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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风尘

 2017-12-11 16:48  来源:

吕翼

王柱子蹲在近二十米高的烤烟房顶楼上,透过重重叠叠的白杨树叶间隙,一下子就看到了来找自己相亲的谢小篱。已是初秋,杨树叶已开始稀稀拉拉往下掉,每掉一片在地上,地上就簌地响一下,掉的多了,响声自然就连成一片,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谢小篱跟在媒人何二婶的后面,走一下,地上的落叶就格杂的响一声,由一片碎裂成无数小片。谢小篱步子不紧不慢,悠闲得像是去赶街,悠闲得像只午后吃饱的鸭子。谢小篱开始丰满了,胸脯挺了,屁股宽了,腰像柳树枝样富有弹性地摆动了。

王柱子的内心莫名其妙的东西涌了一下。

谢小篱在学校的时候,跟王柱子是同班同学。他们互相见面就是笑笑,很少说话。要说印象,就是一次。已经是高三的最后一学期了,时已黄昏,王柱子坐在教师宿舍前的草地上看书,突然听到三楼团支部书记尉为老师的门嘎地响了一下,尉老师从门里把头伸了出来,尉老师左顾右看,半分钟左右,谢小篱从楼上下来。谢小篱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能歌会舞,是团部的主要骨干。谢小篱从团支部书记尉教师那里出来很正常,但谢小篱出来时不像以往那样昂首挺胸,步履矫健,不像以往那样青春作妆,喜气洋洋。不像往日那样唱着歌扭着臀踮着轻快的步子。她的一走三停,佝偻着身用手拤头的样子就让人怀疑了。谢小篱走到这棵白杨树下,抽抽泣泣的。谢小篱的眼泪像是秋天梅雨,像是十月里杨树的落叶纷坠。

你怎么了,是什么事让你这样激动?王柱子的声音从暗影里一下子弹出,像是意外里的一只蛇,嗖的一下子窜了过来,让毫无心里准备的谢小篱着实吃了一惊,哧得一下子把书都掉在了地上,哧得流淌的眼泪戛然而止。王柱子说是我,我是王柱子,你到底是怎么了?谢小篱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谢小篱的神态让王柱子百思不得其解。几年后,两人在生活这条狭路上相遇,王柱子才明白,谢小篱这个何等的聪明女人,也曾在极端聪明的跑道上跌倒。 高考结束,王柱子左算右估,自己复读的第三个年头,考分距录取线也还差五十来分。村里人试探说,柱子,今年报考的是哪一家重点大学?省师大怕是不用考虑的了?王柱子显得很不耐烦,避而不谈这事,村里人就明白了王柱子考试的结果。母亲则说不再让他读了,家里如何也供不起了,柱子他爹的咳喘病治了几年都没有效果,家里也已经好几年没有杀过年猪了,还是成家立业好,养儿育女,栽瓜种豆,家里有那几亩薄地,怎么也弄也饿不死人的。再就是进城去找舅舅房俊虎,找点事做做。王柱子这倔脾气,是从来不找舅舅的。舅舅房俊虎这几年在城里开了个歌舞厅,有钱得很,抽的烟是云南印象,坐的车也由长安微型换成北京现代,还时时在换小秘。舅舅这名声,着实让人不好接受,王柱子想起他来,就像是白大褂怕进锅炉房似的。

白杨树村有名的媒人何二婶就给他介绍对象来了。想不到的是,这对象竟然是谢小篱。王柱子说这几天他想进山里去贩点核桃出来卖,看对象的事就下一步再说。话刚说出口,父亲点燃的烟锅就一锤子挖了过来。这不,谢小篱来了,谢小篱在苹果树林里的小路上忽隐忽现,王柱子回想往事后,再来看谢小篱,像是个聊斋里女鬼的影子。王柱子有些被动,很多话他不能说,很多事他只能在肚里揣摸,只能在这烤烟房楼上本可以多看看远处奔腾的冷水河像理想一样曲曲弯弯地朝好的方向发展的,本可以像往日那样呆呆地看看这白杨树村丰腴可人盛夏,想些学校里和一个国家已经发生和可以发生的事,但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容许他再想了。他弓起背,一下子钻进烤烟房的顶楼深处,从天窗里再进入了烤烟房的烟仓内。

烤烟房里温度很高,有七十度左右,房里的烟叶已到了定色期,呈黄金般的颜色,同时散发出一股醉人的浓香。最近一段时间里,王柱子读不成书的消息像风一样一瞬间刮遍了白杨树村,白杨树村的好多人家都托倒媒来求婚,要把女儿许给他。他心烦。杨树庄的女孩,大多都像这地方的白杨树一样,随便折下一枝,不论往水边一丢,还是朝那块土里插上一截,过不了几年就生根了,就成人了,就增人添丁,一个家里就充满了青春活力。在白杨树村,大都是男方托媒人到女方家求婚的。女方托媒到男方家,或是财富四方,或家风良好,远播五里,或男青年人才出众。王柱子是属于后一种性质的。他家里穷得很,房屋只有三间:一间正房,一间畜厩,再一间就是烤烟房了。牲口只有一头耕牛,一头老母猪,五只鸡。但很多人就看上了他这个人,说财若浮云人是根本。但对于王柱子来说,重要的不是女人。他想读书,他想走出杨树村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杨树村这个外乡人眼里的小江南水乡对他来说不值一文。可是,王柱子命却不是那么好。他复读了三次,可三次都是差几十分就能录取到。大学对他来说,只能是隔世的梦想了。父亲原来是生产队里种烤烟最有经验的,几十年的经历炼就了他的本领,他烤出的烟金黄得比金子的成色还好。但王柱子的心里是毛燥的,王柱子从内心并不喜欢这职业。王柱子几次进高温的仓里替父亲待烘烤的烟叶,每次体重都要减少几斤,比吸血鬼还厉害呀。父亲让他夜里起来给炉里加煤,几次他都睡过头,把火搞熄了还不知道,弄得烟叶质量下降,金黄的烟叶烤成葵花枯叶,卖不成钱。父亲便日娘捣爷地骂了他,从此不要他再参与。他也乐得于清闲,夜里就看小说,一本一本地看聊斋,看封神演义,看三国水浒和渡边一淳。每天要睡到太阳竹竿高,看到白杨树叶将早晨的阳光筛落于床上的闲书中。村里人就和王柱子的母亲商量,给他找个媳妇儿,成了家有了业,媳妇是笼头,是牛鞭,会去治理他。这不,媒人跑了两次,那个叫做谢小篱的就跟着跑来了。王柱子有些轻视,这小女子是八辈子嫁不出去了吗。

院子里响起了母亲沙哑的声音:王柱子,王柱子。王柱子感觉到了秋天檐下风干了的玉米辫子在冷风中的沧桑无奈,他懒得回答,王柱子想自己就要娶谢小篱这小骚货了。办喜事的前一个月,王柱子开始背着一帆布包沙糕,上凉山,下金河,把祖宗三代的亲戚家都走了一遍。一家一家的,小小心心请舅舅的姑爷爷到家里去坐,请爹的表兄弟的父亲来家里做客,说自己要当大人了(乌蒙山区部分农村称结婚为做大人)。说着的时候脸上就像将熟未熟的桃,毛糙的,酡红的。亲戚们就问是谁家的姑娘这样有福气,就表示祝贺,表示一定要来挂挂红,好好喝上二两。每走一家,王柱子就留下一盒沙糕。父母亲商定的范围,一家都不能漏掉的,漏掉一家都会招来非议。等跑烂几双牛耳子草鞋,把脚都跑肿了,请的人家也请完了。父亲就把存了几年的钱从枕头底下抠出,当着媒人的面,小心地按在王柱子的手心里,要他拿去做聘金。王柱子抽抽鼻,分明地嗅到了一股存积多年的霉味,鼻子一阵发酸,呆了好一会,才去接了。

谢小篱已经在家里坐下了,两只苗条而富有弹性的腿交替着在堂屋里晃来晃去。王柱子从顶楼的窗帘空隙里看出去,谢小篱在吃母亲刚从树上摘下的红李子,居然没有半点羞涩样。王柱子轻轻地呸了一口,在学校里,他们班上的男生们曾经轮换着去追求过她,但均以失败而告终。王柱子没有去,他才不会将男人白杨树一样挺直的腰委身于这小女子的石榴裙下。而现在,王柱子想象着的是谢小篱嫁过来的那天晚上,王柱子将谢小篱从马车上背回家时,母亲用火把在谢小篱头上脚下绕了三转。这是燎野毛,燎过后,过门的媳妇就野气脱尽,一生一世守在家里。当然还少不了闹房。吃完晚饭,老表弟兄就一拥而上,将新娘子从新房里揪出来,说艳词色句,打花脸,喝酒,炸火炮,闹得院前屋后的白杨树都难于入眠。十二点以过,才将他俩撵进新房。王柱子痛苦而又幸福地承受着谢小篱所给予他的一切……

王柱子看到父亲到处找他。父亲一副怕得罪媒人的慌张的神色让他心里难受,他有点可怜父亲了。父亲开始往烤烟房这边走来。王柱子想着结了婚以后的日子,他和书本隔得远远的,终日和太阳、锄头、庄稼、畜牲打交道。谢小篱开始大肚子,开始给他生娃,他背着红鸡蛋到老丈母家去报喜。孩子渐渐长大,和他一样经常惹祸,也读书,成绩令人担心,估计又是挑大粪桶挖苞谷根根的命。不由得眼泪像葡萄串一下子挂上了两腮。

王柱子的父亲像条曲步虫样顺着木楼梯往上爬,微驼的背一举举的,王柱子的嘴角就猛地向两边撕开,眼睛发酸,喉结一下子粗了。他想,今后故事的核心一定就是谢小篱了。他不顾烤烟房里七十多度的高温,一下子钻进了烤烟房里。

谢小篱还是没有见到王柱子。谢小篱见王柱子迟迟没有露面,她心里就生了些气。她将手还没有咬完的红桃往王柱子家的猪食锅里一丢,说王叔王婶,这龟儿子敢是不耐烦见我了,我倒是要见他一见,他是常常躲要烤烟房里看书罢。说着就往烤烟房这边走来。但谢小篱什么也没有看见,上了烤烟房楼顶,他看到王柱子屁股坐过的印子,心里一阵失落。

谢小篱是何等可人的姑娘?谢小篱是校花,是杨树村中学的学生代表,是整个杨树村男人的骄傲和女人的妒忌。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在给学生讲花枝招展这个词的时候,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去看看高三一班的谢小篱就知道了。真的,谢小篱的脸是那种脸波春傍窈娘堤的脸,眉是那种早春含情蛾相依的眉,唇是那种樱桃小口三月嫩的唇。那腰,可是早春的柳、中秋的草。谢小离妈死的早,爹是从来就没有过的。村里人都传说是个下乡知青的种。但这个事直至谢小篱高中毕业了倘无佐证。谢小篱是奶奶养大的。谢小篱缺乏教养成绩不好但这并不影响谢小篱长得漂亮。谢小篱长得太好了,这必然就影响她的学习。高考下来,她的成绩距录取分数线还差一百多分。谢小篱的资本就注定是在于外面而不是内在,谢小篱的优势就在于她的形体而不在于她的素质,谢小篱的前途在于社会而不是大学。谢小篱从学校里回来,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在众星拱月这中一下子陷入落寞寂廖的日子,这大约应该是谢小篱应媒妁之言的一点理由和精神寄托。

谢小篱读书是中学的老师们帮的忙。省里下达的教育扶贫款一到,学校领导第一个研究的就是她。谢小篱不想一辈子在农村刨土疙瘩,谢小篱想象的生活是港澳那种白领丽人的生活,是影视剧里那些醉生梦死的演员生活。但那种生活却象是有意和她作对似的不理她。她梦想有一天她正从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一个或几个名导演最好是张艺谋陈凯歌一下子望着她绰约的风姿笑了,一下子就看中了她了,一下子就把她从杨树村从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地狱解脱出来。但那是妄想啊,妄想得太痴心,妄想得太专注,妄想得太高远,她便在现实的重压下,跌得那样的惨重,有些粉身碎骨。阅卷教师的那只红笔是不长眼睛的,他(它)们看不见或不愿看谢小篱是长得如此的美丽,每次的考试,她的成绩在班上都是中偏下。她伤心得不得了,但那些书呀本呀的在她眼里时时都象芒刺一样扎眼,扎得她害怕和恐惧。在学校里,校团委书记尉老师对她好得有些特别。谢小篱感觉到了尉老师的别有用心,但她却象是浑然不觉,她对他若即若离,游移不定。他们在学校几次大型的文体活动中,互相配合得十分默契,他们的同台戏,象是红楼贾府里的那一对人儿一样心有灵犀。一天,尉老师讲课讲到了谢小篱的身边,低下头严厉且冰冷说谢小篱你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谢小篱心里一下子别别地跳,尉老师的办公室她去过无数次,但她都没有这一次感到心跳和迷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什么得罪了这位风流倜傥的老师,她不知道该如何来应对这位年轻教师无数次对她的暗示以至于挑逗。下午放学后,谢小篱假装做作业,磨磨蹭蹭地等同学们都走完了后,才收好书往尉老师的房间里走。她走进尉老师的屋子的时候,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十分特别的东西。尉老师窗帘挂得一光不透。尉老师笑笑的,说谢小篱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但……小篱你过来,你走过来……谢小篱十分意外地感觉到了情理之中的什么东西,感到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由之路。尉老师英俊的脸上那双眼像灼热的钉子一样钉在了她衣饰的里层。尉老师把手伸出来,柔柔的,热热的。尉老师握住了她的手,电影里的绅士的样子,在她的手背上给了一个深深的长长的吻。往下事情的发展,让谢小篱忘记了尉老师要告诉她的好消息,她迷乱而彷徨,恐惧而又无奈,尉老师在她的心灵和肉体上填上了永远也抹不去的一笔。谢小篱对男人的记忆就是尉老师一面忙不迭手地擦着床上一个少女的贞操,一面用快要死的神情对她说着对不起的话。谢小篱在这一刻是下定了决心要嫁尉老师的,但是尉老师作为一个男人的腰却在谢小篱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给软了,断了。尉老师说小篱,我太爱你,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对你的爱,我会对你好,但目前我不能娶你,要是你将来有了工作,我们再考虑这件事。此后,谢小篱第一次对男人的失望在她的一生中重复闪现。后来,她在房俊虎和王柱子那里再一次得到了印证。谢小篱像故乡白杨树村那一叶飘零的树叶,离开大树,无所皈依。

走出尉老师的宿舍,谢小篱包里揣着那张让人疼心痛骨省优秀团员呈报表。脚踩着咯吱咯吱的白杨树叶,伸手抹泪的时候,她分明地感觉到了白杨树叶飘落时划过空气的声音。她宁愿放纵一个坏人(尉老师是坏人吗?),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也不愿丧失自己的前途。谢小篱想,这就是青春之歌了罢。

谢小篱终究还是没有考取大学。大学的大门永远畅开但那是对于那些孜孜学子。谢小篱尽管有省级优秀团员的三十分的加分,但她依然名落孙山。这是幸运者的不幸。

谢小篱对人生的态度实际上还是比较客观的,理想破灭了,她想的是成家立业,在她的心目中,王柱子是个十分踏实的男孩,踏实和叫人实在的放心。在农村,只要有这样的男人厮守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以前,她从没有把他放在心里,但现在,她觉得,王柱子就是天底下最为适合她的人了,他们仿佛是天造地设的。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居然涌起了一阵阵的兴奋,脸上开始潮红。但事与愿违,在没有见到王柱子的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杨树村,离开了那块落叶纷飞、梦幻与现实颠倒的土地,进了枫桥市。枫桥市熙来攘往的人流让谢小篱有一种人生如浮云般飘浮的感觉,也让她再次有了对生活进一步的张望。她在旅社投宿时的张惶与犹豫让旅社老板将她引进了新生活歌舞厅。此后,谢小篱的称呼就变成了方小姐。就这样,她认识了生活中的第二人,第二个男人。

这个人就是房俊虎。房俊虎是枫桥市开歌舞厅最早的人。房俊虎早年在杨树村当过知青,回城后在肉联厂当工人,再后来恢复高考制度后他不好不孬地考了一个省纺织中专学校,回来后通过一些关系,就在市消费者协会工作,再后来,还做了副会长。房俊虎开了枫桥市最早的歌舞厅,找了大把的钱,出了风头,春风得意,过了花天酒地的生活,过着日嫖夜赌的生活。但他手下的这些小女子,他谁也没在意过,对谁也没放心过。他知道这些红颜,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件饰物,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只蝼蚁。旧了就丢了,不高兴就把它踩了。但他对方小姐(谢小篱的化名)倒是在意了。谢小篱的确是不平凡的,谢小篱是一枝花,一只开放后还香艳弥久的花蕾,是群芳之中独树一帜的那种。在新生活歌舞厅里坐台的小姐,一般都是在一年时间,房俊虎便把她们辞退,再重新找新来的。但谢小篱来了已经是一年零三个月了,他还没有说半年去字。就在谢小篱主动说要走的那天晚上,房俊虎将谢小篱留在他的卧室。他说方小姐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得到你?谢小篱在这个如自己父亲般、年龄头发已经斑白的男人下边,显得从容而且心不在焉,说那我怎么知道,我打听这些做什么?房俊虎说我太不忍心,你长的太像我年轻时所经历的那个人,你跟我罢,你跟我我会让你得到你该得的东西。

谢小篱就这样留了下来。房俊虎领着她。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为他赢得了不少的出自内心的敬佩的忌妒的愤愤不平的喝彩。房俊虎象是新婚一样的快活和自豪。房俊虎是受过伤的人,房俊虎当年在杨树村当知青的时候,还不满十五岁,一如小白杨刚扶摇上长的时候,就开始了尝试了人生的真谛。房俊虎的初次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村姑。那村姑常常和他们在一起吹牛谈天。村姑没有读过书,但生得十分的好看。一双眼睛象是村头的山泉水一样的清澈,一条辫子象是一团轻云,那身材,就象村里的白杨树一样苗条而修长。房俊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了青春的活力,感到了对于人生的自信。他们有过很多,他们尝试了人生最为美好的那一步。在牛厩里,在草山上,在杨树林里。后来,他们有了。就在他们窃窃商议如何结婚的时候,组织上送来房俊虎调动的通知。房俊虎进了城,和这村姑梅子结婚的事就被他淡忘,就被城里的这个小学教师所取而代之,那些乡下穷困而辛酸的故事与他渐行渐远。那个叫梅子的姑娘故事的续集他便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他不是不可知道,他是怕知道的,尽管他不爱这个小学教师,这个婆婆妈妈的女人。有意忘却一个人,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一晃,二十多年了。当谢小篱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时,他也曾打听过谢小篱的过去,他化了一年的时间来观察她,了解她,但任何人都不知道谢小篱的过去。房俊虎也曾有意无意地正面问起过谢小篱的身份。但谢小篱一口否认了,谢小篱说她是四川妹,十年前,父母在一次煤窑瓦斯爆炸中双双身亡,她迫不得已才到枫桥这个地方。房俊虎便没有产生更多的怀疑,因为这样美好的女子在枫桥、在杨树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的。房俊虎对着镜里自己青春已去的脸说,尽情地享受好了,古人是说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吗?

王柱子对舅舅房俊虎的底细心知肚明,但王柱子在舅舅房俊虎的房间里老实得像一个不会动的呆瓜。他对于城市的距离太遥远,遥远得似乎自己一生人也跨不进去一样。他办事局促,言语拙笨,思维迟钝,对城市的陌生让他很长一段时间进入不了角色。在舅舅的歌舞厅里,他常常像只无头的苍蝇,办事丢三拉四。为此少不了舅舅对他的教导以至于责备。王柱子从考不上大学的那一天就知道人是有等级的,知道生活的层次,学会了低眉顺眼,学会了迎合。刚来这里的时候,他就知道舅舅包养着一个二奶,但他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想见,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腐朽思想的寄生,都是人生劣根的表现。今天,舅舅叫他来办公室。从跨进舅舅房间的那一刻起,他的潜意识里就感到有谁地盯着他不放,以至于背部有了芒刺乱扎的感觉。舅舅很忙,一直在和客人打交道。舅舅身边坐着一个很靓的女人。王柱子一瞬间感到这女人眼内某种东西的熟悉程度。但他不敢想也不想去想,也不敢看也不想去看。但他觉到这女人的熟悉。这种熟悉主要是来故乡白杨树的绰约风姿、杨树叶的飘逸变幻和杨树汁所散发出的含有故乡泥土气息的馨香。王柱子自从高考落榜以后,时时感到人生的飘渺和思想的恍惚,总觉得自己是在满世界奔跑,是在无限大和无限小,是在无限地表面和无限的内在,是在没有尽期地飘飞和呆滞。后来舅舅终于说,柱子。王柱子在唉的同时,连忙抬起头来。舅舅说柱子你考不上大学这很正常,一个有志向的人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你在我这个歌舞厅里工作,主要是负责来往小姐在这里工作的时间等方面的登记,刚来不习惯,这也很正常,我有时对你凶了些,也是为你好,我要向你爹你妈负责的。记住,这里也是一所大学,这里有很多你在其他地方永远也学不到的知识,这些知识对你很有用,有时会超过万有引力定理和比萨斜塔之秘。有不懂的地方,问问方小姐。舅舅说着用下巴朝怀里的那位方小姐呶了呶,说,她可以做你的老师。王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方小姐又钻到了舅舅的怀里,不知道这个叫方小姐是在什么地方和自己见过。舅舅说这方小姐,本来是你舅母的辈份,要叫姨了。在这里我们就不依农村有那一套了,你就叫方小姐吧,对她多尊重一些。那叫方小姐的笑得弯下腰,将肚子搂住,说,王柱子,你还是叫我姨好了。谢小篱!王柱子心里猛地跳了一下,脸都白了 。舅舅说王柱子,你怎么这么个样子,脸都白了,真是乡下人,不长见识!这里还是乡下呀,要学机灵点。舅舅搂着方小姐向外走的时候,方小姐回过头来,向王柱子抛来一眼,象是嘲讽,象是无奈,象是哀怨。

以后的日子里,王柱子就在这红云粉尘中飘飘浮浮地过着这不是日子的日子。王柱子认真观察,这化名方小姐的谢小篱,在认认真真地做着舅舅的二奶。舅舅原来的妻子是皮革厂的工人,前几年领先年就下岗了,每天就给舅舅做做饭。工作没了,整天在家里骂骂咧咧,对舅舅的事不敢多管的,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每月来舅舅的新生活歌舞厅拿一千元钱的生活费。王柱子遇上了,说舅母。舅母眼皮都不抬,说你舅母是那妓,你不要叫我舅母,你别玷污我。王柱子从此以后真的不再玷污这位可怜的舅母。王柱子对于舅舅的奢靡生活也渐渐地习惯。人吗,不就是这个样子。

房俊虎在新生活歌舞厅,和小篱搂得紧紧的,以至于房俊虎感到了小篱那对乳房的肉感。小篱的头发刚长长,有种杨树叶浓荫覆地的感觉。不像是才来时的运动头。房俊虎曾无意对小篱说起他对长发的感觉,小篱就不知不觉地将发留长。小篱真的是可人的女子。池子里的音乐是三步,可他不知走的是几步。怎么看房俊虎也不像是个五十岁的人,房俊虎的手沿着谢小篱的身体往下滑,滑得小篱扑哧哧直往下掉。小篱说,老房老房,你倒是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搂的是下一代了。老房一惊,说小篱,你是不是和柱子有什么了?小篱扑哧一笑,说你是舅舅,王柱子吃了豹子胆了,哪敢呢。房俊虎说,人生呐,有时就是会有开不尽的玩笑。小篱,你别吓我了。

大约也就是二十来天之后,房俊虎要到南方去洽谈一笔生意,需要一个月左右才回来,方小姐原本是要跟着去的,但在出去下楼的时候崴了脚,当时就痛得站立不起来。给舅舅提着包的王柱子刚伸出手去扶方小姐的时候,就让方小姐一声怒喝,滚开!当时跟在舅舅身后的人就有七八个,一时间让王柱子十分的尴尬。舅舅连忙回过身来,斜了王柱子一眼,将方小姐抱上楼。但舅舅和对方见面的时间定在三天后,紧接着就是签订合同之前的若干准备工作,耽误不得的,只好边走边在手机里叫这叫那,给方小姐联系医生。

王柱子对方小姐是十分的反感了。王柱子在良心和道德的边缘反对于这样的现实,尽管他的内心里还装着那个叫做谢小篱的永远纯真的形象。但方小姐却在舅舅飞往南方的第二天就来到王柱子上班的地方。当时正是午后,歌舞厅的午后是没有生意的。十分的寂静。方小姐说柱子想不到呀,这人生就象是故乡杨树林一样叫人迷惑,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地方相见。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王柱子将头扭在了半边冷笑着说,并努力将目光指向遥不可及的迷茫。方小姐并不气恼,方小姐在王柱子的身边坐下,将那只扭伤的脚放在了王柱子的膝上。

一天晚上,歌舞厅里人渐渐地走光。谢小篱送走最后一批人,站在楼梯口喘了口气。这时,有人叫道:小篱,小篱。谢小篱抬起头来,眼一下子直了,门后站起一个人来,那人的脸在歌舞厅里迷离的灯光中亮了一下。那人说,小篱。那人说,小篱,你害我找得好苦。那人一把将谢小篱搂在怀里,说小篱小篱小篱……谢小篱死命掰开那人的手说,尉……尉老师,你在干什么呀!尉为说不要叫我老师,我不配。谢小篱回头看,好在舞厅的其他人早已走完,王柱子带着几个人正忙着打扫卫生,谁也没有注意到谁。谢小篱把尉为带到他和房俊虎的卧室。卧室豪华而奢侈,巨大的衣柜,饰金的梳妆台,正中摆着金红的席梦思。尉为说,小篱,你变了。谢小篱眼一下子潮了,泪水掉了下来,说,我不可以变的,我只是某人一纸废表引诱的堕落!尉为脸红了一下,说小篱,我真的对不起你……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你走后,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我听说有人在枫桥市里见到过你,我就来找你了,想不到,我们就在这里见了面……我真的想你,小篱,你嫁给我吧,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嫁给我吧。原来,尉为前年因旷了几节课,被学校给了个处分,一气之下,便进了枫桥市做建材生意,到处走南闯北,喝风饮露,吃了不少苦,也找了不少钱,不再去杨树村教书了。一年多时间,和朋友一起合股,赚了几十万了。尉为说,小篱,你知道我有多想你,这几年来,我是寝食难安,小篱,你跟我了罢,我们俩在一起,好好过日子。谢小篱眼一红,泪水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

王柱子将当晚的收入帐扎好,准备交给谢小篱。可谢小篱已经走了,这有些反常。这段时间里,谢小篱都是很早就来,最后才走。即使有事,她也要和王柱子交待好了才回去的。王柱子也没有多想。可后来的几天时间里,王柱子发现那个当年的尉老师常常来找谢小篱,两人一见面就很快的不见了。后来是每天白天歌舞厅里没有生意的时候,谢小篱都不在家的。王柱子多了个心眼,跟踪了去。这一次,王柱子终于真相大白。王柱子说,谢小篱,你还叫人,你还叫人……谢小篱坦然而又不无含义地说,我这个人呀,是人家不要的,嫁不出去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房俊虎一个月的行程拖了一个半月才回来,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后院起火,家里发生的这一些稀奇古怪一事。当他疲惫地将这个心已再次属于他人的女人一下子压在自己的身下时,这个女人一下子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尖叫。房俊虎茫然而失措地站起来时,才看见这个女人伏在枕上泪流满面。房俊虎轻抚着方小姐脸上纵纵横横的泪水说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方小姐说是的是你欺负我了。房俊虎说我怎么欺负你了?方小姐说你去了这么长时间你一点也不管我。房俊虎站起来又一下子坐了下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倒是说清楚你是怎么了,我这生意我不忙怎么了得。谢小篱说,你让我走吧,我心里难受得很。房俊虎说你要到哪里去?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谢小篱说,你不知道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房俊虎说很多东西我的确是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后果,你这个人太聪明,你走!你走!

房俊虎再一次记起自己当年在杨树村当知青时的那一段年少时光,那一段令他终身难忘的故事。他的大脑里一瞬间地记起了这样的女孩。她们居然是那样的相似,居然是那样的令人不可相信这样事实。他舍不得这样的好的女孩子,但他不得不放他走。房俊虎心里象是被什么狠狠地击了一下,说,你走吧,到更大的地方,这里太小了。我给你一笔钱,到什么地方都行,但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谢小篱提了个旅行包,下得楼来,立即便听见楼上传大声的喝斥和打击耳光的声音。谢小篱想,她和尉为的事,是不是房俊虎已经知道了。她和王柱子的事,就只有天才知道了。房俊虎的声音大了起来,有些歇斯底的,其间夹杂了花瓶被摔碎的清脆的声音。谢小篱想,这个人精,离开他不能说不是一种幸福。谢小篱对这些青春时期的记忆,就像这个季节的候鸟一样回到它飞出之前的窠巢。谢小篱感觉到了故乡白杨树村顶间的黄叶全都落下来了,那城市上空无数机械的喧嚣,一如无数只鸦雀飞赴异乡的痛苦,那样的感觉实在太深,象钉子一样钉在心上。

坐上远走他乡的火车,谢小篱将尉老师给她的钥匙掏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想,今生今世还用得着吗?她将那钥匙往空中一抛,钥匙在闪闪亮亮的阳光下,划过一道亮晶晶弘线,跌落在城市远去的风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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