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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爹,我的儿

 2017-12-11 16:34  来源:

吕翼

这样的夜,多么美好。星光灿烂,夜露晶莹,光亮从淡淡的云隙里掉下来,从支离的瓦隙里沁进来,独眼赵四就睡不着了。独眼赵四虽然年纪已大,虽然只有一只眼,可他对光亮却十分敏感。哪怕这光亮只有针尖儿那样细,哪怕这光亮只有柳絮儿一样轻,赵四同样能感觉到。赵四对光的感觉,就像是他对羊的感觉,就像他对手的感觉,就像他对白杨树村的人呀事呀的感觉。光亮动一下,羊群动一下,赵四都知道。但他不是用眼睛去感觉的,他用心去感觉的。赵四的心一动,他就醒了,他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他将两只捶草榔头一样结实、布满老茧、浮满苦皮的手的一挥,他就知道自己眼下该做什么了。

这个时候,赵四醒来了。他立即就感觉到,黝黑的屋子里,原来平静的波光乱了,原来稳定的黑暗动了。那种乱,那种动,是混合的,是渗杂的,是起伏的,不是像一滴夜露落进花蕊,吱的一声就会有暗香浮动,就让人心迷神往。而像是一条蟒蛇钻进羊群,燥动,杂乱。这样,赵四就知道外面出事了,而且这事很大,很凶险,影响了很多人,很让人不安。果然,不大会儿,有声音传来:哐哐哐。哐哐哐。这声音不像是破锅坏了,也不像老年人咳嗽。哐哐哐。哐哐哐。这声音是那样的急燥、凶猛,是那样的夸张和武断。赵四一听,就知道这是狗嘶叫的声音,是狗发现了非同寻常的情况而发出的咆哮。这样的声音多了,杂七杂八一涌而起,像溪流汇成江河,像树木挤成森林,形成一种合声,让人感觉到了迫切。

赵四摸索着下了床,从门后拆下抵门杠,刚要将门拉开,不料门却先开了,一下子滚进一团黑物来。赵四还是给吓了一跳,抵门杠只一瞬间便紧紧抵在那黑物上。那黑物说,我不是狼,你别这样对我。赵四的手一下子松了,说,你肯定不是狼,你要是狼早落我的汤锅了!那说话的东西站了起来说,我是王矮三。哐啷一声,木杠落地。赵四转身就走。王矮三说,赵四,你没有穿裤,你那东西瘪咧咧的,太丢人了。赵四往被窝里一卷,说,你不是也赤了上身吗?矮杵杵的让人恶心。王矮三双手抱胸,往下一缩,这样人就更矮了,像是火塘边塾坐的一只草墩。赵四打了个呵欠说,怎么了你?死爹了?妈的坟塌了?还是婆娘难产?王矮三说,不。赵四说,是火烧房子?是地震了?还是蜂子岩滑坡了?王矮三说,不。赵四说,哦,比这严重,那一定是你那头生猛的公猪了!王矮三打了个寒噤说,比这厉害。赵四坐了起来,摸索着往烟袋嘴里塞烟叶,点火,然后猛吸一口,却不吐出,让烟雾在五脏六肺里游了一回。王矮三却抖得说不出话来。赵四说,你哑巴了?你麻核桃塞住嘴了?王矮三终于说出了口:阳庚……手……

原来是阳庚出事了。

准确地说,不是阳庚出事,是杨树村镇上出了一连串的怪事。前天夜里,镇上杏花村歌舞厅里出现一个大手黑汉。那汉子深目长鼻,腰圆腿硕,声若洪钟,一幅江湖野汉的样子。那人奇,怪,特别是一双手大得让人生畏。那手掌大,像是一只撮箕,好像是顺手操来,就可以笼住半箩核桃。那手指长,长得像一把搂树叶的竹耙,好像是手腕一翻,就可以捉住五尺以外飞窜的麻雀。那黑汉刚一走上歌舞厅的台阶,坐在吧台内的郝姨娘就看见了他。郝姨娘本不想理他的,这样的人,没有小车,更没有人前呼后拥,这样的散客,估计包儿里也不会有太多的钱。但那人一进来,郝姨娘就看见他腰里一只大大的、鼓鼓的钱包,很夸张地吸引人的眼睛。这样的人,不是暴发的才怪,不是昨天夜里抢了银行的才怪。郝姨娘便连忙从吧台上站了起来,一张笑脸隔着红影昏光,将温柔递了过来。黑汉也不说话,只一挥大手,就大踏步往包间里走去。郝姨娘媚笑着,连忙往里挥了挥纤纤玉手,领班小姐便追了过去。

那黑汉的出场,其实就是那双手的出场。那黑汉的引人瞩目,其实就是那双手的引人瞩目。细心的小姐事后回忆起黑汉的手,还一直摇头:那哪是手,凑近一看,满手还开满了红裂,缠满了胶布,一看就是劳动人民的手,一看就是砌砖拌水泥敲石头翻地的手。当时小姐有些不愿意,有些鄙视,本来在别人面前很主动的事,在黑汉那里就变得很被动。黑汉喘了口气,将外衣脱下,往沙发一角一扔,双手一摊,笑了。黑脸要的这个小姐,是杏花村里压台的小姐,个子高挑,脸色白嫩,双目含春,朱唇滴露。在杏花村歌舞厅,她的标价,常常比其他小姐要高出一百元的。从黑脸一来就要这个小姐这一点,可以看出黑脸对这位小姐的了解和喜欢,看得出黑汉是歌舞厅的常客,对这里往熟悉。但那小姐对黑汉的感觉并不好。黑汉笑,小姐就感觉到那笑很俗气,很粗糙的,很泥土。黑汉因笑而露出的牙很黑,好像还弥漫出一缕野蒜的骚味,一缕粗茶淡饭的寡味。黑汉因笑而皱起的脸纹,好像随时都会掉下一条一条的污垢。小姐冷着脸,任黑汉调戏,就是没有一点笑和主动。黑汉说,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小姐摇摇头。黑汉说,你有心事吗?小姐摇摇头。黑汉伸过手来,捧住小姐,像是捧一个心爱的孩子。黑汉的手在小姐的身上移动,像是一辆垦荒的耕地机,涩重,深沉,坚韧。那种很有力量的抚摸让小姐难以承受。小姐不高兴地说,别,别,你的手怎么那样有力,你是在举砖头,在锄地,还是在拧螺丝钉?黑汉的手还是没有停止,还在往小姐的脸上游走,一直走到小姐身体的隐处。小姐哇地大叫了起来。黑汉说,你怎么了,我会付你小费的呀!小姐说,我给你说,我不做那种事的。黑脸说,可人人都说你做的,只不过收费高一点吗?小姐说,我和人人都可以做,就是不和你做。黑脸有些惊讶,说,怎么了,我不好吗?小姐说,你看你那手,那叫手吗?黑脸说,我的手怎么了?小姐说,你那手是庄稼人的手,是工地上的手,是掏大粪的手……黑脸的脸僵了一下,说,就算是,可我在这里是消费者,是客人,是你们的上帝呀。小姐鼻子里吹了一下,说,你看你那样,你佩谈上帝!黑汉说,你不能这样对我的,你这样对我,那就是你的职业道德有了问题。小姐愣了,说,职业道德?你和我讲职业道德?黑脸说,你必须有你们的原则,要不然你收不到钱的。

两人很别扭地唱过两首歌,又跳了一曲舞。黑脸有些饥渴的样子,很努力的。小姐推开黑脸,说,对不起,我去一下卫生间,便直奔大堂,要求老板娘郝姨娘换人。郝姨娘生气了。郝姨娘说,大家都是劳动人民,都靠劳动吃饭,你也靠劳动吃饭,不愿意你就走,我这里不缺小姐的。郝姨娘这话有些重,小姐自然就不敢再吭气。既然郝姨娘都这样说了,小姐就站在吧台边喝了一杯苹果醋,怏怏地回到了包间。

黑脸的是两扎啤酒,还有一个三百八十八元的果盘。这位小姐出去后,他又让领班领来一个小姐。后要的这一个,矮,肥,但低矮的胸衣和绷紧的裙裾里,还是透出了性感。领班说,老板,请问你还有朋友吗?黑汉说,没有,只我一个人,不行吗?领班说,行,当然行,要十个八个都可以的,老板您是福大量大呢!

一个人要两个小姐,这对于歌舞厅的老板婆郝姨娘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领班在事务之余向她作了汇报。她笑了,她见得多啦!时下一些人钱多了烧了手,人闲了烧心,就想刺激,就想做些平日里不曾做的事,这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但到了后半夜,两个小姐却哭叫又是打手机,又是敲门,硬把劳累了一天的郝姨娘给弄醒了。原来黑脸大汉把两个小姐搞了,然后跳墙了。跳墙就是干了事不给钱。这对于郝姨娘来说,真的是一件令人耻辱的事。郝姨娘自开店以来,上顺下通,来这里消费的,必先准备好票子,还从来没有谁会赊欠一分半文,更不用说干了事不给钱的。这黑汉,真的是欠打!

郝姨娘在睡衫外罩了件大衣,来到歌舞厅的楼下,对着黑乎乎的院子,双手掐腰,大喊大叫:你他妈的什么长手大汉,你有本事就给老娘出来,不给你的皮扒掉,老娘就不是人!郝姨娘又叫,杨树村也是你耍威风的地方吗?这杏花村歌舞厅也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吗?叫了半天没有人理,只有夜露从高大而漆黑的白杨树上,嘀嘀哒哒地落进郝姨娘的脖颈里。两个小姐有些不忍心了,说郝姨娘,算了,算了。郝姨娘脸一下子朝着这边丧了下来,说,真不要脸,被人白日了还算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连点人格都没有,连二指那样大的东西都管不住!噎得两个小姐哭哭啼啼,说不出话来。

骂了半天,郝姨娘累了,她往卫生间里走,打算解了溲再回床上继续做梦。这样的事只有明天再跟村里的老转说,让他查查,是什么人烧了皮,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在虎口上拔毛。想不到她刚走到拐角,就有一个人将她紧紧搂住。别开玩笑……她还没有说完,嘴也给什么生硬的东西给塞住了。紧接着她就倒地,白而大的奶子露了出来,下边隐私的地方也给露了出来。那人的手,那人硕大的手,那人粗糙的手,在她身上揉来揉去。郝姨娘就有些钢琴被击的感觉,有些麻麻木木、天旋地转的感觉,有些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感觉。郝姨娘想喊喊不出,想哼哼不出,不知不觉就醉了过去。

夜已深沉,四处一片漆黑。原来闪烁的细密的星星全都仿佛落入了无边的古井。村东配猪人王矮三睡不着了,王矮三好像是听见厩里的公猪无缘地嘟咙了一声,便起了床。要知道,那公猪可是王矮三的生命,是他的摇钱树呐,要是给人偷走,那怎么了得!他快速起了床,披着衣服,握一只手电,顺手操起老婆小桃红刚用过的夜壶,吱呀一声打开木门。见到外面白光一晃,他就将夜壶砸了过去,接着手电筒射了过去。

夜尿的腥骚中,王矮看到了一幅奇怪的场景:一个白白的女人光着全身,躺在那粪草堆上。

当他看清那人是郝姨娘时,一下子跌坐在粪堆上。

事情发生在王矮三的家门口,而且当事人是杨树村里十分了得的郝姨娘,事情当然就不一般了。王矮三脱得了干系吗?

这件事还没完,更为令人吃惊的消息次第传来。就在前天,大白天呐,镇上的农村信用社突然有八万元现金不在。据营业员们回忆,那天下午好像来过一个黑脸大汉,一顶毡帽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他进门后,不存款也不取钱,斜着一双豆角眼,在营业室的柜台外转了两转。什么时候走的,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谈前几天冰雹袭击村庄的事,都在谈今年贷出的款又难以收回、奖金少掉好几千块钱的事。主持信用社工作的许棒槌说,天灾人祸,今年配种人王矮三的贷款又还不起了。从窗外将一部分脸挤进窗口的独眼赵四,忙见缝插针将声音挤了进来:棒槌兄弟,我给你说,我借你的钱,一定会还的。我不像那王矮三,我没有妻儿,但有家有业,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许棒槌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你娶上了老婆,你会双倍的还钱,还要请我进城去吃全羊席。独眼赵四的独眼放了放光,说,我说话是算数的,今年秋天粮食收下来,我就第一个给你送钱。说着,将一个弥漫着油腥的塑料袋从窗口里递了过去。独眼赵四说,这次送你的不是猪大肠了,是羊头蹄……话还没有说完,那只塑料袋被重重地扔了出来,打在独眼赵四的头上。许棒槌说,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也是你能贿赂的吗?我也是你用这贿赂的吗?独眼赵四说,你就可怜我吧,你就可怜一下我家小虎,他读书行,缺的就是钱……许棒槌说,信用社都没钱了,你去年借的八百块都还没有还。独眼赵四说,我一定会还的,我赵四说话算数。许棒槌说,你算不了数,现在我说了都不算数。独眼赵四说,为什么呀?许棒槌说,没有钱了,我们的钱全都借贷出去了。独眼赵四说,你……你没有钱呀,你不是还常进歌舞厅吗?你没有钱你去玩啥?信用社里的人一下子哗地笑了起来。许棒槌急了,说,我进歌舞厅,我进什么歌舞厅!独眼赵四说,没有去吗?那个被老婆从包厢里提出来的药渣,不是你是谁?

许棒槌一下子跳了出来,一手抓住独眼赵四的衣领,一手指着赵四唯一还活动的独眼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老子就是不借你钱,你敢咬老子的鸡巴!你再乱讲,我把你这只眼睛废掉!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两人斗嘴上来。架正闹着,村主任老转叫人来提钱,许棒槌放开独眼赵四,说,打你还打脏老子的手。一边喘着粗气去打开钱柜一摸,八匝方方正正的钱没有了。那钱呀,是杏花村郝姨娘早上才送来存的,郝姨娘的收入不得了,每隔几天,就要送上一捆这样多的钱来存的。许棒槌为了安全起见,还特意往上面加了两把锁的。可现在钱柜里的钱真的没有在了。大家一看,那钱柜上,凭空地多了个大大的手巴掌印。那手巴掌印好大,好粗。

而紧接着,杨树村村公所里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配种人王矮三到村公所找村主任老转,在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王矮三找村主任,是因为他要在杨树村以种猪配种来获利,就必须缴纳税收。那叫什么税种,王矮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是每个季度的前十天,得不到村主任的盖章,交不了税收,他王矮三就甭想再经营下去,他的公猪再雄,也只能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在村上找到老转,可老转喝了酒了。喝了酒的村主任嗓门特别大,又会骂人,还会摔东西。不过这次矮三来时,村主任老转没有骂他,也没有提他的衣领。村主任老转半躺在村委会的皮沙发上,将头抬起来,看了看王矮三提进来又放在墙脚的黑塑料袋,就没有骂他了。矮三有意将塑料袋口张开一点,让里面的酒瓶露了个头。这样,村主任老转就知道王矮三送他的是自家酿制的十里荞酒了。村主任嗜酒,村主任尤其对王矮三老婆小桃红酿的十里荞酒感兴趣。那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小桃红是跟着她爹小时候就开始做的活,那里面有绝招。她酿的酒,常常让人醉倒,让人在梦的深处还想入非非。

村主任老转斜眼看了王矮三一眼,抽了一下鼻子就不再动了。矮三凑过去,伸着头,努力将自己矮矮的个子再矮下来,一直矮在半躺的老转之下,将脸上的笑挤出来,说,主任……老转睁了一下眼,说我知道了。矮三想了一下,说,主任,你知道啥?老转说,啥我都知道。矮三说,主任,我是来请你……老转说,我知道,你现在每个月可以找多少钱?矮三说,……可以……有二、三百块吧。老转将头举了一下,说,噢?我一个月上面也才发二百八十块呢,你就有二、三百了!王矮三说,托村主任的福……

老转坐了起来,说,矮三,我是看着你孝顺,要不然,这杨树村,想喂公猪的人,多着呢。可现在,你一个人喂,垄断着呢,你是资本家,还是花花公子,你想和哪家的母猪干就跟哪家的母猪干,你收多少就收多少。是的是的,王矮三忙掏出烟来,抽了一支,递给老转,再将火点燃。烟雾从老转鼻孔里冒了出来,像是两缕秋天的云彩。老转说,这杨树村,有一个人富了,就可以了。王矮三说,是。老转说,有一个人富了,他可以带动全村的。王矮三说是。老转说,我们有政策,可以让你成为富有的人,也可以让你一辈了穷下去。王矮三连忙说是。老转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杆来。那烟杆金黄中呈现出一种高贵。老转说,你知道这要值多少钱吗?矮三说,怕要值五十块。老转说,五十?再猜。王矮三说,两百。老转说,再猜。王矮三咬咬牙说,五百。老转说,你这人没有眼界,我告诉你,八百八。王矮三睁大眼睛,一幅不相信的样子:八百八!我一年的收入还管不了这烟杆呢!你再猜。老转将腕上的手表取下来放在桌上。王矮三说,我猜不准,不过,这一定是要管一千元了。老转一脸的轻视,说,你真的不懂,再猜,你要是猜中了,我就送你了。王矮三说,我不敢猜了。我告诉你,五千六!老转说。是上次征地……老转连忙打住,说,反正这东西。你是有不起的。王矮三说,这样好的东西,我有不起的,我也不配有,我只有老公猪。我那头老公猪,顶多值六百块。老转说,就是。老转将身子转了半边,从裤带上垂下一个猪尿脬来。那猪尿脬经过很多时日的磨砺,棱角没有了,油腻也不在了,变得柔软,光滑。王矮三知道,那里面就装着村公所的公章,那是他盼了多日的东西。他只要那东西在他的申请表上摁一下,就什么都解决了。

老转摸着那猪尿脬,说,你说,这管多少钱?王矮三头上冷汗直冒,我,我不敢说。老转说,你说呀,你说呀!王矮三说,一万块。老转说,你怎么说它能值一万块?王矮三知道当年老转为了当这个村主任,对下买选票,对上请客送礼,化去很多钱,为此,老转老伴好些年以后,一提起来,就埋怨老转用去了她的私房钱。老转摇摇头。王矮三说,两万。老转还是摇头。王矮三咬咬牙说,十万。老转不摇头了,但老转还是不满意他的话,老转说,矮三呀矮三,你是配母猪给配昏了头。王矮三摸摸头,想不出来了,他真的不知道这公章,这装在猪尿脬里、整天挂在村主任屁股后头的玩意儿到底值多少钱。老转咚地将那东西砸在面前的桌上说,这样办吧,你猜,你猜出值多少钱,我就送给你。王矮三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老转是哪股水发了,他说,我……我真的不知道,求你别恁个看重我,我咋个敢要你的呀。

老转笑了。老转直起身来,走下了床。那猪尿脬在老转屁股后打来打去,像是行走的牛脖下的牛铃,又像是自家公猪身下那玩意儿。老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目光在墙上来回移动。那墙上,有很多奖牌,省上、市上、乡上发的都有,民政、安全、交通、卫生、教育、农科等部门发的也有,红红绿绿,或凹印,或烫金,或铜铸,让人眼花缭乱。老转回过头来,对着王矮三说,这要值多少钱呐,矮三。王矮三说不出话来,但他努力胀红脸,让眼放光,从神色中尽力挤出无限的尊重来。老转说,矮三,昨天我到市里开会,秩序管理会,我们杨树很意外的没有得到嘉奖,这很奇怪呀。王矮三说,是,是,怎么会是这样呢!老转说,其他村得到奖状,也得到了资金。王矮三说,会不会是会务工作人员搞错?老转说,先我也是这样想的,会一散,我就去核实,人家说,没错。王矮三说,哦。老转说,这有什么了不起。那奖金嘛,也不过几百块钱,可我这里,我这手里的章,一次……你知道的,这要管多少钱呐。……可你王矮三,多聪明的人,也搞不清。

说了这么多,王矮三最想让他他在自己的申请表上盖上一个章,恁多的废话,让它见鬼好了。可是老转还在说,我有了这,我就有了一切。王矮三说,是你有了一切,整个杨树村,不都是你的了!你想要啥,就可以得到啥,你想有啥,就可以拥有啥。老转摸了摸腰里的猪尿脬,说,哈哈,有了这,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有了这,我就拥有了一切,哈哈……

王矮三走的时候,老转也没有在他的申请表上盖上章。老转说他再研究研究。王矮三知道老转说的研究研究,其实就是烟酒烟酒。现在酒已经送了,还差的就是烟。矮三原以为有酒就行,看来,少一样,这事情都不好办。老转说,你是搞公猪生产的,你是搞经济工作的,程序不能乱呀,再这样乱,我们就得不到上级的嘉奖了。

这件事不能算是奇怪,这事在杨树村,在王矮三的头上,在独眼赵四或者其他人的头上,随时都在发生的。奇怪的是发生在这事的后面的事。后来王矮三走了。后来老转就再一次喝了酒。老转喝酒的时候,村公所的门已经关上。可是,不知是什么时候,老转腰里挂着的那只猪尿脬就瘪了,像个老年女人的奶子,空空落落,缺乏内容。里面的那只公章不在了,村主任老转就无法正常工作,杨树村就无法正常运转。

门未被破,锁未被撬,院墙也没有被翻的痕迹。这人是怎么进去的,谁也不知道。

那样的手,在杨树村除了阳庚,谁还有得起呀!

许棒槌说,那人的手特别长,要不然隔着一个柜台,他怎么也拿不走那钱。

那人特别有力,刚劲勇猛,生牛一样。郝姨娘回忆说这的时候,脸居然还红了一下,他的手,粗糙像根松树皮。

村公所的里屋,一般只有郝姨娘有钥匙,其他人根本就进不去。老转说这话的时候,连忙解释说,郝姨娘之所以有钥匙,是因为她经常要给村委会的同志们烧水。

三件事并在一起,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案子里出现的,都是手,一双粗大的手,一双有力的手,一双颀长的手,一双能做很多事的手。老转让大伙排查,大伙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

阳庚。

阳庚是谁?阳庚是杨树村的名人。一说起他,没有人不翘起大拇指。独眼赵四家门前的石桥是他建的,绿亮的青石一块一块地镶起来,赵四每天赶着羊从上面经过,笑得满脸流淌蜂蜜。村人都知道,之前的赵四,每天放羊,过的都是独木桥。天阴下雨,那连接两岸的独根圆木就十分的滑,羊没少跌下河,赵四没少跌下河。羊跌下河爬起来照样上山,照样吃草,照样长白白和羊毛,即使被涨起的河水打走,下年再生一个也就是了。独眼赵四跌下去可就不行了,一次湿裤脚,两次湿衣服。春天不打紧,到了秋天冬天可不行了,冷,冷过之后还要感冒。年轻时候不打紧,衣服一干就没事了,到了老年就不行了,风湿让全身疼痛,让全身无力,吆起羊子来也有气无力,天阴下雨咧着嘴叫痛。更为恼火的是,有一次还差点给洪水卷走。阳庚不止一次地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天,阳庚对赵四说,四叔,你每天放羊回来,给我带上两块石头。赵四奇怪,杨树村后满山都是宝,杨梅、榛子、山葡萄、野地瓜、桑椹、箐鸡、野兔、憨斑鸠什么都有,而且想拿什么就可以把什么拿回来的,阳庚却向自己要石头。赵四说,你要野葡萄不行吗?你要栽秧果不行吗?偏要这石头干什么?阳庚说,四叔,你什么也别问,反正我是要给你做一件事,好吗?赵四像根木椽,做事想问题都直来直去,既然阳庚这样说了,也就什么也没问,每天撵着羊回来,肩上就扛两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两个月后,小河边堆了一大堆石头。这个时候,阳庚出现了,他起早贪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在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桥。那桥身端端正正,那桥面平平整整,宽宽阔阔。桥头还塑了个河神,笑眯眯地望着来往行人。一时间赵四泪流满面。他每天从桥上过的时候,都要给河神作揖,心里暗求河神保佑阳庚,保佑杨树村做好事的好心人。而王矮三呢,王矮三是村里唯一拥有公猪的人。通过给母猪的交配,通过起早贪黑的劳作,他有了一点点收入。阳庚就帮他修了一栋砖房。那里面的泥活、木活全都是阳庚一个人做了的。那墙体端端正正,窗户明亮整齐。除了村主任老转家的,王矮三的房子就是最好的了。而阳庚的影响好像还不仅仅如此,女人们梳头用的木梳,孩子整天不离手的泥玩,村里大部分人家蒸饭用的木甑,背柴担粮用的竹箩,几乎都是他做的。阳庚是个人才,阳庚真的很了不起,村里人常常都以阳庚为荣。和外村人一比较起来,杨树村人都要说,我们有阳庚,你们呢?

听说过阳庚的人,就听说过他的那双手。见过阳庚的人,就见过他的那双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呀!健壮而修长,灵巧而有力,柔软时恍若无骨,坚硬时如钢浇铁铸。虽然那双手手心长满老茧,手背开满裂口,冬天则破烂得让人心疼,但杨树村人常以之为荣。杨树村人说,要是没有手,真不知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要是没有阳庚的手,真不知我们杨树村会是什么样子。杨树村人都以手为贵,以手为荣,珍惜手,爱护手。阳庚的手出了名,杨树村人慢慢改变了用手的陋习,给庄稼施肥时不再用手去搂粪便,发生争执时不再用手去扇别人的耳光,见到别人的东西时,不会偷偷伸出手去窃为己有。大家都在模仿阳庚,模仿他说话的声音,他走路的样子,特别是他用手的动作。

阳庚的那双手,神了!

阳庚那双手,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他打过人。当年阳庚考了高中,在杨树村是不大不小的震动。但阳庚爹死得早,有妈,却是瘸腿,挑不来水,收不回庄稼。许棒槌说,阳庚呀,读什么书,一个瘸腿老妈能供你成器呀!阳庚听了,坐在檐后的竹林里哭。独眼赵四说,你许棒槌也太不像人了,不是有句话,叫做宁欺老杂种,莫欺浓鼻筒吗?许棒槌一巴掌打了过来,正正打在赵四的那只瞎眼上。许棒槌说,有你的球相干,老子欺了你这个老杂种,还要欺那个浓鼻筒。他能做什么,我谅他成不了大器!这样,赵四好几天都眯着一只独眼,流着两行泪,在白杨树的阴影里独坐。羊饿了,就让它们去啃白杨树村皮。

阳庚知道这事了。阳庚握着两个拳头,一直追到信用社。当时许棒槌正坐信用社院子里秋天温暖的阳光下吸水烟筒。许棒槌个子虽高,脸却不大,勾下头吸水烟袋的时候,几乎整个脸都塞进了那只竹筒,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正在吸血的水蛭。老转每次见了,都要开玩笑,说,许棒槌你就用竹筒做个棺材吧。这次许棒槌刚把脸埋在竹筒里的时候,头上就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盖住了。许棒槌感觉到力量了,一边挣扎,一边说,老转主任,别开玩笑。这种玩笑虽然以往常常开的,但也只有村主任老转能开。所以许棒槌以为又是村主任老转来了,也没有在意。但接着就是背部一阵剧痛。许棒槌努力举起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被人打了,才发觉打他的是那个身子骨都还没长硬的阳庚。

那次阳庚的瘸腿娘再一次到到信用社贷款,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阳庚的高中也就没有继续读下去。阳庚就只好回到村里,和村人一样,种地,修房,做一些生活中大家都需要的一些东西。

对村主任老转,阳庚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自阳庚没有再读书以后,村主任老转经常感觉到有人比自己强,自己刚想起来的事,就有人做了。自己没有想到的事,有人想到了。有人还把杨树村发展的思路、存在的问题都写了出来,作为读者来信在县报上发表,在县委、政府领导班子间传阅,在杨树村村口张贴。还经常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他常常在和郝姨娘寡扯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看背后。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有时是一只蚊蚋飞过,有时是一阵微风拂来。次数多了,郝姨娘就不耐烦,说怎么了?停电了?老转咦了一声,你没有看见阳庚吗?你没有感觉到阳庚吗?郝姨娘一边起身穿衣,一边说,阳根,你那也算是阳根吗?都软得像是一根狗肠!

阳庚之于老转,是一种心理上的紧迫。

村主任老转领着一群人,来到王矮三的家门口。这些人中,有信用社的许棒槌,有歌舞厅的打扮得妖妖艳艳的女人,还有村治安联防队的年轻人。老转对王矮三家门口的那一堆金色的稻草痛心疾首,对粪堆前那一只呲牙咧嘴、看到人都巴不得要扑上来爬两爬的公猪深感恶心。老转对一脸笑着忙着出来迎接的小桃红说,小桃红,我以前对你印象不错,可我现在看着你就恶心。小桃红笑了,露出一口虎牙。小桃红说,敢情是主任有了。老转摸了一下头说,有什么了?有什么了?我有的东西都在慢慢地落掉,哪天一觉醒来,恐怕连裤子都给人偷了去。小桃红说,你上次来看我们家的公猪的时候,还称赞我家公猪,要身材有身材,要耐力有耐力,还问给它吃的是啥子药。这次来了,你却嚷恶心,你不是肚里有了还是咋的?老转一下子笑了,说,我的气都给你散了,你这婆娘!小桃红说,主任,我知道过几天就要改选村官了,我们不选你选啥,你气儿散了才好!老转说,你别宽我的心,你们这些人,口头上说得好好的,到时候那勾打在哪个大爷的名字后面,还难说!小桃红说,你别把人看得这样无情,老百姓和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是有区别的。更何况,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我们杨树村呀,就都沾了你的光。老转说,是呀是呀,你可要给我把工作做到矮三那狗日的头上。他贼日滑了呢……小桃红说,那当然,杨树村什么都可以没有,可不能没有老转主任。老转说,你别给我说那些,我们找矮三,是调查案子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桃红一幅吃惊的样子,说,案子,什么案子,天呐,这种事也落到我们家头上。老转说,问你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桃红说,他呀,到后山黑岭,采淫阳霍去了。老转说,是他不行了吗?是公猪不行了,你别看它样子凶,办起实事来,就是这个怂样子。小桃红红着脸说着,朝老转举了举小指,一副轻蔑的样子。

老转说,事情发生在你们家门口,你们矮三有责任。当年我刚当村主任的时候,就和你们每一家都签订了责任状,门前三包,白纸黑字红印,你们脱得了干系吗?小桃红说,那是的,你一纸责任状,就把责任落实了下来。每年村里发生什么坏事,跟你都没有关系。去年小学里几十个学生食物中毒,今春村田里的秧苗灌不上水全给干死,前几天村里有十多头大牲口给人盗走……要不是你那责任状,将责任落实在每一家一户,你早就当不了村主任的。

我不跟你说这些。我告诉你,我要找的是阳庚,这狗日的,见到他我就砍了他的手!老转说着,刚一转身,一股酒香从某个角落钻了出来,一漾一漾地溜进了他的鼻子。老转站住,回过头来说,酿酒了吗?小桃红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说,酿……酿了,不是矮三前几天才给你送过吗?老转说,你们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便两大步迈进小桃红的屋子。跟在后面的许棒槌一下子蹲了下去,双手抱着头说,唉哟,这哪里是查案子,他是要醉酒了。

坐在屋子里,老转一口一口地品着小桃红给他端来的十里荞酒。老转说,你这酒呀……嗯……小桃红说,我可是专门给主任你做的。老转脸一沉,你说话可要好听一点,你的酒,不都是用来给公猪催精的吗?小桃红说,那是喂牲口的,哪里能和你杯里端的比。老转说,嗯?小桃红说,这酒呀,我用上好荞籽,脱了壳,晒了太阳,焐了一个冬,加了粬……

喝了你家的酒,走起路来路就宽,老转赞美说。小桃红神秘地对他说,你看看里面都加了些什么?老转往面前墙脚下的酒瓮里看去,几根木橛一样的东西支立着。小桃红说,这是动物身上的东西,你看不像呀?老转说,是哪些?小桃红说,有狗的、牛的、羊的、虎的、熊的,还有……老转一边把手伸到小桃红有屁股上,一边说,还有什么?小桃红让开说,老转主任,我告诉你,还有龙的。这些可都是金不换呀,谁喝了谁舒服。老转说,你放屁,你骗我!老转从裤腰上一把拽下那猪尿脬,说,你那都是好东西,我摸一下都不可以?我这呢?你们家的申请表上还盖不盖?我这是不是金不换……举起猪尿脬,老转才发觉那公章已经没有在了,脸上僵了。小桃红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事情就要弄砸,忙说,你那最用,你那最管用的,你那东西只要往文件上一按,整个杨树村都是你的。你知道了?你知道就好。老转说着,又将手伸了过来。小桃红忙说,你们不去在查案子吗?许棒槌好像在外面嚷什么了呢!

老转把手缩了回来,不再喝酒,将那酒壶提着出来,领着一行人走到西边。夕阳正要西下,那光却灼得人要命。老转掏出一块白白的手巾要擦汗,却又放在鼻子下猛吸两口,将手往下一按,像是盖章的样子,说,这日头,都傍晚了,还毒得很!许棒槌说,箍桶还要老篾条,最毒不过夕阳红。老转瞅了许棒槌一眼说,你说的对,你想当信用社主任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许棒槌呃了一下说,是呀,你有权,我有钱,我们合起手来,在杨树村,什么事情还难得倒我们。老转说,你都快退休的人了,还想当信用社的主任?许棒槌笑了,说,主任,我就知道全村的户口簿都在你手里,你想让我年轻,我就年轻。老转说,怎么,你想年轻一下?许棒槌说,想呀,我年龄就那么小一点,就女好了。人年轻了,上面组织才会用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转说,你这话,用在我调集农用资金的时候就好了。那还用说,我当上正式的主任,我还对你说一有二?许棒槌说这话的时候,右手上前,拇指和食指捻了几下,十分熟稔的数钱的动作。老转笑说,狗日的棒槌,钱都弄丢了,还数个球的钱。说得许棒槌弯下腰,按了按生疼的心口。

走到独眼赵四门前的石桥上,独眼赵四坐了一个小凳,挡在桥的正中间。老转说,赵四你干什么,你不去放羊你在这里干什么?独眼赵四说,我收过路费。老转说,日怪了,在杨树村,居然还有人要收我的过桥钱,你是想钱想疯了吗?独眼赵四说,这羊没有放场,它不长肉,也不长毛,懒得去了。许棒槌说,赵四你太过分了,你敢收村主任的过桥钱,你找死!独眼赵四说,我不管,我没有钱,我是破罐子破摔,在杨树村,你们各人占了一块地盘,都在收钱,我在这里收一点, 就怎么了?许棒槌说,来场大大雨冲毁它算球了。老转说,就算雨冲不毁它,我们也要拆了它。独眼赵四说,怎么了,你们怎么要拆它?老转说,当时修这桥,你们报给村上研究过没有?审批手续有没有?土地使用证有没有?我这公章盖过没有?独眼赵四说,要这些干什么?修桥补路,做好事呀!说修也就修了。老转说,做好事,我看恐怕是做坏事!这桥塌了谁负责?伤了人死了人谁负责?造成交通事故谁负责?更何况,他修这桥用的建筑材料,石头、水泥、沙子,哪一样的所有权是阳庚的?哪一样是你赵四的?独眼赵四说,那石头、那沙子在光天野坝,不是阳庚的,不是王矮三的,也不是我独眼赵四的,它是大伙儿的,是人民的,我用用咋了?老转说,这是村上的,属于我管,我想让谁用谁就能用,不让用谁也不能用。你们这样做,这是犯法的事!阳庚、王矮三,还有你,你们脱不了干系的!独眼赵四一下子脸都白了,连忙往旁边一挪说,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老转一行从村子里穿行而过。好几天没有到村里子走,这村庄就有了些变化。比如,张三家的墙头又多了些柴禾,他们家把已经老朽的白杨砍作烧柴了。李四家拆了旧房,在原址上修了高高的一幢,虽是士墙,虽是瓦顶,但外墙用石灰粉得白白的,倒也清爽。王五家门前堆了一堆火炮的残骸,原来他们家趁着农闲将女儿的婚事办了,至此,杨村村就少了一个少女。朱三家老婆,手里纳着布鞋的底,整天站在村口见人就讲自家儿子考取大学的事,讲自家儿子的手可以不再捏锄把、拾粪团了,好像他的儿子这下子离开了杨树村,就一步走进中南海了,一步登天了。而纳吉家呢,纳吉家祖传了一项绝活,就是用杨树村地下的红泥,捏泥人儿,做茶壶儿,原本在杨树村种地种得好好的,不想前两个月全家搬到城里,给人做玩意儿,据说一天要挣一两百呢。老转脸上沁了水,心里烦乱了起来:不就是一双手吗?不就是一双开了裂、长了茧和手吗?到了北京,那还是一双泥手呀!它能数大钱,用公章吗? 许棒槌说,就是就是,这些人,稍有一点进步,尾巴就翘上天了,就以为自己了球不得。人看他们从此就不回杨树村了!

村主任老转说,事情发生在王矮三家门口,他现在却躲了起来,他躲了起来就说明他那里有情况,要不然他躲着吃球。

村主任老转说,阳庚和杨树村村民感情好,但和村上没有关系,他没有给村上增加过一分收入,也没有帮助村公所办过一件事,那些上面发的很多奖金,没有哪一块是他争来的。他就是躲到那个逼旮旯里,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村主任老转说,关于手的使用,我建议要立法,至少要有村规民约,要不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们杨树村村民不懂,犯了法、违了纪都不知道,可悲呀!

村主任老转一行走了一天,在天色渐次昏暗之时,将整个杨树村走了一遍,但连阳庚的影子也没有找到。阳庚这种处处无家处处家的人,真正躲了起来,的确难得找到。这样,村主任老转的眼红了,许棒槌的嘴起泡了,跟在屁股后面的一群人也不耐烦了。

许棒槌凑在老转的耳边嘀咕了两句,老转点了点头。

夜幕下,一簇黑云又疾疾地走过小石桥,回到赵四家门口。

赵四揉了揉独眼里流出的眼泪。赵四每当遇到伤心的事,他的那只眼,就滴眼泪,像是孩子数豆,有时是一颗一颗地数,数到方寸乱时,就是两颗三颗一起数。一般情况下赵四不会流泪的,痛到深处,对着矮三这种多少年的好伙计,他就会放开自己,伤心一回,流泪一回。赵四说,矮三,你相信吗?你相信我们的阳庚会做出这样的事吗?矮三说,就是,他要摸女人,我们杨树村的女孩子多的是,好多女孩子想嫁她都想疯了。赵四说,他经常在清早打开木门,黄昏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随时门坎脚下都有缝有一颗心的背心、绣有爱字的鞋塾,好多都不知道是谁送的呢!矮三说,是呢是呢。我要是有个女儿,我也会让她嫁给阳庚的。赵四抹了一把眼泪说,还有那钱,我们阳庚缺钱吗?我们阳庚是那种嗜钱如命的人吗?矮三说,阳庚常常给我做事,都不收钱,相反,我们村福儿考了中学,学费还是他给的呢;美姑生病住院,他也给了不少的钱;独眼赵四给许棒槌借的高利贷,还是他垫钱还了的呢。

任何人偷了,阳庚都不可能偷;任何人占了,阳庚都不可能占;任何人嫖了,阳庚不可能嫖。赵四将那根抵门杠拾起,跨出门去说,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他了,一定是的,我饶不了他!王矮三将他手里的木棒夺过来,说,你找谁去?你找谁去?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赵四说,什么屁事?什么屁事还有阳庚的事重要!

独眼赵四再一次听到外面的响动。那土地的深处燥动和不安。赵四听到蚯蚓的不安定,听到院门边的狗将嘴插进土里低沉的吠叫,听到数不清的脚步由远而近,朝着他的草屋奔来。赵四说,矮三,你给我带祸来了。王矮三说,你别说,你怎么能这样说……独眼赵四的门还没有关上,矮三回过去的头,一下了看到了数不清的影子在月亮底下蠕动。叫人恐怖,叫人感觉到了有大事来了。

黑暗中,那些人像是密密林立的白杨树:村委会的全体人员,信用社里的信贷员,杨树村的治安联防队,杏花村里的保安,一个个黑风丧脸,如临大敌。见两人从屋里走出来,这些人目光里充满敌意,一言不发,让开了一条路。

老转的脸阴沉沉的,老转的眼睛在夜幕下也红得让人感觉到狼的没有灭绝。老转的手指朝他们指来。老转说,我以为你们都钻逼了,原来你们躲在这里避我们。我说过,你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王矮三说,我们没有躲,我们正在猜测,阳庚被你们逼到哪去了。许棒槌说,我们逼他,是他把钱都偷了,把公章抢了,把女人嫖了,然后逃了,享福去了。老转说,你们俩都和阳庚穿连裆裤,你们给我把阳庚找到,找到阳庚狗日的我有重奖!独眼赵四说,你奖什么,你奖十万块,还是一个村主任的毡帽儿?老转说,那些东西跟你没缘。我就是送你,你也没有福份享受。我告诉你,我要给的,比这好多了:没有通电的我通电;没有水用的我给打井;孩子没有上学的,我给上学;没有老婆的,我发一个小姐!赵四那只独眼转了一下,不动了。老转说,赵四,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需要更多的亮光,但你更需要女人。王矮三说,要是找不到……老转从屋角拾起一把砍刀说,找不到?找不到我就斩你们的手!先斩独眼赵四和王矮三的。要是还找不到,全村人的手指,一根也不留!

老转气咻咻地走了出来,站在檐台上,而小小的院子内外则站满了杨树村没有外出打工的男人们。老转左手握着从王矮三家提着来的装有十里荞酒的土罐,右手则高高举起砍刀。老转说两句,举起酒罐又叽地喝一口。

只要那只手一放下,咔嚓,这些男人的手指头就会像熟透的苹果扑扑落地。院子里的人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会怀疑。

王矮三说,主任,你可不能这样,我这手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想要它掉他就掉呀?

老转说,这几天,都给这手弄得我们杨树村一片混乱。剁掉它,罪有应得!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是村主任,在杨树村我说了算。

独眼赵四说,这我知道。当年你是杨树村人中最早识字的人。你识字了,全村人不识字都可以的。你有钱了,全村人个个都是穷汉,光着屁股儿跟在你的后面讨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你白天有酒喝,夜夜有奶摸,却巴不得人人嘴里都淡出鸟来,巴不得别人都荒了床,空了夜,瘪了钱袋子。

老转说,你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告诉你,我可以让白天变成夜,也可以让夜变成白天。

独眼赵四说,你变过的夜,让我不能安睡,你变过的白天,让我不能放羊。

老转说,我是堂堂一村之主,我不可能为你一个人服务,我要为这个村庄的秩序负责。所以,我让一件事情变大,它自然就大,让它变小,它理所当然会变小的。

王矮三说,就是就是,主任你真的比孙大圣还厉害。当年你我都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比你大。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你比我大,比我胖,脸洗得白白的,头发染得黑黑的,还打了什么摩丝。我比你大的时候,常常帮你担柴拾粪,常常上树给你掏鸟窝,帮你打架。现在你大了,我却小了,矮了,你就这样欺负我。你也不想想,是牛角先出还是牛耳朵先出?

老转说,你别说那些难听的话,你聪明,矮个子都聪明……希特勒。不过,最大的还是我这个。

老转举着手里的红头文件:我也没有它大。

王矮三说,那是什么?

老转抖了两抖说,红头文件,村委会的决定。

独眼赵四说,我看不见,我以为你手里牵的是我的羊。

老转说,你的羊也在我的文件里,找不到阳庚,文件里就会让你的羊变成钱,抵信用社里被盗的一部分款。

还有你。老转对王矮三说,你配什么猪,你那公猪到处生事,我会割断它的阳根。

王矮三说,别别,你一会儿要断我的手指,一会儿要断我猪的阳根。你有那样大的权利呀?

怎么没有,你忘记了吗?老转说着,从腰间举起那只猪尿脬。可刚一举,才感觉到那猪尿脬已经空空的了。老转生气了,将手里的酒罐往地上一摔,土罐四分五裂,一阵酒香飘过。

赵四说,老转,我的主任,我知道这件事情的重大。可是我知道,阳庚他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王矮三说,阳庚他人品好,他怎么会去摸郝姨娘呢,他那样一双手,那样巧的一双手,怎么会去摸小姐?他人品好,他不缺钱的,他怎么可能去偷信用社,去偷你的公章?

独眼赵四说,杨树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阳庚却不可能不要,阳庚的手不可能不要。主任,你想一下,你们家里住的楼房,村东那座通往县城的木桥,杨树村最好的那一园果树,哪里能离开阳庚的手?阳庚帮过你的,还少呀?

老转说,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让郝姨娘白白地被他摸,我总不能让我们村里的钱让他白白拿走,我总不能让大家找我盖章却盖不了。

王矮三说,找到他,把事情说清楚,可以吗?

许棒槌快步走过来,对着老转的耳朵咕噜了几声。老转回过头来,一挥手,说,那好吧,我就等你们把阳庚找回来,面对面的讲,只要讲清楚了,我就放了他,讲不清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走在村庄的暗夜里,两人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冷和黑。他们摸摸索索、颤颤抖抖地走在混沌的村庄里。他们没少踩到土坷垃,没少踩到石块瓦砾,没少踩到牲畜的粪便、草堆和动物骨骸。蚊蚋惊起,蛙声交错,不知名的鸟儿也在不停地叽喳。有风吹过,风送来的就是这些声音。有夜露滴下,那夜露将地下的土弄得潮漉漉的。独眼赵四说,我实在看不见了,我的另一只眼也不起作用了。王矮三将本来就矮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说,我冷得不行,我走不动了。于是,他们俩紧紧地搂在一起。矮三拍了拍独眼赵四的屁股,说,赵四,你越来越瘦了,坐在豆粒上,也不会压起麻子窝儿了。独眼赵四则按了按他的肩,说,你越来越矮了,还够得上小桃红的那个位置吗?他们俩手摸到对方的手的时候,终于都笑了一下,赵四说,幸亏还有手。王矮三也说,幸亏还有手,有手就好办了。赵四说,有手就好,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王矮三说,你说,找到了阳庚,他们会放过他吗?赵四说,肯定不会。王矮三说,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做过坏事,阳庚那一双手,为杨树村做过的好事很多,但没有做过一桩坏事的。王矮三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双手,那双手太能做事了,他一做事,老转他们就怕。赵四突然拍了一下王矮三的肩说,你说,我们还找阳庚吗?王矮三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想了想说,阳庚,阳庚会不会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往东找,他就东去,我们往西找,他就西去。赵四说,可能吧,可他没有答应我们,他没有答应我们,我们就要找到他。矮三就说,是的是的,我们还是要找,找到他,我们就好办了。赵四说,你要把他交出去呀?王矮三打了赵四腰眼里一拳,说,交出去?嘿,我们的阳庚。

赵四咝了一口气,他们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居然笑出了声音,他们相互间就有了温暖。黑夜没有让他们停留,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相互间把对方当成拐杖,依靠着朝着杨树林深处走去。独眼赵四每走一步,就要喊一声:阳庚,你是我爹,你回来了!他每喊一声,都将腰往下努力地佝一下,头朝前倾去,以便看得更远一点。而王矮三则叫一声再走一步:阳庚,你是我的儿,你回来了!每喊一声,王矮三就要伸长脖子,往上纵一纵,以期将声音扩得再远一些。

王矮三说,赵四,你为啥要将阳庚说成是你爹?赵四说,我没有亲人,小时候感觉到最亲的人就是爹,我爹可有手艺了,做木活的手艺他有,舂土墙的本领他有,可是爹死了。他死得早,那些手艺他都没来得及传给我,我就只有一辈子当放羊倌。随时我都会在梦里见到他,我都要喊他。等我醒了,才发觉我这是梦。阳庚呐,就像是我爹,我当然要这样喊了。说到这里,赵四的老脸居然热了一下。顿了顿,他说,那你为什么要将阳庚叫成是你儿呢?矮三说,我不像你,我有老婆,可老婆还没给我生儿,这些年我辛辛苦苦,为的就是让我有个儿,有了儿,我就有希望了。我可以让他读书,让他也当当村主任,也在腰里挂一只公章,想给谁盖就给谁盖……在我的心里,阳庚,和我的儿一样重要。

他们相互之间点了点头,再一次放开嗓子。一个喊,阳庚,我的儿——!另一个则喊:阳庚,我的爹——!他们的声音,干燥而嘶哑,沉闷而伤感,突然间的响起,让蛙鼓不再鸣叫,让鸟儿噤了声音。他们的动作此起彼伏,相得益彰,慢慢和黑暗的白杨树林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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