若故友。

说不清什么缘由,店主说,“这是眼缘,你看中的这块石头就来自流经我们水富的金沙江江底。”浑圆、坚硬的质地,轻轻摸上去,看似平滑洁净的表面竟略带粗粝。

双手合抱,呵——竟然我的两只手掌摊开也奈何它不得。

重如陨石,且整块石头通体呈少见的磨砂银灰,灰中带白,白少灰多,纷繁却纹丝不乱的线条中圆心一点墨,乌黑的光晕自然晕开,如在古雅的水墨在宣纸上均匀浸染,美若天成。

那包裹深浅不一的墨色,线条清晰、生动、纹丝不乱,它们集体呈漩涡状分布,极有秩序地围绕椭圆形的一枚墨核,一大一小的两个圆心周围,集纳了数百根象征河流、沙丘、天际线和大地经纬、宇宙间星际轨迹的线条。

它们自由自在地飘浮在空中,又均匀规则地回归一个流向,风一般地排列,整齐却从不交叉,绝不杂乱的条纹简明分布成江底的漩涡,又恍若科幻大片里的外太空。一个来自江底的神秘地图,从未被人类发现地探索宇宙。

也许我的思绪游走得太天马行空,可我真真切切是被那一条条流动的、蜿蜒的、温柔的线条打动、迷住。千丝万缕的线,百转千回的线,江水的流向,风的席卷,时空的流逝……难怪孔子坐在岸边,观水,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而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江石如画,如镜,更是江河之中,大自然创造的一个生命,一份奇迹。尽管它的来源神秘莫测,但只要你用心去感受,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也许都能让你从心底里产生万物同源的亲近感。

由此对河流怀有深深的敬畏,记住水富,记住这个盛产美石和温泉的江边小镇,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一个人的发呆中最容易走进一幅画,一个小小的蓄满了温度和乡愁的石头内心。

走进石心那墨黑深奥的一团,那大小石心之间,怎么会有一道天崩地裂的伤口?若不是命运的乌云变换,遭遇坎坷,或者怎样的生死较量,致命的外来之创伤,说不定还难逃电闪雷击,山石迸裂,岩浆烧铸的厄运?

那些沉默的夜晚,我的眼睛总是拨开那些厚重的阴霾和烟霓,直击那裂开的伤口,石裂之伤,从此,无法缝合。

我无法猜测那伤口背后有什么样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可在我看来,一块有创伤的石头是珍贵的,它的不完美胜过所有的完美,有伤口才有痛苦,有痛苦才有更真实有力的人生。

那些痛苦足够让我珍视和敬畏这一场邂逅。

石有疼痛,有生命感的疼痛会令它的内心有足够的能量。

久久端详那均匀弥漫在伤口周围、坦然裸露、毫不遮掩的、一任天然的黑,深灰,慢慢晕染,黑白澄明,宇宙开天。遥想何年何月、混混沌沌的那轮乌日,鸦群的羽毛紧紧将行星的金核守护遮蔽,然而今夕何夕,它悬浮于浩瀚虚空的银河系万千灰发之中,任周围若干轻灵的经纬线上下浮动,将它托举其中,包围其中,灰与黑,寓意着宇宙间多么神秘而玄幻的想象。

每每端详,我的呼吸和心跳都会把突突奔涌的好奇心带到云层,都会任它们跟随无穷的想象自由自在攀爬到极致。在铜锣坝原始森林的制高点瞭望台,天近黄昏时,我看到的那轮落日,怎样从滚烫的云层中跳出,活脱脱的一枚金黄诱人的破天石滚落大地,咕噜噜沿着天边的黛青色的山脊一路披荆斩棘。

一石一气象,浑然天成的神秘,你稍作停留就会发现它与众不同,惊心动魄的美。

石缘难得,明末清初画家石涛,独辟蹊径,把一万块太湖石千堆万垒,叠成一个奇妙的“万石园”。陶渊明爱石成癖,每每喝醉便倚在自家花园里一块奇丑的巨石上吟诗,灵感泉涌,后称这块爱石为醒石。

我非爱石的藏家,也非热衷此项的研究者,但我确信我与水富的每块石头是相通的,石有魂魄,石有温度,石有性情,石会疼痛,会忧伤,会快乐,会唱歌,会舞蹈,尤其是金沙江孕育的石头,月光下它们舞之,蹈之,唱之,与峡谷撞击成乐,与江水嬉戏成乐,与鲟鱼追逐成最美的舞姿。

水富出美石,当地人淘石成趣,我流连码头巷尾,我伸出手去,抚摸那满地堆砌,质色各异,栩栩如生却让我过目不忘的石头们,竟恍若听见它们悉悉窣窣的低语。

能在深夜想起一块和颜悦色,欲言又止的石头,那清晰的面容,带着金沙江底的清凉,与我夜读,走笔,静思,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人与石,只有僵持在大片无边际的空寂里,才听得见彼此心跳如鼓,如雷点如密雨。

水富临江,有迤逦的城垛码头倾没入水,沿江草木葱绿,卵石成片,岸边的孤石木桨停落处,常常可见一头戴草帽,身披蓑衣,一手执竹竿,一动不动俨然垂钓的村民,江中河鱼难钓,僵持的往往是那彼此不动声色,凝神沉气,望破一江晨昏的定力。

独钓的渔翁,散落在江边,被金沙江水打磨得五彩浑圆的大大小小的一滩石头,自然成为了江边山水画中的一道风景。

水富的江石,与别地的石头,有着天壤之别。它们圆融,拙朴,虎头虎脑甚至透着可爱,憨实洁净的肌理,细腻千变的脉络,游丝般的线条,如天地间经纬交织。细细端详,没有一块石头是重复的,且每块石头都来之不易,不容轻视。

树有树纹,细弱发丝的年轮,一圈一岁,想想石头何尝不是这样。

每块石头都是孤独的,年幼时自江底出走,从金沙江的发源地沟壑纵横中出走,一路坎坷,历经一生中最幸福和最疼痛的记忆,从完整到不再完整,从残缺到不再残缺,在一条江的腹部,学会躲藏,学会奔跑,学会血肉皮毛都被砂砾漩涡激流冲刷撞击打磨得灰飞烟灭,只剩下坚硬得不能在坚硬,百器不伤的骨头,一个个满心桀骜,心性天真憨顽的大地的孩子。

金沙江却是他们唯一的母亲。命运多舛却慈爱多情的母亲。

天地月华照见水底的它们,我从它们圆圆实实的个头里,却看出了它们的鼻眼和眉目。谁说石头没有嘴,没有手脚,不会说话,只有伸出手去,摸到它们江水打磨得如同所有动物的皮毛,所有植物所藏肌理时,你才能听懂它们的语言。

哦——原本风就是石头的语言,孤独的人瞬间就能听懂。

比如我,愣在那里,俯下身来,耳边顿时响彻石头们的密语。

此刻,漫步金沙江边的我,乘船溯江而上的我,原本就是来自河滩,它们中的一块石头,山崩地裂而出,随万丈悬泉飞落,涉溪流跨农田逐阡陌,跟随金沙江的一泻千里的河道,颠沛流离而来,万水千山而来,最后蜿蜒盘绕到水富渡口的岸边。我累了,疲惫力竭的肉身松散仰躺,一股脑地松懈在河滩温软的草窝子。

水富县,滚坎坝,取水河,屏山县,横江……多么好听的名字,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富依山傍水,民风淳朴,这盐马古道上,陡峭的悬崖边,一个个马蹄印里踩出的水汪汪的街巷,怎能不诗意。

水富临江,藏泉,产美石,自古是南方陆上丝绸之路进入云南的起点,至今仍有“咽喉西蜀,锁匙南滇”的要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路寻去,只见那深峡古石道上,只有一场雨后的马蹄窝里,明晃晃地荡漾着对面山上清脆的鸟鸣。

渡口的石头,铺在院坝里睁大眼睛,红的,蓝的,灰的,铁锈红,赭石青,蜜粉黄,乌鸦黑,春燕紫……醒着的石头,水富的石头,金沙江孕育的石头,在什么样的月光下受孕,又出落得个个饱满憨实,滚圆浑拙的线条,活脱脱笑着,说着,闹着,喊着,哭着,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人世一般的悲欢离合,来自哪一个秋天的瓜熟蒂落,哪一场铜锣峡乌云携带的骤雨。

打磨,碰撞,裹挟,颠肺流离地从源头的河谷和山林中来,一块石头的流浪何尝不是我的流浪,一阵风的消失何尝不是我的消失,在命运的河谷,在云朵被风卷走的阴霾时辰,与一条江,一条鲟鱼一样保持沉默将是我们敬畏生命,保持尊严的唯一证明。

万物皆有灵,皆成隐喻,成日暮晨昏,周而复始的一种循环。

怀抱石头的金沙江,波平如镜的金沙江,裹挟早已绝迹的长吻鲟鱼的身影,金沙江,一路被奔跑的山脊追赶,被最温柔的月光洗礼,被无数的野花照耀,赤足散发的母亲,疲惫如一个漩涡,一截树根。女娲般的金沙江,母性的河,大地的脐带,远远的望见了渡口,终于可以歇口气了。她躺进岸边的一片草木,石头们嚯嚯滚落,轰隆的声音压疼了头顶的一簇簇云朵,云层那么干净,有人抬起头,听见悬崖上滴落的水声,山腹有千眼神脐,一凿一掘都是清澈的琼浆和甘汁。

一窗之隔,金沙江就在窗外,就在数百米的悬崖峭壁之下,与我夜夜触膝而眠,半夜醒来,突然与一轮白朗朗、瓷润润的圆月相撞,呆呆地愣在那里,钉住呼吸,魂不守舍的瞬间,我知道,是这里的山神,地底下的泉神,河里的石神来找我来了。

月辉如纱,迷蒙细密地铺满房间的每个角落,不知睡不着是因为敬畏神灵还是忐忑欣喜,披衣而坐,把脸埋进窗外大片大片的黑暗,无言以对,心静得只能把窗外秋虫的呢喃装个满怀。这样的夜里,我把六脉神思都弄丢了,丢在星光下不知名的温泉水池里。住在水富的每个夜晚,都被一群友人邀去泡温泉,夏夜的山巅,星星一颗比一颗晶亮,静静地泊在幽蓝沁凉的天穹里,泉水叮叮咚咚,泛着金色的乌黑的银色的光,漾起水面的一层热气,徐徐上升,数十个泉池蜿蜒排开,荡荡漾漾,宛若月神的珍宝,又好像是上帝的神镜,可以施展魔法,也可以看见天外的世界。

整个夜晚,我的肌肤都在风的念念有词里,放松,舒展,深呼吸。任温软的泉水巢羽般地簇拥着我,层层包裹,水中渐渐有无数柔弱无骨的羽毛扇轻轻抚摸我,几近催眠。

快睡着了,朋友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只留我一人,在池中流连,温存的水像一把温柔的梳子,替我梳理那水中水草一般散开的长发,湿润的虫鸣此起彼伏,星光在离我最近的水面上,一颗一颗地飘落,灿烂如雪粒,晶晶亮亮地掷地有声。此刻,我绝不愿意在水中睡着。把耳朵伸进风里,我听到了那些温暖的泉水来自水富的大山深处,只有在无限险峻的山崖上,凿石窝成泉,砌石垒为池,心怀虔诚,才会把星光和清泉一同留在这里。

风声,石声,混合着头顶悄然落下竹筛筛过篦子篦过的银麟,我记住了湿漉漉的水富,铮铮悦耳的水富,星光摇曳在金沙江畔的水富,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水富,长吻鲟回家的水富……

恨我不能作画,不然这晃动着一池子钻石光面、有着天然节奏韵律的泉池早就被我画下来,带回家,为的只是水漫过我的手臂、头发和面颊,与水相亲时,总是想起逝去的天上的亲人……躺进热气蕴映的泉池,岸上是低矮的松枝和光滑的火山石,清澈温暖的泉水自石缝中潺潺而出,空气中飘浮着栀子花的香气,大家三三两两地倚在岸边聊天,看远处的灯光,寥寥几笔在山脊上勾画出清晰的轮廓。偶尔闭上眼睛,假寐片刻,任若有若无的身体被泉水融化,成为夏夜甘醇的一杯. 我想就让这深不见底的渊夜伸出无数的爪子来,把我带到那鱼石嬉戏的江中……

夜就这样被星光和温泉洗得幽蓝无声。

泉水倒映的波光把山顶的星夜照得雪亮,我愿意独自在山间巡游,走着走着,说不定就变成了金沙江底的那块石头。

这样的事,只有在水富才会发生。

有江,有石,有泉,再加上风声洗过的山高月小,琴蛙伴奏的森林溪涧,盐马古道上的悬棺,刻进火烧石里的一个个马蹄印,古镇老街的晒豆腐,栖江而立的港口……

一石一泉皆诗画,江水不古,水富不古,愿我来世,还回到这样的渡口,这样的星夜,把酒临窗,静听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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