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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1 16:43吕翼
一
有关王疙瘩的故事,是从给王寡妇杀一头猪开始的。
那到了秋天尽头的日子,依然是暖洋洋的。整个村子里有一种苞谷草堆满了整个院子散发的芳香和米酒久贮后才有的那种醉人的韵味,有种遥远的亲切和眼前的迷离。甜丝丝的,夹些霉味,仿佛是蘑菇一夜从土里长了时散发出的馨香。姜寡妇家的破茅屋前的火洞里,茁壮地长起了一股紫蓝色的轻烟,那从烧火洞里溢出的轻烟,融化着白霜,像是一个人的思想,从厚厚的土地里挣出,在早晨圆润而又丰满的太阳脸上舔来舔去,有些浪漫,有些迷幻。又象只手儿,挠得人心痒痒的。火洞旁边摆了一条木条凳。王疙瘩象往常一样袒着胸,横横地坐满了整条凳子,将透露着五个脚指的汽车轮胎割做的鞋高高的翘起。他一手端着半土碗苞谷酒,一手抹着胡须上的水雾。院坝里早有了看热闹的小孩和窜来窜去的狗们。上山背草砍柴的人、下集买盐打油的人从这里过,就都阴阴地笑着,哈哈地打着招呼。有人问候说:老母猪要出血了?要打牙祭了?忙着给火洞里塞柴禾的姜寡妇就抬起头,从轻纱样的烟雾那边露出张被烟火熏红的俏脸,应声说:是呢是呢,大兄弟呀,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孝子,把你妈请来,一块打牙祭!说话的人自知吃了大亏,一边说,你们一家人吃,一家人吃。一面疾疾地溜了,生怕染上麻疯病一样。姜寡妇板着个脸──自从丈夫王狗子死后,她从来就没有过好脸──回头朝王疙瘩冷了一眼:你家祖宗八代没有喝过马尿,还不动手!王疙瘩就一仰头,将碗底翻了过来,低低地骂了一声:真的等烧不等煮!却不敢拿眼朝姜寡妇看,只恶狠狠地一脚将胯下的狗踢开,从屁股后那油腻腻的皮鞘里将刀拔出来,血红着眼朝那只不知末日已近、还哼哼的在地上找食的猪走了过去。
前来帮忙的许发财斜斜地叼着支烟,披着衣,抠着眼屎,一步一顿地走了过来。他一面热热地看着姜寡妇,一面抑着声笑。
王疙瘩在村里是个屠户,王家堡子许、王二姓上千户人家杀猪都要找他。他力气大,村西王老揩家去年五百斤的大猪,也就是他一人放翻的。他杀猪有些技巧。他不坐主人家的草墩,也不坐主人家的火炕,院子里的石头上一坐,便从主人家手里接过一土大碗酒,等主人家把猪从厩里放出来,他就一口喝干,开始干事。人们就说,疙瘩靠的是一口酒呢。疙瘩就说,我这个人一生和酒色结了生死弟兄,就是财不旺,许是因色,霉了的,形不成气候。形不成气候,人们还是羡慕他。有了这般手艺,可以吃千家饭,喝千家酒。杀猪需要胆气,能杀猪自然就有了胆气,王疙瘩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人来尊重他,就有人小心地给他递烟,小心地陪他说话。疙瘩常常喝了酒,就说酒话,别人怕他,可发财不,发财常常和他顶。疙瘩说老子杀的猪上千万,可还没杀过人呢。发财就笑,说疙瘩,你怎么会没杀过人呢?疙瘩一脸惑然,我怎么会杀过人呢?发财再笑,说谁不知你那肉刀的厉害,你那用肉刀搠寡妇的本领,就了不起了,你还要啥?杀人,等祖坟埋中了,下一世吧。疙瘩就气得呼呼直喘气,一脸的猪肝色。疙瘩就说,你狗日的,老子有这手艺,你心里就难过得很,等老子儿子成器,你这绝根断苗心都怕会肿呢。发财脸一下子上了猪肝色。骂人绝根断苗,是乡里最恶毒的话。发财也不认输,说我日你先人,你是牛养马下,生得起,养不起,读个鸡巴书连点学费都给不起,枉自活在人世间,给老子屙泡尿在牛脚迹窝里头溺死算球了。疙瘩气得呼呼直喘,和发财便结下了毒。
王疙瘩心里有气,特别是见了这许发财心里就有气。黄花和疙瘩好,可疙瘩心里明了近段时间来黄花和发财之间苟合。可他在这个时候是不能小鸡肚肠的在黄花面前显小,他是要做丈夫的。黄花请许发财来帮忙,黄花有她的难处,不能为难了黄花。疙瘩在大事上是不糊涂的。王疙瘩喝了酒,就能进入角色,他用衣袖抹了抹嘴,借着酒性,猪一样的匐匍,右手背一把尖刀,脸上慢慢绽开了一砣酱色,慈祥而又宽阔,他伸去左手,朝那畜牲嘘嘘地引诱。那猪也听话,尾巴一摆一摆地便随他走来。猪对于疙瘩是十分熟悉的,常常和夜幕一同来到黄花家,疙瘩尽管满身凶气但从未伤害过它。王疙瘩一步步地往后退,退到杀猪的木凳前,这时猪嗅到了生命边缘的一种离别,便十分的痛苦,回头飞奔,三两窜窜到了姜寡妇的胯下,想着昔日的庇护、温馨与安全。不想姜寡妇那从前温柔的玉指,现在已冰凉无比。姜寡妇还用脚踢了一下它。它想逃,想求生。王疙瘩一下反了脸,一下子绕了个圈,转到姜寡妇的背后,表示接纳与友谊的手一下子变成板子,挟一股寒风强劲地朝猪脸上扇去。猪一下子措手不及,在万般不理解的惊愕中退后。这下好了,正中了王疙瘩的圈套,王疙瘩四两拨千斤,顺手一推,猪便倒在了桌上,王疙瘩以少有的敏捷,一个箭步跃过,一刀狠狠地向着脖子搠了过去。这时,姜寡妇惊叫着,和帮忙的许发财一窝蜂地拥上,发财抓尾巴,寡妇就一张胯干脆骑在猪肚子上。猪发出撼天动地的轰鸣,鲜血从脖子便一下子喷薄而出,弄得疙瘩一头一脸,许发财忍不住,收着肚子笑。疙瘩十分恼怒,喝道:笑个球,别把猪放跑!可那里来得及,等发财回过神来,猪发出撼天动地的吼叫,狂奔到屋檐下,才吐着血浆倒下,徒劳地蹬上几腿,便不再动弹。疙瘩和姜寡妇的脸一下子白了,众人也一时六神无主,只有许发财一人偷偷地捂着嘴,小心地咳了一下。在乡里,杀死的猪复活,主人家在一年里是不吉祥的,必然是要遭什么横祸的。
大水锅里的水如年关的街市样的沸腾。王疙瘩一面吆喝着帮忙的许发财在滚水里翻烫猪的身体,给猪开膛破肚,一面却有些闷闷不乐。一是今天这猪,杀死了还又活起来,是他疙瘩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次,疙瘩在心里揣摸,莫非真个是要出什么事的;另外,疙瘩还有疙瘩的心事。许发财是村里的有钱人,听说到如今已有好几个五位数了。可疙瘩现今还为儿子王小虎的在二十里外的中学里的伙食费发愁,小虎在学校里成绩十分好,老师说只要认真坚持下去,明年秋天一定能考上大学。可是,家里穷啊,穷得连根鸟毛也没有,这不,这两天上村下邻疙瘩求过的人不少下三十人,可人家都不借。不是这些人没钱,是人家怕他疙瘩还不起,甚至他疙瘩或多或少还欠着至少二十家的债务。借了人家的钱,就连情都给欠上。这人情欠着,在别人面前脸上的肉就得笑着,那一颗平时昂扬得象球的头就得低着,就拿劳工去抵,帮人犁田耙地,帮人春种秋收,帮人修房盖屋塞空的活没少做,丢人现眼的事没少去办。一文钱逼死个英雄汉呐。人世间就是有很多事,老天总不给个满意,总要留些沟沟坎坎给你爬。许发财有钱,不过他这钱来得不正道,家屋事也不令人满意。许发财的爹许棒槌是村里的信贷员,是有几个小钱用的。在这王家冲是地方一富,还在乡街子上一下子买了一幢五万元的房。发财这名字,是棒槌作为一种妄想背负在儿子身上。发财有发财的办法,有父亲支持,书没读过两本,却有找钱的门路,将父亲所从事的事转变成个人行为,在村里放起了高利贷,坐在家里等穷人把钱送来。因为这,良家妇女便十分的小瞧他,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根,眼看着就要断子绝孙。姜寡妇的风姿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但应了算命的洪瞎子那红颜薄命的譏语。前年,姜黄花家喂的老母猪发情,丈夫王喜来拉着到山后的郑家箐去配种,不小心从老鸹岩上落了下来。死了丈夫,自然就是孬货,自然就低人一等。可是许发财就不嫌弃她,常常帮她背重拿脏,常常借她钱用。按辈份,疙瘩是姜黄花的老公公了。可疙瘩竟然以每月一条猪尾巴为代价,扒灰扒到了侄儿媳妇姜寡妇的床上。村里人明白疙瘩和寡妇有这一腿,也不说,暗地里好笑,现在看到这种局面,消息的传播就比卫星的还快还灵。说看看我们村里也时兴竞争上岗了。
茅檐低小。月光若水。狗吠的声音便由狂咬成为亲昵的吱叫。许发财常常出入于姜黄花的家。得不得好处谁知道,不过村人的眼都亮着呢,发觉发财的衣着光亮了,不象以前比疙瘩套在外面翻猪大肠的皮围腰还脏。也不乱说话了,来寡妇家勤了。这不,疙瘩还和发财来劲了。疙瘩要发财褪猪毛,褪不干净就说发财,这是你爹的鸟毛,你球本事没有,褪不干净连毛带屎吃!疙瘩抱着手说发财把畜牲翻个身,发财用力一拖,不料疙瘩手却一下子脱开,猪就扑通跌进锅里,滚水溅得发财一裤裆。姜黄花就说疙瘩,你心给是肉长的?你也叫人,和这畜牲差不多,干脆拿刀搠他!疙瘩醋了一下,说心疼了?瞧瞧给还用得成!要搠我就搠你的×!姜黄花干脆不理他,回头说发财,你下河去,给我担担水来煨热,我身上脏得很。
疙瘩心里起了火。
二
从北而来的奔腾咆哮的迷雾盖住了太阳和王家村。王疙瘩劳累了一天,油腻腻的目光在姜黄花突出部分犹豫了多少次,最终还是要了姜黄花的一副猪大肠和猪肚子上的阳物。姜黄花把猪杀了,送到集市上去卖回五百块钱,手还没有捂热就送到发财的手里。这钱是姜黄花男人死时给发财借的高利贷。但发财说姜黄花的钱还要五十元才够利息钱,姜黄花只好把家里唯一还有的一只猪以五十元的价卖给了王疙瘩。王疙瘩一幅救世主的样子,说你看你看,要不是我,你这死男人的债不知要还到牛年马月。姜黄花说,瞧你那鸡巴样子,占了老娘的便宜还翻在面子上。这世间,老不像老,小不像小,有钱的没人心,发财这杂种,也真够狠,五年前借的六十块钱,这回就是五百!呸,这世上就没有一个是人。
处理完猪的事,疙瘩就和发财坐在姜黄花的火板凳上,就着一大碗猪血汤喝酒。姜黄花的两个孩子吃饱了就被打发到村小的操场上玩陀骡。酒一热,疙瘩的眼睛就钉在了黄花凸起的两个奶子上,发财的手则想象着在黄花撅得老高的屁股上来回移动,扬起了,却放在自己的后脑壳上。疙瘩说,整球,还生虱子!发财说,穷生虱子富生疮,哪个龟儿才生虱。过了晌了,两人早已酒足,互相间的短也从上推三十二代的王姓和许姓为争风水宝地、为建私塾、为谁家最革命揭到两人个子有多高、块头有多大。疙瘩心里的火苗在酒和理智的左右下,一起一伏。两个男人谁也舍不得先走,生怕另一个人占了便宜。这样捱着,是疙瘩忍不住。疙瘩又想起儿子王小虎。疙瘩想起了王小虎,心中的火便一下子痿了下去。小虎在学校早没钱化了,现在恐怕连饭都拿不上趟。小虎是疙瘩的心肝,是疙瘩的梦,王氏一族的骄傲。小虎成绩好,在家尊敬长辈,勤快。村人都说小虎有出息,是吃国家饭穿国家衣的料。疙瘩就拉着小虎,揣了小虎的生辰八字,上乡街找算命的易瞎子算了一卦。不算不要紧,一算把疙瘩吓了一跳。这小畜牲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八字极好,是县太爷的料。疙瘩好不欢喜,家里要出个县太爷呢,这回可要光宗耀祖了,我疙瘩不仅在王姓一族可以挺直腰,就是那有世代怨仇的许姓也不敢小瞧我了。杀起猪来,力气也大得多。于是逢人便说小虎命贵,自今往后,更是好好善待小虎。就有那么一次,疙瘩上乡街卖了猪大肠,在洪疤子摊前喝寡酒,遇见去收利息的发财。疙瘩就和发财对喝,说好谁输了谁开钱。发财有钱,但吝啬成性。疙瘩为人爽直大方,可钱荷包里只有卖猪大肠收回的五元钱,是要给儿子做伙食费的。两人酒量相当,各不相让,喝到位了,疙瘩就拍着胸脯讲杀猪的英武,发财就说有钱的妙处;疙瘩就讲老有老婆的妙处,发财就说你狗日只见过猪,给见过歌舞厅里小姐的屁股,给见过老子赌钱票子用秤称?你家王家祖坟上给埋得有狗?疙瘩火苗子往上冲,就骂许发财,你狗日绝孤寡,放高利贷是在鸡脚上剐油要断子绝孙,做诛灭九族的丧德事。发财就一酒瓶砸在疙瘩头上。疙瘩在家里躺了半月。疙瘩和发财两人间的敌对,由是便以历史渊源为背景,由争风吃醋上升为各自家族地位的争执。
疙瘩和发财象两只寻找到同一食物的狼一样,互相较着劲。突然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就是给发财借钱,以此来扶持儿子。儿子将来成器了,王家显赫了,看你发财狗日给还敢不敢来欺负老子!他一下子为自己的这种借鸡生蛋的想法而兴奋,在心里就淡化了往日的种种不快。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对面的发财一脸依旧地笑,酡红的脸在斜阳下闪闪发光。疙瘩在内心里暗暗地掂量,自己是整不过这狗日的了。发财依旧的笑着,和姜寡妇一阵对视后,发财好象是疙瘩心里的蛔虫,笑着说疙瘩,听说你有困难,有困难要说嘛,乡里乡亲的......疙瘩心里动了一下,说是的是的......但他还是没说钱的事儿,却说发财那我过两天来找你。
发财依旧笑,一口接一口地干酒,说:好,好,今晚我没空,改天吧。
疙瘩望着姜寡妇,说那就明晚吧,黄花那我走了。
黄花低了头在洗着血淋淋的猪肉,别开脸,头也不抬说要走就走吧,简直是婆娘话多,老牛尿多。
疙瘩听到了风箱抖动的声音,还说:那我走了。
黄花的两只肩,象耗子钻进去了一样,不住地抖动。
疙瘩是感觉到了这一点的,刚一跨出门槛,就懊悔不迭:这鸟婆娘,好象有点伤心。但又一转念,她伤心个×,她今晚还洗了身呢。她跟我的时候,什么时候洗过身了呢?
呸,穷讲究!疙瘩硬了硬心肠,走下了姜寡妇家门前的土坎。
在回家的路上,疙瘩还是醋醋的,还有些辣疼。想想自己暖和了几年的窝子,一下子有这样一只蛇样的东西钻占了去,心里的火实在难消。走了半里地,疙瘩又折了回来。姜寡妇的门已经掩上,疙瘩用暗劲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疙瘩就知道寡妇男人用过的那把坚实的锄把早已派上了用场。疙瘩蹑脚蹑手地猴到寡妇的屋后,一缕暗光从那花塑料布做的窗帘掩住的窗框子里死死的挤了出来。果然,他耸起的耳朵听到了一阵迫不及待的喘息和恃无忌惮的撕扯,听到了破水鞋在稀泥里趟来趟去的声音。疙瘩心里一阵生疼,眼前晃动着他走时姜黄花两只抖动的肩。疙瘩反回手去捉那杀猪刀柄,一线寒光就跳了出来。可正在这时,寡妇说话了:发财,你好可怜,吃了两年的药了,还软得象煮过头的挂面,不行,就算了。发财象是在咬牙巴骨,咯巴了一下,说我难过呢,看见疙瘩那个球样子我心里就难过呀,他能日你,我就不行,黄花,我还算是男人吗?寡妇说你比不过他,他从小就吃猪球呢。发财说我吃了,可就是没起色,我是什么男人!姜黄花说,你再试试,你一定行的。接着又是一阵木床嘎嘎的哀叫。疙瘩毛发都立了起来,一股血在胸腔里涨了起来。寡妇说还是不行,折腾啥,算了。不料发财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嘟咙:我还是什么男人!我还是什么男人!这哭声象老牛的哀号,如丧父的伤心,似太监被阉割了的悲壮,在寂静的夜里叫人毛骨竦然。就有姜黄花惊惶失措地捂发财嘴巴的声音,可怎么也捂不住。姜黄花就说,夹你的鸡巴滚,你看你这猪尿泡样,屙泡尿在猪脚迹窝里呛死算球!疙瘩一阵兴奋,猴子样一窜多高,不小心把吊在檐下的锄头撞掉在地上,发出铿镪的声音。疙瘩连忙学了两声猫叫。
三
疙瘩心里平静了下来,溜到寡妇家的猪厩边,没忘记把姜寡妇卖给他的猪牵了回去。婆娘刚从地里刨土豆回来,坐在火边啃烧洋芋,知道他是给寡妇杀猪回来,一脸的不高兴,往火里放湿松毛,弄得一屋黑烟冒。疙瘩心里一下子起了火,喝道:烂尸,黑更晚夜了还吃啥鸡巴衣禄!一脚踹去,火星子飞了一屋。婆娘不敢和他争吵,也不吃洋芋了,只是坐在屋角低低哭泣。疙瘩懒得理会,一跤跌在床上,人是迷迷糊糊的了,思想却还在继续。给寡妇买的这只猪是便宜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有困难呀。他不买,寡妇为了还债,也要卖绘别人的。把猪买来,稍加饲养便可在卖个八九十元钱,这样,他就可以把这点钱留起来,拿一部分给王小虎做进城的开支。余下的留着,儿子小虎的下半年要考上大学。要是考上了,他会高兴得晕死,走在大街小巷,自己腰也要硬得多,孩子成才是自己的功劳。更何况,在这王家村,端得起铁饭碗的有得起几个!自己腰杆直了,有钱了,再帮帮寡妇,让她度过这一关。这婆娘,孤儿寡母,也真可怜。
可是眼前火烧眉毛的事还没有办法解决,小虎在城里等着要用钱呢。疙瘩一阵毛燥,他想还是到信用社去看看。
一觉醒来,天打麻傻眼,亮了。疙瘩一翻身起床,把从姜寡妇那里提来的一副猪大肠和一根猪阳物装在一个化肥口袋里,准备拿去送信贷员许棒槌。许棒槌是许发财的爹。这老许早年是在供销社,文革期间家家户户肚子都吃不饱,饿得要见阎王了,他们家里还有红糖茶叶吃。乡里开万人大会,狠抓斗私批修,疙瘩的爹屠户王老坎第一个跳上台,就讲了许棒槌和资产阶级生活,说这还叫社会主义。结果许棒槌和县特派员关系好,就把往家里拎猪阳物的老坎给当场捉住。批斗大会还没开,老坎就吊脖子见天了。本来疙瘩和许棒槌面对面撞过都是没说话的,可如今他还是想去求他了。疙瘩明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他赶到乡信用社时,大门还没开,门前到处都挤满了等着贷款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几个认识的,就互相打打招呼,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有的干脆别开脸,装没看见。疙瘩内心也很难堪,有出息的,就不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又一想到自己贷款是为了将来很有出息的儿子,又不是做贼,腰就直起了许多。可是这来贷款的人实在太多了,疙瘩从这密麻麻的等着贷款的人群中挤到天黑,终于挤到柜台前时,还没等他开口,棒槌看见他了,笑着给他丢了支烟,对其他几个信贷员说:这王氏家族里的疙瘩,穷呢,家里丢十个石头进屋,也砸不到一样东西,可怜可怜。疙瘩想他下一句话是问他要多少,脸上就尽量地隐藏疲倦,把笑挤出来。可许棒槌却喊道:让开,让开,下一个。疙瘩从人缝里把化肥口袋举得老高,说许叔,这东西你补补身体。话还没完,许棒槌将口袋抓过去,狠狠地摔在他的头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人流早将他推在了半边。
王疙瘩踉踉跄跄地来到小街上,将那副猪大肠和猪阳物换了半斤苞谷酒,坐在墙角喝,喝着喝着,就伤心地哭了。
疙瘩为儿子长大有出息,走到这一步并非是他的自愿,如果他知道自己为了这样一种小事而惊天动地,一步步地干出杀人的勾当来,他才不愿意干呢。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发生得是那样的自然,那叫人无法防备。
没有猪杀的日子,疙瘩也懒得管田地里的事,那些都让婆娘去做。疙瘩一心一意精心照料那头从寡妇手里便宜买过来的畜牲。王疙瘩不信天底下就是那样的无路可走。那一日疙瘩从山上放猪回来,走到河边,看到这白毛猪一身的粪,变成了黑毛猪,就想把猪放到水里去洗洗澡。这时忽然地想起小虎的弟弟王小二。去年王小二在这河里洗澡,差点被这河鬼捉去。要这是热天,王小二肯定是在水里泡澡。如果是那样,王疙瘩就会一把把他从水里提起来,用鞭猪的黄花香柯条子抽他,直到他把眼睛哭成六月的桃子。王疙瘩是为小二好,这些年来,村东的小河里总闹鬼,每年要捉一个去。前年捉的是去昆明打工回来,抹了一口猪血的张巧媚,在家里守着瞎眼老母坐不住跑到对岸去看通宵录像,一失足成了短命鬼。去年原本捉的是许财富,结果捉的是如花似玉、年方二八的王妹儿。许财富是喝了一斤半苞谷酒和姜寡妇打赌,说如果他能潜水十分钟以上,超出一分钟让他干一次。许财富就雄心万丈,结果下去了五分钟就起不起来了。是姜寡妇舍脸求人,众人才将他象网鱼一样捞了起来;而梁妹儿则是和下村来修抗旱塘的县城水电局下乡来给村里修抗旱水池的肖明白有了不清白,又被肖明白不明白地不要了才自寻死路。王疙瘩不希望自己已经读初中的儿子被他们拉去做伴,王小二是自己的骨肉,他要把小二培养成小虎那样,一同做将来的大人物呢,为王家光宗耀祖的呢。疙瘩认为光宗耀祖需要的是一大批儿孙的努力。
通往镇上学校的路上,有学生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地回来,王疙瘩抓住河里的一个黑不溜湫的娃儿问,就有人说他看见王小二跟在许发财屁股后面去打电子游戏去了。王疙瘩一下子十分的烦燥。他想上街去找,可根据以往的经验,要在那些地方找到这狗日的比河里捞针难多了,这狗日的躲得紧。也罢,等他回来,好好甩他几牛鞭,不给狗日点颜色看看,要翻天了。
王疙瘩把猪牵到河滩上,开始给猪洗澡。猪干净一点,病就要少一点,病一少,就要长得快一点。那样,猪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对王家的贡献就更大。同时,他想到了那日姜寡妇洗澡的事,牙齿就格格地响。冬天的水锋利,手一下去,就象进入了骨髓。猪怎么也不理解疙瘩的心情,就是不肯配合。再推,猪就使劲地朝岸上蹦。王疙瘩就使用杀猪时用的四两拨千斤的办法,低了头,朝猪作和蔼状,一面朝猪努力地靠近。猪早受了惊,哪里吃这一套,扬着筒子嘴朝王疙瘩发起了反攻。王疙瘩不防,一下子被猪掀在了水里。引得一河岸的学生娃娃哈哈大笑。王疙瘩脑羞成怒,爬将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猪按翻,两手象竹篾条一样紧紧箍住猪,一齐跳进了冰寒彻骨、水流湍急的河里。
这河水流湍急,漩涡叠起,深不可测。王疙瘩这下,掉下去的正是个漩涡儿。王疙瘩象这王家冲多年来数百的男人一样好水性,但这下子好水性却使不出劲来,三两下手脚全麻木了,在漩涡中三抓两不抓,就只见个头发影儿。岸上一群娃儿一下子口瞪目呆,惊惶失措。
王疙瘩活该在这世上多走一遭。王疙瘩是为儿才走到这一步的,上天是有眼睛的。姜黄花卖给他的那只猪将他送到阎王殿前,又将他托回了人世间。王疙瘩在生命与非生命的边缘,求生的本能让他抓住那只猪的尾巴就不松手,晕晕乎乎的,他又回到了岸边。一枝横亘在河面上的柳树枝将他挽留在了那里。他爬上岸,在冷风中抖了半天,才发觉救自己的是许发财。发财笑着,说我给黄花还信用贷款去,不想在这里遇上你。小心点,小心点。疙瘩牙齿打着梆鼓,肚子里的气一团团往上涌,说不出话来。
王疙瘩将王小二打电子游戏的事摆在了次要的位置。一面在脸上堆笑,对许发财说着谢,一面对这猪不满了。这畜牲真不识抬举,老子是谁?老子是这王家冲上千户人家中不可多得的屠户,老子这样待你,是你天大的洪福。要不是娃儿读书要钱,老子还不耐烦伺候你这贱畜牲,早就一刀捅来下酒。就是姜黄花,我又何曾如此照顾过呢。这也难怪,这一个多月来,王疙瘩为了猪能吃好睡好长好,早起去割带霜的草,翻别人田野里收漏的土豆。晚上睡一觉起来还要打着手电筒和抖手抖脚给猪添夜料,没少被闲懒惯了的一村人嗤笑。但为了儿,只要儿有出息,做爹的再丢人,也值。
可王疙瘩这下,差点把命丢给这猪,说准确点是为猪差点把命丢给这条河,再准确点就是差点把命丢给了这点钱,这实在是件令人耻辱的事。疙瘩想起了给姜寡妇杀死的猪又活起来的事,心想果然应验了,于是他决定把猪给卖了。这样的一只猪,在姜黄花手里就喂了三年。三年里,姜黄花死了男人,塌了草房,今年的苹果全都给二月里的倒春寒冻掉了花蕾。这样看来,这猪明显就是一只霉气猪,它只会给主人带来不利,从不给主人以吉祥和丰收。日她妈,卖掉,坚决卖掉!
王疙瘩是躺在病床上下这个决定的。他把这个决定给婆娘讲了,婆娘二话没说,拉起猪就上了街。婆娘恨这只猪啊,因为这只猪,王疙瘩一天几乎不管地里的事,杂草长得比庄稼深,粮食成熟了不收,全给老鼠过冬。他还不闻不问,半夜三更正做那事,王疙瘩却会一下子停下,立着耳朵听外面的风声狗吠,说好象有人在外面走动,怕是有人要偷猪。更气人的是,她还隐隐地听说,王疙瘩和那姜寡妇有点什么。她早就有此打算,只是不敢在蛮牛一样不讲理的丈夫面前说上半个不字。
当那只猪被变卖成钱送到家里时,婆娘给疙瘩付清了医药费,买了一袋化肥,称了两斤盐,就只剩下五块钱。
王疙瘩费了一个多月的力,连王小虎的伙食费都还没找回。
王疙瘩在床上愣了半天,看着墙角的蜘蛛网,终于是一言不发。他披衣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找许发财。说起疙瘩和发财的关系,其实还是很特别的。发财和疙瘩是早年的伙伴,小时候两个常常一同去给生产队里放牛,一个坐在牛背上吹柳叶儿,一个挑两只粪箕,在后面赶牛,两人烧个洋芋也要掰成两块。两人渐渐长大,家族间的很多恩怨使他们相互间有了距离。再者,有钱的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的,疙瘩和发财就少了往来。发财日子好过,发财常常上街赶集回来,都会遇上去给人家杀猪的疙瘩,就会醉醺醺地说疙瘩有事找我吧我带你去做无本生意,你看你这一身,畜牲都不如。但时间一长,许多话说过多少次,加之疙瘩心里沤气,相互间也就懒得再提。再后来,话也懒得讲,只是说今天天气呵呵呵,明天天气哈哈。疙瘩困难,人们就说,疙瘩,找发财去,为什么你从不借高利贷呀。找发财整球!疙瘩有疙瘩的骨气。疙瘩对待那些吃吃睡睡的东西从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如今不行了,疙瘩为了小虎当上县太爷光宗耀祖,他必须低一低头了。他特意拐弯到小商店里,狠狠心掏出老婆交回来的五块钱,打了二公两苞谷酒一口干了,买了一包钓鱼台香烟揣在包里。疙瘩看见别人要给发财借钱,敬他的烟,就这。
四
疙瘩也是第一次进发财的屋,乱石砌脚,水泥浆墙,红漆涂了门窗,十分的气派。可房子里却是脏得那样的恶心,屋子里没有一件象样的摆设,作座位的草墩上,都落了些鸡屎在上面。发财和疙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发财和疙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一直是疙瘩发的,疙瘩发一支烟就在心里把五元钱减去二毛五。话是疙瘩无话找话来说,无非是小时候我们打散那团马蜂你被蜇了脑袋还象个尿罐;我在小李老师被窝里放的那条蛇要是没有毒我一定能读出书来;那年我们要是随广东招工的去现在肯定穿西装打领带了。发财冬蛇一样软软的,半依在边都开花了的草席子上,嘴里吐着酒气,脸是被抹了猪血的红得恶心,奶着长毛的胸,发臭的赤脚横担在疙瘩面前,象两只食品厂没有洗尽的猪脚。疙瘩想,这样一对臭脚,不知姜寡妇是如何接待的。疙瘩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如果放在开了水的大锅里,不出五分钟,我一定会把它毛和糙皮全都褪掉,洗得白白净净。
疙瘩和发财的话题还没扯到借钱的事情上来。疙瘩心里很紧张,疙瘩这一生从未这样紧张过,烦乱过。他在心里动摇了。他想不借了,借了以后也难还,这高利贷,凶,一年时间,利超过本,山里的汪老巴,五年前给好狗借过三百元钱,还到现在,利滚利还有六百元没赔清,简直是在吃人,是鸡脚杆上剐油。就是姜寡妇,一个孤儿寡母,他也不放过,每个月都要去姜黄花家要二到三次钱,据有人说是去一次管十块钱。姜寡妇那×就是那样贱,那样不值钱!算了算了,不读书也罢,不然老子要死在这高利贷上。但这一刻,他想到了小虎,要是不给他钱,他吃不饱,读不好书,说不定还会去偷去抢,这一生不就断送了,那骏马高楼的荣耀,那光宗耀祖的显赫,不就是一个无有尽期的妄想?小虎这狗日的,天生来就爱书,还没上学,见到张人家擦屁股的纸都会盯上半天,上了学,一天就只知道读书读书,上山放猪,猪都按时回家了,他还不知道。现在,老师发的奖状都糊满了一屋子。疙瘩到校开家长会,校长都对着疙瘩,都会用书扇动,流通着面前的空气,说小二有出息,要多给他点时间。疙瘩一面说不行,这狗日笨,一面却高兴得眼睛笑得眯起,象猪眼睛。疙瘩也没少给校长送猪心猪肝的。他想到自己当年读书,那是刚土改以后的事,村里的牛厩作了学校,他才读了六天书,老母亲就把他生拉活扯整了回去给社里放猪,一天可得三分工分,可拾两担猪粪。闹了个睁眼瞎,一辈子失去了好几次招工的机会。他想到邻家洪财富遗下的女儿洪白枚,不就是当了个老师,回来一村人的那种态度,比见了县太爷还尊重,洪白枚那种骚样,衣裳角角都打得死人。就连洪白枚她妈,当年要求他王疙瘩杀猪,提前一个月就要让笨猪一样的男人来屋里递纸烟,含着麻核桃似的笨嘴笨舌地请疙瘩安排时间,老婆好上街买点米割点肉来做饭,不时还拿骚话来撩他疙瘩。前几天见了面,招呼都不会打一个,鼻子一吹一吹地就过去了,猪尿泡打人,打不疼气疼。也罢也罢,还是给发财这狗日开开口吧,下半年苹果上市了就连本带息还,一分不欠。
其实事情并不是疙瘩想象的那样难。疙瘩还没把意思说明,事情就十分的简单化。发财说就是就是,我就知道疙瘩有事会来找我的。发财笑了笑说我们还合作了呢。便问要多少。疙瘩抖着声音说二百吧。发财就从破枕头里摸了半天,抽出一叠脏兮兮的钱来,一把扔了过来。发财依然笑着,疙瘩,你儿子是要有出息的,你儿子也是我的儿啊,你儿子是要有出息的。弄得疙瘩一时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自己是小鸡肚肠了。临出门,发财才说,疙瘩,明天夜里来帮我杀头猪。
发财这狗日,要我夜里给他杀猪,是想偷屠宰税呢。
疙瘩拿这二百块钱,干涩的眼居然有了几分潮湿,就是姜黄花在他因劳累而不举时给他打气说别慌别慌你是我所接受的男人中最了不起的时,他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以往和发财的不愉快就慢慢地在心中淡化。疙瘩想以后发财再怎么不仁义,也不这么绝情地骂他。至于姜寡妇,那又不是你疙瘩一人的,寡妇嘛,她要跟谁就跟谁,又不是你婆娘,你管恁宽!何况寡妇还欠人家钱呀。要是早想到这条路上,还买那姜寡妇的倒霉猪做球。他想从中拿五十元给儿子,余下的一百五十元再买一头猪,那种农科站新近推广的乌金猪,一定要是头母猪,明年上半年就可生头小猪,下半年还好狗的二百元钱,还可赚下一头猪。
可是等他明白那是件什么事时,一下子才知道什么都完了。
真的什么都完了。
五
夜色粘稠得象块抹布。风重,压得人一脸的汗。王疙瘩背上反插了那把父亲死后传下来给他,伴他近二十年的杀猪尖刀。每走一步,他都有那种油腻腻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特好,姜黄花那奶子就是这种感觉,很久没有洗澡,女人那种特有的香味便独特而又可人。黄花的男人死过去的这几年里,他一直是这样的满足。发财和他谈女人的时候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些他懂。但他不说,他只是看着他笑,一种坦然的、比一切表达更让人领会的笑。他发觉那一个时候,发财的脸色变了,刚剖开腹的猪肝一样的颜色,他便自知有些重了。发财在村子里不分荤素也是人尽皆知的。人嘛!疙瘩笑了一下,疙瘩的笑在夜色里并不张狂,几只嗅不到血腥的蚊蚋在他的脸上作徒劳的跌撞。
到了发财的屋外,疙瘩多了个心眼,他踮踮脚,猫样溜到发财的后窗。后窗好,后窗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有好多别人不知的事。疙瘩的鹰眼居然被明亮亮的玻璃窗刺得睁不开眼。过了一会,疙瘩便很敏锐地看见迷迷蒙蒙中,灯火辉煌中,满屋子的彩色一下子十分铺张地弥漫了他的眼。发财依然冬蛇一样软软的。疙瘩一下子十分亢奋。这一瞬间的感觉就是自己要剥一头猪了。他先是将猪摆平,放了个仰巴朝天,已经灵魂出窍的猪还不服气,一个劲地往桌下滑。疙瘩显然对这一徒劳的挣扎十分蔑视,一只手抓住这猪东西的手,把刀从猪的颈部深入,往下用力一划,白的红的和许多想象中的花里忽哨的风光就闪现了出来。
疙瘩凭自己的直觉,嗅到了一股自己多年以来就十分熟悉的肉体的馨香,那种多年没有洗洁的女人身上的独特的气味,有些尿臊,有些苦艾的微辛,有些苞谷草发霉酒味。他那东西就开始本能地膨胀,他感觉到那个地方象只气球似的在夸张、变形和象是要挑担了一样积蓄着力量。在秋天的夜里,蚊蚋飞扬,空气燠热而潮湿,他十分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手到之处的肉体的暖色和温柔,若干次的,他手在上面一搓,污垢就一条一条地往下掉,纷纷扬扬,不衰不绝。疙瘩一楞:姜黄花!
疙瘩努力地再往屋角探了探头,果然看见了姜黄花。姜黄花是躺在发财那猪样的被窝里的,令疙瘩更为吃惊的是,姜黄花的身上还伏着一个人影儿。那人影儿有些单薄,把头迈在里面,很精神地吭吃吭吃地伏着。疙瘩十分的伤感。疙瘩眼前浮现了一个多次在自己面前出现过的风景。面团一样松软而不失形体的奶子,顶尖黑晕而昏浊,那肚皮,一块搓弄了若干次却没有清洁的搓板。而那黑乎乎的下体,象是大河里头的漩涡,让人无法知道有多大多深,象是一块肥腻腻的土地。疙瘩在这漩涡里奔过多少回,在这块土地上耕作过若干个日子,疙瘩是熟悉这块土地的,疙瘩若干次地惦念过这块土地,侍弄过这块土地,侮辱过这块土地,践踏过这块土地。疙瘩付出过代价,有时是一块香皂,有时是两尺花布,有时候是孩子的一把削笔刀。姜黄花是优惠疙瘩的,微小的付出更可以恣肆地享受。可是现在,黄花是属于别人的。
现在王疙瘩就这样呆呆地倦缩在发财的窗外,床上是姜黄花的的骚样和那个单薄影子十分迈力的做作。疙瘩觉得那影儿有些熟悉,疙瘩揉了揉眼。里面,黄花在扭曲,呻吟,锋利的爪子在那人瘦削的脊背上挥舞出一道道血红。那影儿动作有些蹩扭,一进一退,一起一伏,在做学校里孩子们那种叫俯卧撑的体育运动。疙瘩气十分的粗,以至于孩子们吹气球吹到末了的那样一阵子短促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腰,才发觉那把杀猪刀是放在前屋的墙脚,同时摸到发财借自己的钱硬硬的一团还在,也才发觉自己还没有把钱带给儿子。儿子已一个月没有伙食费了,不知这些日了他是咋过的,他饿坏没有,老师还表扬他不。
那人一阵子手忙脚乱后,象条被抽去了脊椎的狗訇然塌下,那张小脸一下子转了过来。疙瘩一瞬间被炸雷击在了心窝子里。那是自己这一段时间来日思夜想的小虎!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
儿子!
儿子哟!
半天,疙瘩才苏醒过来,疙瘩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屁股后面拔出刀来,踉踉跄跄冲向屋门。砰!砰!疙瘩只三拳两腿,便把发财那平时森严紧凑的门破为两半。疙瘩两步抢了进去,儿子小虎早已没了影子。姜寡妇还在,姜寡妇那身体没有如往日一般给他心跳和坚挺。这寡妇,洗过了还脏成这个×样。他懵懵懂懂地问姜寡妇:
我的刀呢。
发财一脸蔑视的神情,嬉嬉地笑,不无讥讽地说,你的刀软啦。
刀软了怎么杀猪?疙瘩爬将起来,说找我的刀来,找我的刀来。一面朝外屋闯去。发财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说你没有刀,你有鸡巴的刀,你只有儿子。
疙瘩一跤跌在地上,风箱一样呼呼地喘气,半天没有动弹。
发财站了起来,朝姜寡妇走了过去。发财很勤奋的样子,弄了半天,姜寡妇却无动于衷。发财恶狠狠地对寡妇怒喝道,你婊子,咋的!你婊子,咋的!见姜寡妇依然是无动一衷,发财便满脸的遗憾回过头来:疙瘩,你不是很行吗?你来,你来,你再试试看。
疙瘩的信心被女人一下子挑起,疙瘩是吃过猪卵子的。疙瘩杀过上千口的猪。每年他都要把猪的阳物腌回来,挂满整个火炕顶,每至农闲,煎、炸、炒、焖,换着法儿吃。疙瘩吃得红光满面、意气轩昂,吃得精神抖擞、身强体壮。疙瘩干那事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摇过白旗,从来没有抖过。姜黄花委身于他,就是因为从他这里得到过无限的快乐。疙瘩所有的能耐全都来源于此,他什么也不怕。
但是,疙瘩刚一移动步子,发财癞蛤蟆样个个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幸灾乐祸的样子:哈哈!疙瘩,你家祖坟埋中了。哈哈!不过是几代人的嫖客......
姜寡妇突然哭了起来,疙瘩,发财伤天害理......疙瘩,你咋个到了尽头!他害了你儿子!他逼我一同来害你儿子......
疙瘩的脸一下子惨白起来,刚才还木着的脸一下子象是清明节给鬼的冥钱,身子被人抽了筋似的一下子矮了下去。他揉了揉眼,说寡妇是不是真的?寡妇呜呜地哭,疙瘩,发财要我把你儿子哄来,我没有办法......疙瘩象是打摆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再一下,他的眼前闪现出无数的刀光血影。在他的眼里,发财开始变形,变成猪,一只罪恶无比的猪。凭着他作为一个屠户的职业的本能,他开始寻找宰口,在眼里晃动的是那猪白白花花的肠肚和鲜红璀粲的心肝脾脏,还有公猪的生殖器。他双手开始舞蹈,嘴里呜呜地叫着。发财大叫,这狗日的疯了!一跃而起,提着裤子往外冲去。
疙瘩一下子清醒过来,一个箭步从姜寡妇光肚子上一跃而过,三两步窜了过去,扬起那把杀猪刀,望着发财的背心搠了过去。一声清脆,一注红光,发财畜牲一样在疙瘩的刀下缓缓落地。不过据疙瘩后来在派出所投案时说的,那是他一生中处理得最差的一刀,尸不完整,是疙瘩二十余年来宰杀牲口岁月中从未出现过的尴尬。
发财死了,人们将他的钱给他念了九天经,做了道场。这短年鬼的丧事在王家村是办得最热闹的,但脊椎骨却断为两节,道士先生装殓时怎么也弄不伸展。道士先生说,发财做鬼也直不起腰了。
疙瘩被判了十五年刑。送劳改队那天,姜黄花给他送来一篮子猪的阳物。黄花不顾疙瘩老婆也在身边,掇着他的手不放,眼睛肿得象两条冬天的脚裂。疙瘩麻木的眼角一下子瞥见,远处的人流中,漂浮着一颗小小的头,那不是小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