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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1 16:25吕翼
一
尉生今天走进苹果园,跟往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他心情很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所教的班成绩在校里名列前茅,更重要的是,尉生给爹做了一件大事,爹果园的早已成熟的苹果,终于有可以卖出的路子。
杨树村整片整片的苹果今年的长势的确喜人。伏天还没过,红色的昭锦、富士、群冠等苹果则将整个园子点燃,好像是一片火的海洋,很喜庆,很动人。就连绿皮的金帅也变粉红粉红的了。人们只要往果园边经过,都会停下来,张大鼻孔,抽一下鼻子,再抽一下鼻子说,好香,好香,是杨树村的苹果熟透了。
杨树村种苹果有很久的历史了,家家都种得很好,收入也不错。但近两年苹果市场不景气,果子价一个劲地往下降,又圆又亮又大的苹果,原来一块五一市斤,外地车是来疯抢的,生怕买不到。就有的外地人在苹果刚开花的时候就从千里之外跑来,签合同、交定钱。那个时候,杨树村人好神气,走到外面,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是杨树村的。别人自然就矮了三分,脸上就堆起了笑,十分尊敬地说,杨树村好啊,杨树村是个好地方,花果山,摇钱树,人间仙境。后来。杨树村人的神气慢慢地就出了点儿毛病,先是有人将预定好规格的大苹果中间装进小苹果,以次充好;再就是有些人将一毛钱一斤的南瓜甚至破砖头埋在苹果堆里卖给外地来的苹果经销商。外地人当时没有发觉,到了千里外的市场上才发觉,就只能吃暗亏。要是当场发觉这样的手段,那也就只能吃明亏了。卖苹果的人会说,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否则就将你的大车留下我们爷们拉点土杂肥。外地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离开杨树村就发誓今生今世不再到这个鬼都会打得死人、鸡脚上都能剐下油的地方。几年过后,很多适合苹果生长的地方都大面积地种起了苹果,到处都可以买到苹果,到处都可以吃到苹果,且苹果品种新,质量好,人家为什么还要迢迢千里来这样一个地方!杨树村的苹果虽好,但终究慢慢地退在了水果市场的边缘。可不,现在已经过了中秋节了,天气渐寒,杨树村的苹果一毛五一斤还无人问津。现在家家户的果子还挂在树上,压弯了枝,熟透了,麻雀来啄,蜜蜂来叮,向阳的好苹果都给麻雀啄大洞小眼,几天就烂掉在地上,看着让人心疼。
尉老头在自家火红的果树林里走来走去,像干旱的土地一样皱褶的眉头到现在还一直没有松开过。他的苹果是全村种得最好的,产量也是最高的。要是在前些年的这个时候,他的苹果早给卖了,可今年……
税所所长郝兴长领着一帮人下白杨树村来收特产税。这特产税是乡里根据苹果的长势情况,年初就核定下来的,乡镇干部和税务干部的工资都是和特产税的收缴情况挂钩的。以郝兴长为队长的特产税征收组下村来已是第三天了,可这特产税却一分都没有收到。大家找到村子里,家家都铁将军把门,走到地里,果农们都坐在果树下唉声叹气。要收税,你们就问果树要吧。口渴了,随手摘两个尝尝谁也不会在意的,弯腰的萝卜抬头的果子,有什么了不起。可税呐,可钱呐,哪儿有呀!真是钱钱钱,命相连。从开春到现在,家家户户一直都在往地里塞钱:种籽、地膜、农药、化肥……天上下雨了,地上长草了,哪样不要塾本?哪样不要付出?可现在苹果还在树上,拿什么来给呢?但对于郝兴长一帮子人来说,下不下村是态度问题,收得起收不起来是工作问题。工作问题牵涉方方面面,不是哪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一帮人累了半天,躺在村口的白杨树下就不想起来。只有郝兴长还精神。他先是给大家说,国家减轻农民负担、费改税的文件已经下来了,今年是最后一年了,好好孬孬把这件事做了,明年就轻松了。
但这税没法收,现在郝兴长连自己都稳不住,他站在村口日娘捣爷骂了半天,终于有一个人出来应了声。那人说骂什么骂,谁家娃儿这样没有教养!郝兴长没想到在这里会有人这样骂他,正愣着,一时回不过神来。应声的人从苹果树荫里钻出来,税所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村里的苹果种植户尉老头。所里的一个小年轻人就说,老者,苹果全村就数你家的好,特产税你不缴,我们怎么交差?我们还吃饭不?尉老头说,你们吃饭,我们就不吃饭?今年一个苹果也卖不出去……你是活够了,你要抗到底!尉老头说,同志些,苹果在树上都掉蜜了,到现在买主没有一个,苹果没得销路,这钱从哪点来?郝兴长正在生闷气,一下子找到了出气点,说,弟兄们,把老狗日抓起来,送到乡上去!一帮人一跃而起,将尉老头三下五除二就捆了起来,送上了路。
整个村子的人像是春雷激活了的懒蛇,一下子沸腾了。村民们一下子涌了来,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捏着瞧夜用的钢叉,一步步的直逼税所的人。税所的一帮人则将尉老头紧紧抓在手里,推上前作挡箭牌,另有几个小伙子则将村民挡园子的木桩拔起,说谁敢动谁敢动,谁动我就打死谁!双方剑拔弩张,形势十分危险。
正在这时,尉生赶来了,尉生冲进了人群中间,大声音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村民在喊:尉生,他们把你爹捆起来了,你还不快动手!郝兴长则说,尉老师,这不关你的事,你爹不缴苹果特产税,首先是你爹违法。尉生说,你们要是不听我的,你是要吃亏的。村里人一步步逼了过来,说尉老师你站开,老子们要和狗日干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有的喊道,苹果卖不出去,老子们要饿饭了,干脆去监狱里吃点现成的……尉生回头对郝兴长说,他是我爹,你们再不放人你们要出事了!尉老头说,老子跟他们拼了,我六十多岁了,活够了,死得了……郝兴长见情况不妙,忙说,狗日些,这是尉老师的爹,算了,这些问题慢慢解决,还不放了!几个人连忙松开绳子,朝他们的破吉普车跑去。人群中有人说,冲啊,把狗日几个整死算了。尉生忙伸开双手,往人群前一站,你们谁敢不听我的,我就先把你们放倒在这里!一群人便被震住了。尉生软了口气,说回家回家,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好商量。村里人说,尉老师,你爹被欺负,你连屁都放不出一个,你配做尉老头的儿子!尉生说,有话好好说,不要急躁。郝兴长领上那几个人,坐上那张连颜色都分不清的吉普车,留下一路黑烟,走了。
原来,尉生今天上完课,就忙忙地往家里跑。原因是他家里的苹果找到了销售的路子了。尉生爹这些年来年年都种出了一园子好果子。但年年都卖不出个好价钱。尉生心里也着急,到处想办法。这不,昨天他听说小时候就在一起撒尿玩家家的同学胡发发了。胡发发了这不重要,那是意料中的事,更何况杨树村出去做生意的,找到大钱的,不只是胡发一个人。关键的是胡发在昆明做水果生意,水果生意里主要又是做苹果生意。经他的手的苹果,就像找到个外国爹的儿子一样,或漂洋过海,或航空南移,价值就一夜之间涨起了好多。自然,送到他那里的苹果,就能销出去,价格就好。尉生听到这个消息后,就立即找到了他的电话,就立即联系上了。胡发听到尉生的电话后,要他尽快把苹果找车装了,送上昆明去,这两天进入市场的苹果很少,但速度一定要快。
尉生把乡亲们劝走,回到家,爹早已回来了。爹默默地靠着檐前的苹果树,坐在地下咂叶子烟。爹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盘着腿,皱着眉,嘴巴努力在咂巴,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再浮上来,再陷下去。爹的样子,倒像是腰下那个猪尿包晾做的烟荷包。无有精神,软懒拖拉。尉生知道这一切都因为苹果,都因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爹头上一派红云。压弯了腰的树像是个年方二八的姑娘,等着人来娶她。果树在西斜的阳光下,将一片树荫罩在了爹的头上。爹没有再说一句话,爹咂一口烟就在地上吐一口痰。尉生理解爹的痛苦。尉生蹲在爹面前,垂着眉,想等爹向自己发脾气。但爹一句话也没有说。爹的目光牵着的是重重叠叠的果树林,拉长而迷茫。
尉生把自己和同学胡发联系的情况说了,以为爹会有些快活的样子,但爹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尉生知道爹还在生气。爹将烟锅在地上挖了两下,挖出了一团白色的灰雾。爹说,那就下树吧。爹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表情,说完就忙着去找村里的人来帮忙。尉生就忙回学校去安排家里的事和向学校请假的事。现在学校对教师管得紧,对上实施的是校长负责制,对下搞的是教师聘任制,上学期中学里就有三个人没有受聘,被学校退回了教办,教办又把这几个人安排到了山区小学教书。弄得学校里的空气十分紧张,尉生教书不差,每学期班上的成绩都在前几名,但大家都认起真来,他也就一点也不敢马虎。照实向学校里请假,那简直是背鼓上门——找锤打。到了学校,他咬了咬牙,向校长说的是爹病了,病情十分严重,要送上昆明去住院。校长听了,说那是大事,养儿防老,不过,尉生你要尽快早一点回来,你教的班明年就是毕业班,下一届的升学率,全靠的就是你了。另外,课要安排好,要有人顶着,松不得手。尉生说那当然当然。他想,这个事不能让学校里更多的人知道,学校里好几个老师家里也种有苹果,也都卖不出去,等在家里像个老闺女,人人心里都火得像三伏天喝了烧酒。尉生和妻子商量了一下,由妻子给他顶着课。五岁的孩子跑过来说,爸你要去昆明我也要去。尉生忙把抱起来,说爷爷生病了,我送他去看,你要乖,听妈妈的话,我给你买飞机来。孩子这才高高兴兴地出去。
尉生回到果园里时,树上的苹果都已快摘完了。村里的二大爷拄着一根拐杖,正抖索索地在给自家的果树捉虫子。二大爷一见他,老泪就出来了,老泪和着汗水从他花白的、渐秃的头上流了下来,看着真让人心疼。二大爷说,尉生,你们家的果子都下树了,你要是有路子你就帮我的这一点摘去卖了,卖多卖少我不怪你……尉生说,二大爷,我有什么路子呀,这苹果拉出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二大爷泪眼丝丝地望着他说,尉生,我苦累到七十二了,现在连口棺材钱都没有挣到。要是哪天倒在地上起不来,就只有草席裹尸了。尉生说。二大爷……二大爷说,你只要说行,我就给你磕头。尉生说,大爷您说什么呀您,苹果卖不出去您就昏了头了!
尉生不是不想帮,是他没有办法。他要答应了二大爷,可能三姑爷四舅母五姨娘六叔叔就全都来了,全都给你磕头,你把这些苹果全都拿来吃了?乡亲们的救命果呀。尉生说,二大爷,包括乡亲们,你们不要慌,我出去后,只要找到销路,就会帮你们的。
二
尉生的苹果拉到了昆明,卖得了好价。那票子一捆一捆的,很有质感。尉生好生欢喜,想这一下子爹就可以把今年的特产税交清,把开春爹赊的化肥农药钱还清,把以前的欠款全都还清,爹还买了新衣服,脚上那双破棉靴也换成了牛皮鞋。还有,接着回去的事,就是将村里的苹果全都拉出去,让家家都卖个好价钱。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多了个心眼,把钱装在一个破口袋里,准备往银行里送。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尉生知道很复杂,必须小心才是。尉生小心翼翼地唱着歌,一路上是十分的欢快。不料在他把钱往营业员的手里一放的时候,才发觉那个笑容可掬的营业员,原来是郝兴长。郝兴长笑眯眯地收了钱,才说,尉生,你们家不是没有钱交特产税么?呵呵呵。尉生心里一惊,说你拿来,你不能全部拿走……郝兴长从桌子下提出一个人来,尉生定晴一看,原来是爹,爹被捆成一个麻花……尉生一步冲过去,想要和他拼了。可是,营业柜台上的隔离栏却将他们隔开,使他无法动弹……他用手、用嘴,用身体拼命地向郝兴长靠近。相反,不锈钢的隔离栏却向自己倒了过来,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被推了好远。接着有人说,快起来,快起来,车都要翻了!
尉生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驾驶位上的郝来就喝道,快下车,你不要命了,还呆个鸡巴!尉生才想起自己是坐在载重十吨的大东尼车上。他连爬带滚从车上掉了下来。车门边的踏板将他的腿剐得生疼。尉生想自己的脚是不是已经掉了一块皮,但他已顾不得这些,忙下了车。郝来大半个身子靠着方向盘,打了个哈欠,说,快抬一个石头来掩住车轮子!尉生连忙到处找石头,好不容易才在路旁的污水沟里抬出一块水淋淋的石头,将车的后轮掩住。尉生回过头来,郝兴长说,你睡个毬,再睡要掉到江底了。
江底是个地名,是杨树村通往昆明的必经之地。弯弯扭扭的泊油路从山顶上跌落下来,顺着牛栏江漂了很长一段路程。郝来的车就在这牛栏江边爆了胎。爆了胎的轮子,是临江那一面的后轮,因此车就往江边倾斜,一付痛不欲生跃跃投江的样子。郝来是郝兴长的侄儿子,读书没有长劲,就只好沾了叔叔的光,买了张大车跑货运,大部分时间是给杨树村农民拉苹果。据有人传言,这辆车还有郝兴长的股份呢。往年这个时候的生意好得很,可是今年的苹果卖不出去。这样,郝来的生意就很不好,一辆大车整天闲着。本来尉生是不想找郝来拉的,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情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但乡里的其他朋友说还是请他拉的好,他拉了,至少在税收上可以对他松一点,至少可以缓解以往的矛盾。朋友说,张的车也拉,李的车也拉,何必认这些真!何况一个乡的,早不见晚见,犁上不找耙上找啊。所以,尉生就跟郝兴长说了用车拉货的事。这几天郝兴长收不到特产税,生意也冷清。听说尉生要拉苹果,没说什么,叫侄子开着车就来了。这郝来和郝兴长一样,心太重,载重量为十吨的大车,装了十一吨半。郝来按吨计酬,把苹果塞得抵到车篷还不罢休。车刚从白杨树村里出发,走了一公里左右就陷进了泥里。尉生跑回村里找了十多个村民,弄了两个小时才上了路。尉生虽是农村人出身,就是当了老师,也还时时帮爹春种秋收,吃得苦,不怕累,但这种活折腾了半天,他还是疲倦了。快快活活地做了个梦,想不到梦醒之后,等着他的是又一次危险。
这里距乡街子还有两公里远,前不着村,后不着站,要补车胎还真不容易。郝来骂骂咧咧地下得车来,在车后面长长在洒了一泡尿,往放备用胎的车箱里翻了半天,才发觉上次爆了的换下来的备用胎还没有补。郝来说,尉老师,我想着是把你们家里的苹果全都拉走,不想这下超载,出问题了。尉生说,那怎么办,你会补胎吗?郝来说黑更晚夜,补个鸡巴。他要尉生搬一个石头放在前面,坐在路中间,有车来就拦下来求救。然后喘着粗气再回到车里,从工具箱里乒乓地往地上扔千斤顶搬手什么的。
尉生坐在黑地里,月的影子将他的脸抹得苍白。不一会儿,就有一辆车飞弛过来,尉生连忙站起来,死命地摇着手里一枝松树柯。车停下,有人走了过来,说什么事?尉生说我们的车胎爆……那人说,我还以为死人了!你知道老子是谁?你要是还阻拦公务,老子不收拾你!尉生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起来让路。郝来从车后绕过来时,车屁股已在远处一晃就不见了。郝来说,你放走了,你简直猪,这下我们就只有等到天亮再说!尉生说,还会有车吧。郝来说,这毬胎,要是再走两公里又爆,三天不走也可以的,何必那样忙。尉生说,再走两公里,就是乡街上,那当然好。郝来理也不理,径直就上车,坐在车上抽烟。
尉生拦了好几张车,都让驾驶员骂开了。好不容易,有一张车停了下来,从中伸出一颗头,说,什么事?尉生连忙说要请他们帮着把车胎往前送两公里,在江底街上补的事。那人笑了,说,整个鸡巴,昨天晚上又摸小姐了,霉气了不是?尉生一听耳熟,说是郝兴长吗,太好了,求求你了。郝兴长吸了口烟,说要是我儿子不在你那个班,凭昨天的事,老子还要揍你!你给认得,拒交特产税,是犯法的!尉生说是的是的,过去的事就不说了,这次把苹果卖了,就一次性全缴了,行不?郝兴长说,那就快点,我还要赶到昆明开会,耽搁了你可赔不起!车里的一车人都笑了。
郝来听到说话声,把头递了出来。一见是郝兴长,一步从车上跳下来,说叔,我终于等到你了。郝兴长说,我多次给你说过,出车头天夜里要守规矩,你就是不听叔的,还在新世纪歌舞厅玩小姐,你当我认不得!郝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说,认得了认得了,昨天是一个朋友谈笔生意,不然我什么时候把叔您老人家忘掉了?郝来进去了,又探出头来,说尉大老师,你拿两百块钱给我,再把车轮子挂在我叔车屁股上。尉生忙在暗地里弯腰脱鞋,从鞋子底上掏出两张钱来,捻了捻递过去。这钱是尉生这个月的工资,他提前从财务那里以爹生病的名借来的。车启动了,尉生忙喊,等一下等一下,车轮还没有挂上!
郝兴长的车轰隆隆一走,尉生才心里一急,糟了,他们父子,会不会是做好圈套让我钻,要是这样,这下全完了,这下落入了他们的汤锅。但急半天也没有什么用,尉生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觉,又马上惊醒过来。伸头看看夜色,陌生的天空让他难于揣度,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郝来整夜未回。尉生想着一夜时间的可贵。要是胎不坏,这个时候该是快进昆明东站了。他坐在车上,倦得要命,却又睡不着觉,也不敢睡觉,荒山野岭,黑更晚月,要是有什么歹徒出现,那才糟了。拿出手机看了看,一点信号也没有,和胡发无法取得联系。要在昆明销这样的一车苹果,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尉生就让爹坐夜里的长途卧铺车先走,到昆明再汇合。尉生不知道这个时候爹是到了什么地方,他在车上睡着没有,受凉没有,他明天早上到了车站,我还没有到,他会不会走失。这车苹果,照这个样子,无法按时送到,还值不值钱?卖得的钱能不能把爹的债全部还清……
尉生想的太多,但这些都和这一车苹果密切相关,和爹一年的收成密切相关,很实际,很让人痛心。
第二天早上,郝来一坐着张出租车回来。他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把轮胎装上。尉生没有问他,他也没有作过一句解释。
车摇摇晃晃,继续出发。
到了江底,慢了下来。在一个名叫夜来香的小客店前,郝来摁了摁喇叭,眼睛直往里面燎。从里面走出一个嘴上画得红红的、头发乱乱的小女人,将眼睛直往郝来看。郝来也不说话,下了车,打开车厢,从车上端下一箱苹果,递给那小女人。尉生清楚地看到,那个小女人在郝兴长一脸上亲了一下,样子很暧昧。郝来说,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食言过?那小女人笑了一下,说,回来再来,我等你。
三
路上还遇到很多周折,比如油箱里没有油了;郝来肚子饿了;过检查站时,郝来的驾驶证超期一月没有审了。每次周折,都要化很多时间,都是尉生掏钱。一天一夜的路程,郝来硬是走了三天半。终于,下午五点过,郝来的大车平平稳稳地歇在了水果市场。
市场里到处乱糟糟的,到处是车,到处是如山的果箱,到处是来来往往、吵吵闹闹的人。尉生一下子心都凉了,大量的苹果涌进内陆的苹果看来又难卖上好价钱了。
爹在站在水果市场的大门边等他,样子是老去了很多。头发白而且乱,胡须像是几个月没有刮了,整个脸上堆了白面的感觉,衣服皱得像是晾晒在院子里的一挂酸菜。尉生心里痛了一下,但他来不及表达,手机就响了。是胡发打来的。胡发说,你干什么了你,老同学,要是我像你这个拖拉样,早就连裤子都要折掉,现在只好光着屁股在昆明城跳楼。尉生说,主要是车在路上出事……胡发说那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几天的苹果一天三个价,直往下跌,外省苹果进入昆明了。
尉生知道,外省苹果对杨树村的苹果冲击是很大的,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尉生说:那……
胡发说,没有办法,商场如战场。卖一文算一文了。你把车子摆进去,我的工人会给你卸东西的,你快速安排一下,过来一齐陪几个从枫桥上来的几个老乡吃饭。尉生说,我就算了,下次吧。胡发说,我理当要给你好好接风的,现在机会难得,我们哥俩十年没有见面了。尉生还在推辞,胡发说,你现在还在乡里教书呢,认识一下,也好做事。尉生这才应了。回头将爹招呼到市场门口的小饭馆里,点了几个菜。爹说,就是一碗米饭,一碟生腌辣子就行。尉生说,爹,你就好好吃一回吧,吃饱了好做事,这里不比家里,身体是本钱,随便糊弄一下不行。尉生说到这里,心酸了,又点了一盆酸菜鱼,打了半斤枸杞泡酒。尉生知道,有酒爹就快活了。果然,两口酒下肚,爹神色就稳定了许多,吃起桌上的那些菜来,牙巴骨咯巴响。尉生知道爹心里快活了。
尉生让爹吃了饭,喝了酒,把他领进市场里。他们的苹果已全部下了,整整齐齐摆在门店里。尉生说爹,你放心好了,在这里有胡发,我想一定是会卖个好价钱的。爹说,爹这些年见得多了,钱儿要到包里才算是自己的。尉生说我认得,只是爹你的眉头锁得太紧,我心里不好受。爹说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爹这些年就这个脾气。正说着,郝来来了,说尉生,货拉到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你把车费给我,我要打转回家了。尉生说郝来郝来,你看苹果这时候还在这里睡觉,过一两天你来拿就是了。郝来说,尉老师,你倒是做无本生意了,我要等到你有钱,等你有钱恐怕要等到头发白,要等到河水倒流,要命大的才等得到,我怎么行呀。尉生说郝来,都是一乡里人,你行个好,我现在也就是只有一点点旅社钱。郝来说,你有旅社钱,可我连杯茶钱也没有了。尉生说前天晚上我还给你两百呢。两百,早就让老子补破轮胎用掉了,你还提那事,提起来我就日气。那你也要等我卖掉一点苹果再说,再不,这事我给你叔叔说一下。
尉生话还没有说完,郝来一拳打了过来。尉生不防,头被猛地击中了一拳,眼里直冒金光,什么也看不见,人一下子趔趄在地。尉老头说,孩子,你太过火了吧。郝来说老子……话还没有完,下巴上被尉老头一个勾拳打过去,一下子蹲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一下子围了过来,说看不出来,老头还懂些功夫的。尉老头说,往回数二十年,像这种人我随便搞掂三五个的,现在不行了,只能对付一只狗。不过一分钟,人群中挤过几个彪形男人,将郝来驾起来,七脚八手就打了过来。郝来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给摊在地上。把尉生和尉老头倒弄糊涂了。那几个人把尉生扶起,说尉哥,胡哥吩咐过的,要在这个地盘上耍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一群人把尉生父子拥进一辆小车。小车穿出果市,越过许多高架桥,转了很多街心花园,再走过许多红绿灯,在一个灯火闪烁的酒店门前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把门打开,说,尉哥,你们请进,胡哥在里面等你们呢。尉生和爹一同往里走,两边个子同样高、身材同样苗条、面容同样美丽、眼睛同样含春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同样地躬着腰,齐声说,先生,晚上好!尉生有些发窘,再看爹,也是露出些迟疑的样子。这时,其中一个女孩子走过来,说,先生,楼上请。然后把他们带进电梯里。只见小姐按了一下十六,电梯就开始动。尉生从来没有坐过电梯,感觉到了一股压抑和茫然。他抬头看爹时,爹眉头紧锁,双眼紧闭,睡着了还很痛苦的样子。过了一小会,尉生感到自己的血在往上涌,而身体却在往下掉,电梯门自动打开,那小姐笑着,说,先生请。尉生伸手搀着爹走了出来。
进了一个包间,坐在正中的胡发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过来,紧紧地拉着尉生,大声说,尉生,我们十年没有见面了。尉生说,胡发,你发福了,脸白嫩了,只是眼睛倒变小了,要是在街上,我恐怕认不出你来了。胡发说,你也变了,只是有些老。尉生说,操心呐,在乡下,万事无忧万事忧。
尉生和爹一起坐下,一看,整桌的人,却还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就是郝兴长。胡发说,尉生兄弟,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郝兴长,我的好朋友。又对郝兴长说,这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尉生。郝兴长和尉生一时都很尴尬,互相点了一下头,郝兴长也不站起来,隔着桌子同尉生笑了一下。尉生想,天地太小,怎么时时都在遭遇到这个人。尉生想起刚才那事,不解释一下恐怕要闹大,就说,所长 ,刚才……郝兴长说,我们都知道了,这是一场误会,不管他,不管他。胡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过不管他,不打不相识的。
胡发还介绍了其他人。其中有一个是外地果商,叫何先生的,个子不高,剪个寸头,一见人就笑。尉生知道这样的人,在生意上是十分火的。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饭局开始,站在旁边的小姐过来,从郝兴长开始,一一地给大家斟酒。但尉老头坚持不喝,说自己从来不喝酒的。爹一生嗜酒如命,在这里却滴酒不沾,尉生知道爹心里不高兴。尉生说,我爹是身体不好,算了。胡发有些疑惑,但见尉老头坚持,也就罢了。
尉生知道自己要是不喝酒,整桌子就不会太好,就不推辞。酒桌上,胡发站了起来,说,感谢大家的抬爱,赏我这个脸在这里吃顿便饭。胡发说话很礼节的,很文明的,和当年在一起读书时完全是两个人。尉生心里感叹时光和生活给人的磨炼。胡发一个一个地向大家敬酒,敬一位,就喝一杯。尉生惊讶于胡发的酒量。胡发敬完酒。就要尉生敬敬大家,特别是要好好地敬敬郝兴长。家乡人啊,要互相帮助。尉生也不推辞,站起来,气宇轩昂地依次敬酒。每敬一人,他都一口干了。郝兴长说,尉老师不错不错。胡发就顺势把他们俩当年在一起的关系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要郝兴长照顾。郝兴长说没事没事,都是自家兄弟,就不说两家话了。这时,爹发话了,爹说,谢谢郝领导的关心,要不是你,我还见不了昆明这样的大城市。郝兴长脸上便一下子多了些尴尬。 胡发像是发觉了什么,说我带个头,每人说了一个荤故事。胡发喝了一口酒,说,我就说了,从前有个尼姑,肚子疼了,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恭喜你,你有了。尼姑一下子发了脾气,说,我操他奶奶,这些年连胡萝卜头都靠不住了。众人笑,说讲的好讲的好,再来一个。尉生说,这世道,连萝卜都靠不住,人心就更不可测……胡发说,不讲其他了,现在轮到郝所长了,你讲点来下酒。
郝兴长说,那我就不谦让了,我也说一个。一个乡里的扫盲工作结束了,上级下来检查,电视台、报社的就跟了去。途中遇到一个老农民,正在苹果园里锄草,领导就下车来,和那农民拉家常,就在手心里写了个“锄”头的“锄”字,给那农民看,说你说说这是什么字?那农民横看竖看说不出。领导就说,你每天都在摸的,是什么字?那农民说,我知道了,但我不好说。领导说,天天用的,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说你说。那农民说,是奶字。领导忙说,不是不是,你再想想,您天天老都用的,农民说,是X。领导急了,忙说,不是不是,您再想想,直直的,硬硬的,天天您都捏来捏去。农民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还以为领导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是鸡巴。
一桌人笑得喷饭。尉老头也笑了一下,尉生心里也难过,决定教训教训一下郝兴长。刚要接过话,爹说,你们年轻人说的好,说的好,也说的准,我也来说一个,就说一个说的准的。大家都不笑了,静听尉老头的故事。尉老头说,从前,有三个瞎子,别的本事没法学,就学算命,结果大家都凑到一起来了。想来算命的人很多,但不知道哪一个算的最准。三个瞎子就自我吹嘘算命的本领。看客中有人说,算命这东西,就是要瞎子才算得好。越是瞎得早的,就越算的好。其中一个瞎子一听,就说,是的是的,我是八岁那年,生了一场病就瞎了的。另一个说,我更早一点,是两岁的时候,不知事,抓了一把石灰放在眼里弄瞎的。最后一个,你们猜,他是怎么说的?大家都摇头。尉老头接着说,那瞎子说,我是在娘胎里就瞎了的。众人一听奇了,那是怎么瞎的呀,先天的?瞎子说,不是,是日瞎的,连爹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
酒桌上哗的一下笑了起来,有的笑得喷饭,有的笑疼了肚,有的干脆跑在门外蹲在地上笑。尉生跟着笑,但笑得短而勉强。他的余光看到爹没有笑,爹假装低下头去拾掉在地上的打火机,就一两分钟没有把头抬起来。尉生没有经过这样的场合,一旦经历了,却深深地感到失望。这些人的素质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尉生有了想哭的感觉,同时也为爹的厉害而深感佩服。
桌上挂不住的还是郝兴长。他原想说说尉老头,不料这一来,自己倒玩输在尉老头的手上。他站起来上卫生间,就半天没有回来。
尉生端了酒,向何先生敬了一杯,就和他说起苹果的事。何先生这些年找了不少钱,有气质,有气派。不过,说起杨树村,他就不笑了,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何先生当年在杨树村做苹果生意,起初找了钱,但后来还是吃了亏。何先生说,我在杨树村买了三车苹果,拉到上海,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分之一的小果不说,里面还有什么南瓜呀、萝卜呀什么的,那次我折了三万多块钱。你看,都这样了,我还去杨树村干什么!。苹果嘛,不只是杨树村才有的。尉生说,对不起对不起,何先生,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代表杨树村人向你陪不是。说罢,端起酒杯连饮三杯。尉生也不坐下,接着说,何先生,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杨树村人也在发展,思想在变,行动也在变,如果你还到杨树村,我让全村人都出来,给你接风洗尘陪不是。现在你到杨树村看,大不一样了,人的精神,苹果的质量,就是你要做出口生意,好苹果还在杨树村呢。胡发说,何先生,你是在杨树村吃过亏,但你是靠杨树村的苹果发了财的,对那里还是有些感情的吧,你不是给我说过,你经常做梦还梦到杨树村的苹果呢。尉老头站了起来,双手举着酒杯,向尉生要了一杯酒,说何先生,我敬你,我代表我的良心,如果你还看得起我一个老农民,就喝一杯吧。何先生连忙让起来,连说,谢谢,谢谢,老人家您是很了不起的。一口将酒干了。胡发说,何先生,如果你感兴趣,如果你想把生意做得更好,那你就择个时间,我们一起到杨树村,再去看看。何先生说,这个,容我考虑一下。胡发说,你可以先看看他们运上来的苹果,真的不错,不是你印象中坏的那种。何先生说,可以,可以。
好容易捱到酒足饭饱,该笑的笑了,该说的说了,大家终于起来。尉生和爹走在最后,爹回了几次头,看那桌上还基本没有怎么动过的鸡呀鱼的。尉生知道爹的心里在心疼,在流泪。
四
苹果摆在市场里两天了,还没有多大动静,偶尔有些小贩来买三箱两箱的,在整个库房里翻来翻去,一会儿是嫌苹果太小,一会儿又是说果子颜色太差,价格也低得让人想跳楼。尉老头没事,整天就在市场里转悠,他看到周围其他地方进来的苹果,的确比他的好得多。一了解,在苹果种植上,人家的技术、人家的投入也比他的好得多。尉老头这几天在市场里见了很多市面,学了很多东西。他想,苹果卖不出去,原因是很多的。想来想去,就有了想回家的感觉,但眼下苹果还没有卖出五分之一呢。
这几天,都是胡发把尉生叫了去,去了些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夜很深了,尉生才喷着一嘴的酒气回来。尉老头有些急了,说,儿子,我来的任务是要把这一车苹果卖出去,把税款交清,把家里这几年你妈看病所欠的债全都还清。尉生说爹,我知道,但你也要轻松一点,你这个样子让我心里难受。尉老头说,你去你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的。这些年来,我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年轻时我可比你还要飞呢。尉生说,那好,我这就去找胡发问问,让他想想办法。不过你不要再吃两个干壳饼就了事,叫两个好菜,喝喝酒。尉老头说,行,行,你走你走。
胡发早就在一个叫回头望的饭馆里等得不耐烦了。胡发说尉生是不是市场里那个小妞又来找你了。尉生说我想要她怕她还不答应呢。胡发说你堂堂人民教师,连这点自信心也没有!胡发回头道,小姐,上菜,酒要枸杞酒,壮阳的那种。胡发端起杯来,先下一杯,说老同学就不说客气话,今天是我最轻松的日子了,没有应酬了。我们好好喝一回,找个地方轻松轻松。尉生说,感谢感谢,以后你回枫桥了,我就好好地请你一次,只是我那苹果……胡发说,苹果这两天价太差,跳楼了,你要稳住,不到关键的时候不放,不该放的时候放了,你连路费都保不住,还有,何先生不是看过你的苹果了吗?尉生说,看过?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呀。胡发说,他这个人,做事诡秘,不过,一般都是有交待的,从不食言的。两人说些同学的事,说些官场中的事,说些婚姻上的事,不觉就有些醉了。胡发说,走,我领你去除除土气。
胡发说的出土气,实际是进歌舞厅。胡发在乡下当教师,到了发工资的那几天,大家日子就特别舒畅,说话也大声了些,走在街上,腰都直了许多。常常是几个人簇在宿舍里,拿出一付扑克就“锄大地”,一帮人只输不赢,钱积累起来,就去杨树村街上进小酒馆,喝酒,进歌舞厅。不过,大家都是唱干戏,没有小姐的时候都瞎起哄,一见小姐来了后,却脸都红了,任那小姐如何的主动,大家就是不吭声,不敢动。大家口袋里都紧,还有面子。要在那家乡地盘上为人师表,谁人敢做这做这些不要脸的事?
这是一家叫柏林顿的歌舞厅,尉生远远地看见,灯红影绿的光影剧院里,郝兴长站在那里,正翘首等他们。胡发和尉生下了车,走进门时,两边站着的四位穿着大红大彩的女人就微微弯下腰说:先生早。尉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郝兴长说你们太慢了,我以为你又和哪个打架了呢。就是就是,胡发说,尉生也像打架的呀,不等动手,早给人家头都打破了。郝兴长说,过去的事情,对不起,就不说了。尉生不想提这些,忙打了个岔,说,胡发,只是卖苹果的事……胡发说,那算球的事,你称过秤的,重量有了,呆会儿弟兄们会把票子送来。尉生心里还在想着价格的事,但见胡发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心里嘀咕着,却不好说。
上了楼,老板娘迎了过来。胡发和这老板娘熟得很。一见面胡发就一抱将那老板娘抱在怀里,搂搂抱抱,揉揉弄弄,半天才松开手。胡发说,给找几个靓妹来,要骚。老板娘说好好,马上!马上!骚得很,只怕你受不了。进了包间,老板娘出去。胡发说,这老婆娘和我上过床,懂的太多,风骚得很,要不要?尉生忙说,要什么要什么。不一会儿,门推开,三位小姐进了来,依次坐在尉生、胡发的旁边。郝兴长不等那小姐坐下,就一把将那小姐搂在怀里,双手乱摸,惹得小姐笑得喘不过气来,半推半就跌在郝兴长怀里。
大家就唱歌,胡发和郝兴长是歌舞场中的老手,唱一曲,跳一曲,兴致勃勃,精神焕发,尉生旁边那小姐,朝尉生身上一靠,说,先生,要唱什么歌?胡发说,唱什么歌?我这哥呀,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搂的是下一代。小姐说,你是等烧不等煮,要做事,总要有个过渡,。我等什么呀我等?我是当了三年兵,见了老母猪都视为貂婵呢。我就想×。小姐说要×就×,三百块。尉生满脸通红,想不到话可以说到这样的份上。郝兴长接过话说,都老朋友了,还漫天要价,就往次那个不变价吧,你看我这小婆娘,早就和我勾搭好了。
郝兴长搂着那小姐出了包间。胡发也抱着那小姐进了黑古隆冬的小舞池。也是尉生这几天太累,太操心,坐下来就迷糊,眼皮像是灌了铅似的。但他心里还想着事,今晚说好是他请客,但他心疼呀!尉生摸了摸包里的钱,摸的像是爹热乎乎的汗水,那是爹一年的血汗钱。他睁开眼说,小姐,你们这生意也太咬人了,在我的老家,这么多的钱,可以买两头小猪了。那小姐说,在我的老家,买大米也够我们一家吃半年的大米了,人生在世,不就是得快活时就快活吗?尉生说你们快活你们还有收入,我们快活却要掏钱包。小姐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区别,人生得意须尽欢呀。尉生对小姐说,你很有文化素质的,不过我没有揣够钱,以后吧,以后吧。小姐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吝的人,不做事,我走了。
小姐一左一右地扭着两瓣肥硕的屁股走后,尉生从包厢里面出来,坐在客厅里点了两只烟,胡发才出来。胡发说,还快活吧?尉生点点头,又摇摇头。胡发笑了。
胡发说,你知道吗?这次郝兴长来这里的目的?尉生说,我不知道。胡发说,告诉你,郝兴长这个人,两个月不玩小姐,他就不好过。基本每月他都要上昆明来,每来一次,他都来这里的,他有个相好在这里……没有办法,我就只好每次都陪他来,老同学,你也别介意,别说我这个人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尉生说,这收钱是在什么地方,我把钱付了。胡发说,给什么给,我给,不过,待会儿我就给郝兴长说,是你请的客,那样,你们的关系就会好些。以后,你们就没有矛盾了。尉生说,有这样简单呀?胡发说,你没有听说过四大铁杆:同过学,下过乡,共同受过贿,一起嫖过娼?尉生叹了口气,说我是教书把我给教封闭了,居然落后到这样的地步……
胡发的电话响了,胡发对那头说,有多少就送多少过来,要算好,不能少给一分。胡发回头对尉生说,你的苹果何先生全都买下了,不过,价格可能不太理想。尉生说,只要能卖了,就行,更何况是何先生买的,价低一点也无所谓。我们只要联系上,以后机会还多呢,也算是给家乡人做点好事。不一会,市场里的人来了,给尉生一个单据。尉生一看,心都凉了半截。这次两万三千斤苹果,每斤三毛三,总计七千五百九十元,除去五百元的人工搬运费,五百元的市场费,三百元的税费,一千六百元的运输费,三十元的过磅费,还余二千八百六十元。如果再除去路上的修车费,住宿费,再回家去把特产税交了,其实爹连赊欠的化肥钱都还不清。
胡发说,市场变化太快,令人难于应对,你没有抓住时机,要是你早三天来,还可以多找三千块钱。胡发看见尉生的脸色有些难看,说,亲兄弟,明算帐,你的钱就是这些,不过,如果手头紧,万儿八千的,你说一声就是。尉生连说,谢谢谢谢,都自家弟兄,客气就没有意思了,以后麻烦你的事还多着呢。
正说着,和郝兴长出去的那小姐壳壳壳地踩着一双高跟鞋走了进来,红唇间叼了一支烟,尉生点点头,从胡发递来的钞票里抽出两张,递给那小姐。胡发说,我给我给。那小姐笑了笑,先生,有这么多的钱呀,都争着给,真不好意思,要不要再来一次?尉生抬起头,目光直钩钩地盯着那小姐,说,叫你妈来!那小姐一下就酥了,先生骂人呀。一边说,一边连忙往包间那边走了。
郝兴长随后出来,软软的,像是一张水烫过的海带皮。郝兴长说,你们都玩了?胡发说,尉老师不行,教师守则约束了他,还没脱裤子就先射了。郝兴长笑,拍拍尉生的肩,说没出息,没出息,要多锻炼呀。
尉生回到旅社,爹还靠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本地台的一个搞笑片。爹破天荒地在那里笑,笑得烟灰都掉在了床上。尉生怕见爹,磨磨蹭蹭在外面去洗漱,洗了半天回来,爹还等着他。爹说,帐算了?尉生说,算了。爹说,有多少?尉生说,总共七千五百多块,除去一切开支,还有五千块。爹闭了一下眼,尉生就知道爹是在算帐。爹说,亏是亏了点,将就吧,只要能卖了,就不错了,只是苦了你了。尉生心里一热,又一阵内疚,说,钱我已从银行里汇了下去,下去再取给您。爹说,也好,你年轻,有办法,这钱,是吊命钱,带在身上还是不安全。今年把特产税、四粮四钱上了,把信用社的欠款还了,明年还是拉上昆明来卖,收入你拿着,给你妈我们俩买口棺材吧。
尉生心里一酸,假装是上厕所,出了门来。尉生在檐坎上坐了半天,想刚才自己一激动,给爹多报了二千多块钱。这两千多块钱从哪里来呢?尉生本不会抽烟,却从吧台里要了一包烟。抽一支点燃,尉生在烟雾中痛苦地思考了很久。
尉生要掏出手机,犹豫了几次,终于拨通了杨树村乡政府的一位老同学的电话。这位老同学是尉生高中时候的同桌,和尉生的关系不错。一听到尉生的声音,说,你是在那里发财呀?找你几天都没有找到。尉生一脸的苦相,说发什么财,是找你求救的。老同学说,是不是离婚了,要梅开二度?尉生说老同学, 别取笑我了,我是找你借钱的。老同学说,借钱,是不是夜里嫖小姐,给公安抓住?我有什么钱借你,我现在手气太差了,今晚就输了五吊。尉生说,你就借我你半晚上的开支,我有急用。那同学说,我还以为你是要借十万八万,你蒙我呀?尉生说,岂敢岂敢,谢谢你了。
尉生觉得,在杨树村,还不仅是卖苹果的事,人的因素决定了很多……
第二天,郝兴长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他们今天上午开了个全省的税务工作会,说主要是学习贯彻减轻农民负担的文件精神,明年对农村这一块的特产税将作大幅度的调整,农民负担不再重了。他说,他这下也轻松了,要不然每次走在杨树村里,随时都在担心被农民将他的腿打折。
郝兴长说,明天我就要回杨树村。尉生说,这么快,玩两天再去吧。郝兴长说,我是不想回去,可下面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说要我参加研究个什么屁东西。尉生说,你一天就是忙,不过,工作还是很重要的,他们也离不开你呀。郝兴长说,你们爷儿回不回去?要回,就坐我的车吧。
尉生知道爹是不会坐郝兴长的车的。他委婉地说,我爹还没有到过西山动物园呢,我们明天想去看看。
那头打了个哈欠,说,那好好玩吧,谢谢你的请客,让你破费了,回杨树村我好好招呼你一回。
五
第二天,尉生陪了父亲在西山玩了一天。下午,胡发用小车将尉生父子送到车站。胡发说,村里的苹果你们就不要慌了,何先生过几天将到杨树村,收购数是五千吨大苹果,只要打开局面,这个生意可能会持续很多年。还有,杨树村不是已经成立了果品外销服务机构了吗?他们会在这方面做很多事的。
尉老头说,这就好了,你做了好事,我们杨树村人给你烧香。
胡发将尉生拉在一边,低了声音说,尉生我告诉你,郝兴长的事发了。
尉生说,他发什么了,他发财了?
刚才有朋友打电话来,说纪委的人找他谈话了,结果还不知道。
为什么?
好像是经济上的事,主要说的是,郝来开的那辆车,是他挪用公款买的。
尉生和爹坐上了回家乡的卧铺车。爹不想在饭馆里花钱,从小摊上要了一摞干壳饼,一瓶矿泉水,躺在在卧铺上,大口大口地嚼咽,很香甜的样子。尉生没有食欲,爹硬是递了一个过来,尉生接住,从上车到客车发动,咬过一口,还没有咽下,喉头却早已硬得不行。
尉生和爹终于上了回家的路。整夜的客车在滇东北高原的山地上不停地奔跑,尉生和爹在轰隆轰隆的梦中,穿过那个叫牛栏江的地方,又回到了彤红彤红的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