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7-12-11 16:58吕翼
一
孝子回到家的时候,雪早已停了。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扑地一下子落在地上,见他走来,又扑地一下子飞到树上。光秃秃的树梢上,最后两三颗柿一面白一面红。白杨树叶托着雪凌三张两张地往下落。今年的雪好像比往年落得更早,但不大。凭这一点,孝子就可断定,明年的庄稼丰收的可能性很小。
积雪在脚底咕嘎咕嘎地叫着,孝子的心一下一下地疼。院子的门半开,风一吹,那扇污黑的木门便半开半合。孝子跨进院子的时候,就给一个黑物扑了一下。黑物张张嘴,正要下口,却又嗅到一股子熟悉的味道,便松了松口,坚硬的牙一下子就软了。孝子心里乐了,世间所有的动物,唯有狗还算记情,那年他从垃圾里把它刨出来养到现在,算是没白费心。但他还是骂道,你狗日,白喂你了,你下口呀你摇尾巴干啥!口虽硬,心里却是暖的。黑物嗡嗡叫了两声,表示道歉,摇着尾巴缩回院墙下的避风的狗窝里。
孝子推开木门,屋里的黑暗一下子让他看不清所有的东西。他的耳边只是母亲轻轻的叫声。他放下肩上的口袋,叫了一声:妈。妈说,你是你是孝子再叫了一声妈,妈终于听了出来。妈说,儿子你来了。说着,妈就哭出了声音。屋里渐亮,孝子看到繁乱的屋里只母亲一人。便问,妈,他们都到哪去了。妈说,不晓得,各有各的事。
他们指的是弟妹们。孝子在家排行老大,弟妹们都已成家,只有他还未婚。不是不想找,而是父亲早死,自己便长兄当父,同母亲一起,支持着这个家庭。苦累太多,奔波太多,拖累太多,等将弟妹们安排好,回过头来,自己却已人到中年。弟妹们虽都成了家,但都在一个村里,不远,可以随时照顾,这让孝子放心。
孝子开始做家里各种各样的事。在外的粗活使他的手粗糙无比,但也让他的手变得从容不迫,对各种家务事,各种脏、难、险事敢于出手,也得心应手。以前不会做的会了,以前会做的精了。妈说,你歇歇。孝子说没事,我不累。心里却想,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就是来歇呀?手里不停,不一会,便把家里该理顺的暂时理顺了。
晚上,家里那些弟妹、弟媳妹夫、侄儿侄女都来了。下雪,地里的活不好做,算是老天爷对辛苦一年的庄户人家的关照,可以歇歇。这种休息,没有谁会说懒,没有谁会看不起。他们都到村里一些人家集中,打牌,吹牛,看录像,喝苞谷酒,吸水烟筒。听说孝子回来了,便都扑了来,拿眼光看孝子的包,看他的眼、脸。孝子并不躲闪,这早成了惯例,弟妹们都很小,不懂事,而那些下一辈更是,好些事情还需要他开导。他是家里的领头羊嘛。孝子从不把他们当外人。孝子把包打开,拿出了些发夹、打火机、胸针之类的东西。弟妹们眼光兴奋了,却又疲倦了,得到之后一个个又显得懒心无肠。孝子说了一句,妈病要紧,这段时间是挣了点钱,但主要是要留下来给她看病。大家便不再说话。于是一群人都要散了。孝子连忙留住他们,问他们母亲的病情。母亲从十七岁当过新娘后,两年一个儿,生了二十年,共生了十胎,死掉三个,活下来的就还有七个。一方面是性的需要,一方面嘛,大带小,只管饱。家家户户养儿,都这样。这在乌蒙山区十分普遍。孝子是老大,自然就辛苦得多。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母亲的奶子,给咂的频率就很高。十个儿轮番上阵,将母亲最美好的一生分成二十份。孩子在的时候孩子咂,孩子不在的时候是丈夫咂。丈夫是出苦力的人,常年在乌蒙山区的金沙江上放木,丈夫力气大,和母亲做起事来,像干重活,舍得出力,从不偷懒,咂奶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弄得整个屋子叭叭响。为此,母亲怨他说,你小时候你妈没给你吃够呀?你轻一点行不行,都要给你咬掉下来了。丈夫并不松口,说,我恨不得咬下来带走。多年过去,孩子大了,丈夫在一次放木的过程中,给一根圆木撞进江心,就不再起来。而她的奶子,在儿女成人之后,在由丰满变得瘪长耷拉,由圆润变得干瘪,由光洁如玉变得粗疏糙裂之后,突然就病了。里面起了核,然后是一片一片的,会疼。先是隐隐的,再后来就发肿,发亮,以至于破烂,流浓,那种腐肉的气味臭不可闻,满屋弥漫,令人作呕。孝子问有没有送去看过,知不知道是啥子病。大家都摇头,只说是灌奶花,奶的四周都流了脓,用了一些草药,不见效。孝子摸摸腰里的钱袋,决定明天就送医院,先看看是啥病,再作决定。
夜里母亲一直在叫,有时像给人打了一样的嚎叫,有时像唱一首乌蒙山地老而陈旧的民歌,绵长而没有韵脚。
二
第二天的风静了,雪没有化,更坚硬。孝子早早的起来,用两根白杨树杆绑了担架,让几个弟妹一起,抬着进县城的医院。除了两个在外打工未回的,其余全都上阵。好在县城不远,走路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路,大家脚跟脚,冒了一通汗,一个早上就赶到。到了医院,七弄八弄,医生作了初步检查,便要住院。单据一开,预收三千块。孝子回过头来看,弟妹们个个将脸迈开。风冷,把大家都冻硬了,脖冻缩了。孝子把大家叫拢医院的一角,说,钱的事,大家凑份子吧!弟妹们先是哑了声,再就有人说,我没钱,家里开春用的化肥、种子钱还欠着。另一个说,孩子在外面读书,用的都是助学贷款。再有人说,哥,你在外打工这么些年,妈的奶你先吃,你就舍不得钱呀?孝子不是舍不得钱,孝子算了算包里的钱,如果这一次交了,他包里也就没有啥钱了,整不好连回去的路费都不够。这几年,他在浙江那边打工,每月除了食宿,老板给的钱是八百。但并不全给,说最后一起结帐。什么时候是最后,好像也没有明确的说法。这不,走的时候千说万说,老板才开给他五千块钱,说要等他回去继续干,再一起算。除了回来的路费,除掉给弟妹的礼物,也就只有四千不足。但话说到这里,弟妹们都摇头,又不是外人,都表示没钱,出出力没有关系的,说起钱来再亲的人都不亲了。便只好自己先给了再说。他躲进厕所,装着解手的样子,在里面蹲上半天,等里面的人都走了,才从内裤里找到那硬硬的一砣,使劲儿拉线头。因为缝得结实,又有汗和污垢,费了半天力,才弄了出来,像是从老板手里要钱一样费劲。回到交费的窗口,弟妹们都袖着手,将头缩在不大的衣领里,躲着眼睛看他数钱,却不看他往窗口里递钱。
总算把母亲安顿了下去。接着是各种项目的检查。查血、查大便、小便、光片,医院里有的,啥都做了。第三天,单据来了一部分,但结果还没有完全出来,医生说要等全部数据才能准确判断,并要他再去交钱。他有些目瞪口呆,这么多钱呐,他在工地上一年多的工钱,怎么才三天就完了?旁边的一个,看样子条件好些,也有些忿忿不平,接嘴说,你不知道,医院现在都是小鸡捡米,自找自吃,他们不死挣,工资就发不下去的。孝子说,那为啥会这样快,就完了?比淌水还快?都是咋收的?那人说,一根棉签,就是一块钱,其他的还用说吗?他问医生,医生有些不耐烦,说反正账在财务那时,没有谁贪你一分的。你也不想想,那是啥病?三千块就想治,天方夜谈!
孝子回来的时候,脸像是刀剐了一样,弟妹们见了,知道又遇上不愉快的事,便不多言,都袖了手,在墙角蹲下。孝子看了看母亲。母亲缩在被子里面,看不到脸,看不到表情,也没有声音。看看输液瓶里的液体,还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像是微弱的生命在往另一个世界移动。医院没有最后的确诊,但还是先给妈开了止痛的液体。也还管用,妈睡得少有的沉。孝子靠着墙眯了一会,居然睡着。这几天他太累了,没有休息,身体和心都在受着强烈的煮熬。
也没有多大会,孝子就醒了,原因是弟妹们肚子饿了。肚子一响,嘈肠寡肚不好受,有的便在病房内外来回走动,有的借机起来掀开被子看看母亲。孝子在响动中惊醒,以为发生大事。见他醒来,二弟说,哥,你去吃点东西吧,我守着。三妹说,你们去吧,我守着。孝子不知道饿,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五弟就急,说,你二弟说,你去吧,你不去大家都不知道往哪走。孝子说,要走哪?布袋里不是还有苦荞粑吗?三妹说,都吃完了,有一块,硬得像铁巴。孝子说,那你们去吧,省着点,别乱花钱。二弟说,这乌蒙城,太大了,我怕迷路。孝子叹了口气说,吃东西认不得路,嘴巴在哪点给认得!说着,站了起来,领着一帮子人往外走。走了几步,孝子见弟妹们都出来了,没有一个留在妈身边。不过他估计妈不会有啥问题,便不作声,接着往外走。
医院大门外,到处都是以病人为核心的经营:药店、饭店、鲜花店、寿衣店、棺材店、牛奶店、食品店每一处都暖意浓浓,几兄妹往门前过,一大缕暖气热情地把他们的想法往里拉。好几次,跟在后面的都以为终点到了,可走在前边的孝子却不停步。孝子的头往金黄色的羊毛披毡里缩,好像一切他都看不到,好像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好不容易孝子算是进了一个店,几弟妹连忙跟了进去。这屋倒也暖和,只是和其他店相比,要简单得多。一行人进去后,老板娘就连忙迎过来,给他们介绍黄焖鸡、蒜炒鲢鱼、脆皮鸭、李庄白肉、生爆肉片。一问价,每个菜都在十元以上,吓人。几弟妹听得清口水淌,而孝子好像无动于衷,最后只要了一盘炒洋芋丝、一碗清水白菜加豆腐,每人一碗白米饭,再加一碟不收钱的辣椒酱。点菜结束,老板娘的笑脸不在了,粉白的腮肉都垮在了下巴上。孝子看出了,也不理。孝子的脸丧得比她还怕人。孝子想,她要是有半点不客气,他抽身就走。包里钱少,但他受不得气。
就是那清水白菜,那清炒的洋芋丝,都是那样的好吃,吃得一个个清口水淌,将碗边儿舔得干干净净。给钱的时候,弟妹中没有一个往包里掏过一下。孝子还是理解他们,几个弟妹虽都已成家,但家里的条件都很差,整日里在土里刨着,除了洋芋、荞麦,好像再没有啥了。虽然也喂十来只羊,三两头猪,但牲口出厩卖掉,往往是钱还没有到手,早有人等在旁边收赊出多日的种子钱、化肥钱、农药钱。一个个穷得羞虱子爬。钱呐,命根儿。
往回走的时候,弟妹们跑得比狗还快。他们的体力得到了很好的恢复,气温仿佛高多了,走起路来,腰也挺起了好多。
医院门口的背巷里,有不少的草药摊子。摊子上摆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药。熊掌、虎骨、猴脑、灵芝、虫草、益母草、斑蝥、青蛇、地牛、马钱子、大黄、胖大海、苦楝子、黄连、杜仲、满天星等比比皆是。孝子笑了一下,这里的好多东西,其实他都知道。对于常年生活在乌蒙山地的孝子来说,他闭眼一抓,也要抓到三味的。不过,要将这些一味一味的药组成独门子药,让病人服用后好转,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摊子的旁边、上方,无一例外地打有药到病除神医在世等广告。突然,孝子的眼一亮,他看到这无数的中草药中,还有天麻。那天麻一个个打理得干干净净,通体半透明状,有些玉的感觉,被放装有玻璃的小柜里,显得很高雅,很华贵。天麻,长在山里泥巴里的东西,值得这样珍藏吗?孝子知道天麻可以治风湿、治头晕,可以补肾。但他不知道这东西还有啥作用。孝子在那摊前蹲了下去。摊子后火炉边蜷着的一个老头伸起头来,睁开镜片后的三角眼,打量了他一下,说,要药吗?孝子说,看看。孝子再细看那天麻,肉质特好,个个一般大小,知道是人工种植的。说,这天麻起啥作用?老头听这话,有些带理不理。说,啥都治。孝子知道啥都治的东西,其实一样也治不了,站起来要走。那老头说,要治病吗,年轻人,我可给你说,这东西专治医院里治不好的绝症。绝症!或许,妈那病就是绝症。如果这药都能治,多好。听到这话,孝子回过了头去看那说话的人,除了那老头脸上的沟壑、黑白相间拉碴的胡须、缺了牙的嘴、头上的护耳帽,就再也看不出啥来。孝子回过头,慢慢走了。
那一条小巷子里,全都是这个样子。甚至很多墙上,都无一例外地挂着宣传祖传秘方、中华医宝、华佗世家的宣传单。到了小巷的尽头,孝子又折回来。孝子走了这一大圈,除了先前的那个老爷子,就再也没有人理他。他觉得他和他还需要一种互相的沟通。那老头先沟通了他,他觉得还是要好得多,就又在那个摊前蹲下。那老头听见动静,张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就又不动了。他不说,孝子就只好说了。孝子说,你能治灌奶花吗?老头听了,这才睁开眼,看住他说,当然。我治好的这种病例太多了。你不知道,院里的好多女医生,都是来找我的。孝子点点头。老头说,你说的灌奶花,是很重的病,在医院里一检查,大多是癌。知道吗,癌。孝子说,应该不是吧。老头说,何以见得?孝子说,我妈心好,她不会得那病的。老头说,不见得,屋漏遭雨淋,狗咬穿破衣。多大了?孝子说,六十多了,我妈专做好事。老头震了一下,再看了他一眼。说,你把检查结果给我看看。孝子掏了掏包,掏出那张三千元的医院收费单。老头说,不是这。孝子说,其他的没有,还没出来。老头问了其他一些情况,就要切药。孝子说,要多少钱?老头说,我的药,吃三个月,包好。孝子说,那要多少?老头说,不贵,三十八块一付。一百付,就全好。孝子心提了一下,想想,说,那,我给你天麻,换你的药,行不?老头说,你有天麻?我这里多的是,我不要。孝子说,野生,新鲜的。老头有些怀疑,说,真的吗?孝子说,我明天就去挖来。老头前倾的身体往后靠了回去,说,你呀,骗了我吧,冬天还现挖,一般的天麻都九月左右收,冬麻不好,空心,更何况恁种天气,漫山遍野的雪,你去哪里找!孝子说,你先给我切一付药,先给我妈吃了,我就去。我不食言的,讲信用,在老家是,在外打工也是,大家都信得过的。老头摇摇头说,不可能的。孝子说,你看我这脸,别人都说一看就放心的。老头看了一眼,说你这人是一脸的诚实相,但我这药一付吃不好的。孝子说,我后天就来。老头说,那你就来了再说。
孝子回到病房,从裤裆里掏出钱来,数来数去,还有三百多块钱。他拿了三百给二弟,让他交给医生,说自己要回去找钱。三妹和五弟急了。三妹说,哥,我们在这里也不起作用,我们跟你一起回去吧。五弟也说,家里的煤早没了,我回去驮一点给媳妇再来。二弟见状,也说,我也很想回去,家里的猪肯定没有饲料了。孝子说,回去一起找钱,妈这病,一点两点钱是治不好的。五弟说,找是要找,只是妈这病,点把点钱怕医不好。刚才医生来过,再看病处,直摇头,却不说话。孝子说,尽力吧,看在妈当年养大我们的份上。大家便不再说话。孝子说,你们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妈这病险,万一都顶不住天,也有个照应。
三
孝子回到家,气没有喘一口,就背上背篓、提上条锄就往山里赶。乌蒙山地的冬天是黑的。黑的山,黑的树,黑的空气,黑的路。雪下过后,白的地方好白,而黑的地方则更黑。远远看去,孝子其实就是山里的一个点,是大山的一部分,是国画里的一滴闲墨。孝子爬山涉水,居然还不迷路。居然还认得哪里有一段崖,哪里有一条沟,哪里的路不通。但他进入草木丛生、没有路的一块凹地之后,却在那时来回走了的半个小时。他坐下,掏出烟盒,打开,用鼻子嗅了嗅,站了起来。孝子举起条锄,铲掉浮雪,刨开腐朽的木叶,轻轻刮开,一下子喘起了粗气,短促而兴奋在叫了一声。
孝子是在挖天麻。妈当年领着他到这里拾松菌、摘沙岭果,一次,指着这一块凹地给他说,这里出天麻。妈只给他一个说,村里的人、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的。妈还说,天麻是有灵性的,要心好的人才找得到,要心好的人才能保护它。妈教他,不能全拿走,特别是那些嫩的、小的,像娃儿一样,不能断了他的生路,要留下他们,让他们成长,不然天会怪罪的。妈领着他,掏了几个较大的天麻,就用木叶、浮土将它盖住。此后他出外打工,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他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来的,不料却有了收获。看来,别人还不知道呢。看来,妈也没有将这事给弟妹们说过呢。看来,妈从那次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孝子想起这些,心忽地一下软了。这次,除掉一些已经腐烂的,他整整刨了半背篓,用手一提,足有二十多斤吧。他还是将小的、嫩的留下,小心翼翼地盖好。
往回走的时候,孝子心情愉快了很多,走路也大步了。不想后面却总是有动静,他回过头去,却又啥也没有。再走,却又有啥跟着。孝子急走几步,猛地回头,却见一头老狼,目光如烛,很幽暗地在雪地里坐下,看着他。孝子说,我拿了你的天麻了吗?老狼不动。孝子又说,我拿了你的野兔野鸡了吗?老狼还是不动。孝子说,你这就不对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救娘吗?救娘你懂吗?你是有娘的,不过你肯定不懂,你是畜牲。孝子说着,将背篓靠了一棵树放下,说,这你不能动,我知道你饿,不过你也不会吃,包括我,如果你连我都要吃,我妈就没有人管了。孝子吸了一口气,举起手里的板锄,朝老狼走去。老狼看见,往后退了两步,还是不走。孝子追了过去,一锄将一棵树挖断,说,你还不走吗?你是要带我杀生!你的头比这还硬吗!你想吃人?你想过没有,你在吃人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被人吃的祸根!老狼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一阵小跑,走了。
孝子感觉到一背的虚汗。
孝子很快就进了城,到了妈住的那座医院门口。也就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卖天麻再去看妈。
天麻给一个个拿出来的时候,那老头死寂的眼里突然放出光来。应该说,他可好多年没有到这样好的天麻了。孝子拿毕,说,你看看,多好的货。老头摇摇头,嘴里不知怎么的嘟咙了两句,才说,你开个价吧。孝子犹豫了一下,说,那就一千二百块吧。老头摇了摇头,缩回炉旁的椅上,说,拿给其他店里看看。孝子说,那,你给一个价让我听听。老头想了一下,说,二百八。二百八?孝子好像是听错了,反复了一句。老头闭上眼,不再作声。孝子说,这可是正宗野生的,在我们乌蒙这块土地里,你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天麻了。老头说,就是,要不然我还给不到这一点。孝子说,这是救命的,你再说一句巴谱一点的话。老头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孝子很生气,将天麻收到背篓里就走。这里老头睁开眼睛了。他说,再添你两百块。再添两百好像也不是孝子想的结果,他还是背着天麻就走。老头说,再添你一百,不再添啦。
孝子大踏步往巷里走。时近黄昏,天又冷,有好几个店铺都关了门。孝子问了两家,都有人看了,却不想买,以为是假货。那瘦瘦的老板说,即使你这是真的,我也不想要,天麻呀,我用差一点的,同样可以代替。我为什么要用高成本降低我自己的收入呢?孝子明白他说的对,但自己的天麻卖不出去,可就没有钱救老娘了。
孝子回到老头那里。老头笑了一下。孝子可是第一次看到老头笑。老头说,我知道你是要回来的。孝子说,你是老江湖了,坐在这里多年了。老头一边将那些让人心爱的天麻往里搬,一边说,我是治女人奶花的专家,你看你我个孝子,让人敬重,就将你这点钱,给你开二十付中药拿回去,一个月后,保证见效。
孝子的一背篓天麻换回了二十付中药。二十付中药装在背篓里,同样是满满的一背呢。特别是想到老头说的药效,心里就一下子轻松多了。这样,他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将妈送回家。出门处处难,在家千日好。在家里药吃完,妈好了,可以下地了,可以喂猪了,可以给弟妹们领孩子了,他就可以继续去打工。再找到的钱,就可以用来修房,找一个媳妇,好好过日子。这样想着,他突然就笑了。
孝子在老头的火炉边坐下,老头进里屋半天,孝子才感觉到冷。孝子将两只蒲团一样大的手伸出,几乎就将火炉盖满。孝子的手指像几截松树枝,坚硬而粗糙,指尖基本就不在,齐促促的,指节上开了红口。手背上的筋,山脉一样突起,山脉的表皮,也都开满了皴。孝子想,冬天的水就是烈,再硬的手放下去,就是这个样子。他突然又想起妈,从自己记事以来,妈就常年和泥土、水打交道。要干地里的活,要做饭,要喂猪,要洗衣,要纳鞋,要送孩子上学,全靠的就是那双手。可如今,那双手却动不了,蜷在被子里,完全没有了种出许多粮、喂胖许多猪、养大许多儿的成就感。就连给自己洗个脸,给自己一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有一天,妈趁家里没人,曾想给自己一根绳,那手却连在梁上打个结的力气都没有。
孝子不小心就将自己的手放在了炉上,指节给烫煤烙得发出吱的声响。他举起手指,往上吐了点口水,却觉得脸有些冷。再举手揩揩,湿湿的,是泪。
老头好不容易过来,两手沉沉地举着两个黑色的塑料袋,递给他。孝子第一感觉不好,那黑,像是棺材、骨灰盒的颜色。他说,你这袋,有红的吗?老头说没有,只有白的,要吗?白的,虽然干净,却像孝布。孝子摇摇头,说,有旧报纸吗?老头也不说话,从里间拿了几张给他。他用心包了,又要了些尼龙带捆住,放在背篓里,又用手压了压,稳稳的,满好。
四
孝子直奔医院。推开门,那床上躺着的却是一个烫波浪发的胖女人。孝子问,你是病人吗?那女人有些不高兴,说你说啥?我不是病人我住这里干啥,我疯了?孝子说,这床原来是我娘住。女人好像明白了,说我不知道,今天下午我进来,医生就安排我住这里。孝子想了想,回头出门,到医生办公室问。低头写病历的那医生好像还认得他,就说,出院了,你妈那病,靠几千块钱治不了,今早一说,她非要出院,你回去,给她安排后事吧。
孝子木在那里,又觉得腿软得很,便拣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呆呆地看了廊顶那雪白的墙顶。很久了,孝子笑了一下,拍拍放在身边的那装有二十幅中药的背箩,笑了。
孝子赶回家,黑物最先见到,忙从窝棚里窜出,在他的腿上亲来亲去。孝子等不得,脚一用力,将它撞开。回到屋子,见妈真的回了,心里夸地一下子落了下来。妈一个人,靠火塘边坐着,背上垫了床被,手里拿着针线,一针一针缝着啥,显得比在医院里精神多了。孝子问,妈说,装殓用的呀。妈脸上一点也没有悲憷的样子。孝子说,为啥?不是好好的嘛?不是都在治吗?妈说,都绝症了,还治,浪费钱。孝子问,医生下诊断了?啥病?妈停了一下说,奶上的,叫啥癌。孝子早就预感了什么,从妈床底抽出诊断结果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乳腺癌三个字。孝子愣着,半晌回过神来,说缝啥,我给你找药来了,包你好转,就是阎王爷也奈何不了你!孝子忙放下背篓,洗了药罐,从里拿出中药包,摊开,准备往药罐里倒。突然,他发现大堆的中药中,有几片薄薄的、白嫩的东西。他拣出一看,心里轻轻地叫了一下,这不是他卖去的天麻又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