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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惊吓了火车

 2017-12-11 11:23  来源:

吕翼

江水像是一把老锈的锯,在峡谷里割来割去。日积月累,峡谷就日愈深入。悬崖陡峭,峭得只长得住二三根茅草,四五挂藤萝。河谷深险,暗礁突出,这样的江水自然就无法承载二三只小舟,这样的江水就在崖突出的地方,滋养了一个小城。

那个小城的诗人把这个城市与高原的许多情节都刻进了自己的骨髓,像血浆喷涌一样,写出了让世人刮目相看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有些快刀而过的感觉。诗人的诗就这样的孕育,像是涧水一样一滴一滴地,从植被的深处渗出。像一两苗蕨草在崖壁间长出。诗人的诗就很精贵,有些贾岛的味道。苦苦的,涩涩的。

但最近诗人的思路堵塞,写不出诗来。诗人写不出诗来的情形出现在诗人的妹妹丢失的第三天。那个时候,穿越小城的一条路开工典礼已经过了三个月。整条粗糙的路线上,到处一派繁忙。

这里所修的路可不是当年的水路,不是贴了崖一步一个颤的山路,更不是车行的公路,而是铁路!这让小城好一阵沸腾,好一阵子兴奋。这里当年也有路,这里的路是山路,秦开汉筑,马蹄踢就。入滇出川,这里就是咽喉要道了。这里也有水路,当年水势浩荡,纤夫匍匐。你就可以想像这里当年的繁华。可如今路从平处通,人往宽处走。交通易地,这里就成为了死角;繁华尽褪,这里红颜就失了色。要修铁路,很多人都高兴,他们的高兴溢言于表。诗人高兴,诗人的妹妹美丽也高兴。他们相约,将来铁路修成,火车进站,两兄妹一同走出封闭的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去看看自己诗歌的向往。但现在诗人高兴不起来,妹妹美丽的消失,诗人怎么高兴得起来?

诗人妹妹的消失,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十六年来,诗人和妹妹相依相生,像是一棵树上的两根枝杈,同吸一条根的营养,共享无数叶片进行的光合作用。还像是两条溪流,在一条江的牵引下,不急不缓地规范在小城波澜不惊的生活之谷。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一条枝杈不在了,一条小溪突然间也跌落尘埃,无踪无影了。这当然令人感到十分的惶然。一惶然,诗人的诗歌就没有了。

诗人的诗歌受了堵塞,但并没有影响铁路修建的进度。铁路依然是十分尖锐地直插深谷,在小城一个隆起的小石崖前笔直地深入进去。这样,小城的底部时时在人们的不经意中,发出沉闷的爆破声,像是一个食红薯过多的孩子,整天没有节制地放着响屁,温热的,沉闷的,躲闪的。这让诗人的灵魂深处感到一阵的不安、疼痛。也让小城里所有的人一阵阵的颤栗,深恐哪一天会地表塌陷,成为全城人的葬身之地。

修铁路不是小事,像是一个人的心血管又疏通一根,有些让人再生的样子。那些工人一个个钢浇铁铸,浑身是劲,工程的进展就十分的快,有些年轻人吃豆腐的感觉。铁路的修建,给这里带来了很多新的东西。比如山茅野菜、野鱼野虾可以吃;比如凶险的深山幽谷却是外地人心中迷人的风景;再比如,这里的歌舞厅如雨后春笋,外地的小姐来了去,去了来,花朵一样的开放和消失。甚至是本地的一个个女孩子都开始羞羞答答地加入了进来。小城人本来不理解,但因为这一切都是由于火车路的缘故,大家也就叹叹气,说看在火车的份上吧,看在火车的份上吧。

诗人的妹妹,一个叫做美丽的姑娘,真的就一下子不在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美丽的姑娘,一朵让人心旌摇荡的花朵,突然间在这样一个城中咳嗽城边可以听到的小城里突然消失,的确让人产生许多的想法。美丽真的十分美丽,她是峡谷里的一道风景,是江边盛开的一朵幽兰。她的消失,是小城的一个损失。人们都说,可惜呀,真的可惜。人们还说,我们这个小城,可以没有女孩子,但不可以没有美丽;可以没有花朵,但不可以没有美丽。美丽只要一出现,就可以让凶汉的斗殴顿时停止,让污脏的嘴巴顿时噤声。美丽消失之后,原来精神抖擞的男孩子们一个个都变得蔫不拉矶,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互相见面,不约而同地从对方口里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见到美丽了吗?见到美丽了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就有了谁谁出家到距城三十里的青尘山上和老道长一同念经、发誓不再下山的事,就有了谁谁头撞南崖,痛不欲生的事。

可是,谁急还有诗人急呀?谁痛还有诗人呀?妹妹可是诗人的心头肉,是诗人一生中最好的一首诗歌。那诗歌的启承转合,那诗歌的清灵隽永,那诗歌的洁净可人,真的是只可天造地设,不可人间再生。诗人离不开妹妹,离开妹妹就离开了灵气。在妹妹离开后的几百个日夜里,诗人写过无数的诗句,那些不完整的句子尽管被那些附庸风雅的小城文人视为珍宝,但诗人从没有正视过它一次。诗人心中只有妹妹,诗人和妹妹相依相偎,生活了多年。诗人是高,而妹妹则是洁;诗人是清,而妹妹则是纯;诗人是傲,而妹妹则更为多姿多娇。清洁是一切美好生活和一切美好人生的必要条件。诗人等不得了,他要沿着这样的一条路,一直走下去,即使是万水千山,即使是高山深壑,即使是人海茫茫,他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妹妹为止。诗人坚持妹妹是属于死亡、拐卖、出走当中的最后一种。诗人认为妹妹的出走是因为眼里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就是天涯海角他也要出去走一回,他出去可不是为了写诗,也不是为了玩耍。诗人要找回妹妹,一起看铁路通车,看火车挂着红,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在悠长的汽笛声中,在峡谷一起一落的细风中,缓缓驶进他们共同的生活。

这样,诗人就沿着已经动工的铁路,开始了他的艰苦的寻找。诗人一边在他的诗囊里装上一两句残诗,一边装进他与日俱增的对妹妹的思念。诗人依靠着他的干粮,将自己的脚印连成了一根线。穿深谷,走隧道,趟石砾,诗人遇到很多在铁路线上工作的人。他们戴藤帽,穿防水衣,脸色被烈日呛得一片一片的紫黑,他们的眼睛大而空洞。诗人与他们谈诗歌,谈得他们一个个张目结舌,他们自愧自己不懂诗歌,他们只懂铁路和女人,他们只懂放炮和钻洞。他们只有诗人讲起自己的妹妹来时,才会一阵阵的骚动,才一阵阵的狂燥和不安。他们请诗人与他们共餐,和诗人划拳饮酒。

诗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问,你们见到我的妹妹吗?你们见到我的妹妹了吗?这样,一条路就连接上了无数的问号。那些人正在凿着巨石,铁锤击出火星,额上掉下汗水。那些人停下手中十分重要的活问,你妹妹长得什么样子啊?诗人用的是诗歌的语言,对妹妹进行了详尽的描写。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则望着他直闪眼睛。那些眼睛一闪,即刻释放出了十分暧昧和欲望的神色。诗人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这是妹妹的骄傲,也是诗人的骄傲。

诗人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袖说,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就给我说。那人笑着说,我们昨夜里还看见她的。那她现在在哪里?诗人激动的心一下子就要跳了出来。大白天谁知道她会躺在哪儿睡大觉。诗人说,你见到了!你见到了!那你领我去找,我好想她,我要她和我一起回家!那人说,晚上吧。晚上吧。

诗人就只好耐心地等到夜里。白天他和工人们一道,给他们抬石头,抡大锤,拉铁线,诗人做这一切都十分用劲。能见到妹妹,这是他奔波这么几个月来最终想要实现的愿望。诗人的动作是笨拙的,抡起的大锤会落到肩后,搬起的石头会砸到自己的脚,拉直的铁丝甚至会将自己紧紧地卷住,满头的大汗沁湿了他的全身。工人就给他说,歇歇吧,歇歇吧,累坏了身体我们如何向你妹妹交待呢?

晚上,整条铁路线像是一条入眠的龙。只有山洞里灯火通明。山洞是龙的心脏。龙的心脏里到处是工人们的喧闹声。打牌争执声、饮酒划拳声、睡觉的呼噜声连成一片。诗人寻找妹妹的消息传到了这个点上所有工人之中。有一个女孩子乐颠颠地跑来说,你看看,我像不像你妹妹?诗人说,你像我妹妹,但不是我妹妹。那女孩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诗人说,为什么?女孩说,我哥要把我卖钱,然后再给他娶媳妇,我就走了,我就走到了这样一个野兽群里。旁边的工人听到了这样的话,说,水水,你可不能那样说啊,那样的话难听死了。你从我们身上赚去的钱还少吗?

水水懒得理他。她领着诗人,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工具、建材、石砾。每有一个女人,水水都要将她的头扳过来,像是搬一袋面粉或者什么什物:你看,是不是?

洞里的灯光太暗,诗人眼里一切都蒙上一层梦幻色彩,一切都似是而非。诗人说……好象是……不是。水水说,别酸里酸气,到底是,还是不是?诗人说,不是。

不是,不是就走。水水走起路来,柔软的腰肢真的像是涧里的小溪,有些动感,有些韧性,长长的发还像是高挂的瀑。水水虽然有水温柔,却也有水的粗暴。有的女孩子是藏在了被窝里的,有的是被工人压在下面的,有的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水水每到一处,都要将那女孩子拽出,让诗人识别。有人就十分的不高兴:狗日杂种的水水,你闪了我了,看我怎样收拾你!水水就说,是不是你的妹?你有没有妹呀?这诗人是在找自家妹子呢!你要是不服,老娘奉陪你!那人便不再作声。

诗人就这样,找过一个隧道再一个隧道,找完一个施工点再一个施工点。每一个地方都有妹妹美丽的身影,每个隧道都有妹妹美丽的气息。但每个地方都没有了美丽。水水说,对不起,我还要找我的钱,你自己去找吧,要是有一天找到你妹妹美丽,你再来找我好吗?诗人使劲地点着头,诗人对女人的信任除了妹妹美丽便还有了水水。

沿着整条铁路沿线找到了尽头,诗人依然没有找到他的妹妹。诗人诗囊里的残诗,像是一张一张的春花,在深春的黄昏随风飘零。

诗人十分的伤心,诗人悲从心来,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诗人哭妹妹,也哭自己,还哭诗歌。他是把诗歌把自己的一生与妹妹紧紧相连。他认为这三者应该是赖以生存,相依相生的。

铁路的尽头是座城市。诗人在城市的边缘,几乎丧失了寻找妹妹的勇气。站在瘦长的铁轨上,诗人一眼的失落。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走了过来,指了指闪烁着无数霓虹灯的城市,说那些地方就是乡下女孩进城的唯一归宿,说他要找自己的妹妹就必须在那些地方才有可能,不过要在那些地方找到一个从遥远的峡谷里走出来的女孩,无异于大海捞针。城市边缘人的话激起了诗人对生活的自信。诗人说,即使是大海捞针,我也要找,只要存在找到的可能,我就会坚持下去。城市的边缘人被他的精神所感动,说你有找到妹妹的可能,不过,你不一定能找回你当年的妹妹,城市是一个专磨人锐气灭人锋芒玷污清纯的地方,城市是一个染缸,城市会给每一个人以多变的颜色,而且将会是永洗不净。

那你褪了色没有?我不知道你当年的样子,我就只好问你了。诗人说。

我做了城市的边缘人,就不存在你所说的这些。我守着无数条铁轨生活,可我没有被任何铁轨所中伤,因为我多变。

只要是我的妹妹,我就会认可她的,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管她多变与否。诗人一边说着,一边大踏步朝城市走去。

城市就是大海,城市里躲藏着我的妹妹……

先生,你好,里面请。很多美丽的女子朝着诗人弯腰行礼。

诗人每到一个闪烁着七彩灯光的地方,就大摇大摆地往里边走去。透过玻璃做成有选美窗口,诗人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坐着很多女子,她们一个个艳若桃花,光彩照人。她们一个个明眸善睐,青春可人。她们一个个都像妹妹,但她们一个个都不是妹妹。在老家的时候,妹妹在很远的山梁上就看得见诗人的,诗人只要踏上木楼,在木楼上留有皮踏皮踏的脚步声的时候,就能判断出是诗人来了。诗人看到这些女孩虽然个个风姿绰约,个个流光溢彩,但她们都不是妹妹。她们脸上堆着的,都是统一的笑,都是浮现的笑,可以看出,她们都没有哥哥,特别是没有一个像诗人这样的哥哥。他们不深刻,不本质,不内在,不特别,她们怎么会是妹妹呢?她们怎么配做妹妹呢?

诗人从城市的南头走到北头,从东面访到西面,诗人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可能或有可能容纳女孩子的地方。这里歌厅里所有的服务生都知道有个写诗的小伙子,在不倦地寻找着他的妹妹。大家对他十分同情,但对他的行动却有些嗤之以鼻。诗人的逻辑最后便充满了矛盾。诗人不倦的心灵有了疲惫。诗人充满希望的内心渐渐地弥漫了失望。

又一个霓虹闪烁之夜,诗人走出了最后一个歌舞厅。他的大脑里一片茫然,他的寻找似乎是要在这样一个地方最后终结。他伸出右脚,预备在地上画一圈。圈没有画完,他却看见了一个影子,白白的,纯纯的,在一个男人的手弯里,轻盈地进入了歌舞厅里。诗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子,但那影子却十分的真实,却十分的特别,那真实和特别有且只有属于自己的妹妹美丽。

诗人向前猛追,一直进了歌舞厅的大堂。诗人一边跑,一边喊:妹妹!妹妹!

那一对终于站了下来。那男一派绅士的样子,他着装高雅,气度非凡,面色深沉;女的衣着暴露,体态优美,明眸生辉。诗人看清了,那女的那双眼,就是年少时他教她写诗她却似懂非懂的那双眼,就是她问他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她没有妈妈的迷惑的眼。但那眼里分明地显着抵制、拒绝和冷淡,一种令人心悚的排斥。诗人说,妹妹……那女的笑了,说,先生,你叫的谁呀?诗人说,妹妹,你不记得我了?那女的一笑,笑出了当年妹妹的那一对白白的牙。那女的说先生,你一定是记错了,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女的嫣然一笑,回过头去对那男的说,我们走吧。

诗人追了过去,一把抓住那女的,说,妹妹,你真的是记不起我了,我是你哥,我教你写过诗,我领你一起去看过江的,一起放过排,我们还说过,铁路修好,我们一起到大城市,看灯火,看楼房,看商场……

那女孩子说,先生,你真的看走眼了,我真的不是你妹妹。

诗人眼神一下子直直的,钉子一样钉在那女孩的脸上。诗人说,你说你不是我妹妹,那你敢看我一眼吗?你敢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

那女孩别过脸去。

诗人说,你看呀?你看我呀!

那女孩转身就走,男的有些生气,说小伙子,别闹了,你已经闹够了。

那男人话一完,几个服务生冲了过来,将诗人拖进了一间屋子,诗人在那一刹那间,看见了妹妹回头看他眼中的泪花。诗人认定那就是他的妹妹。可在这里没有他更多的申辩的机会,一阵噼噼啪啪的拳打脚踢在这间密封的小屋里起落。诗人大声说,别打我,我是诗人!别打我,那真的是我的妹妹。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拳头和脚尖落在他的身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诗人眼里的妹妹笑笑的,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妹妹的酒窝里,装着好多的佻皮,好多的让诗人不知道的东西,在一阵金星之中旋转。诗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诗人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这样的一阵子的糊涂。当他睁开眼的第一瞬间,天空深蓝,群星璀璨,微风飘浮,一群蚊蚋在他的四周低吟着夜之歌。

这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诗人听着这声音就十分的熟,以为就是妹妹。但他分明又感到这并不是妹妹。眼里的浮云散去,诗人清楚地看到了,眼前的是水水姑娘。诗人眼里饱含的泪水夺眶而出。

水水说,回去吧,我们回去,将来有一天,美丽也会回去的。

诗人说,会吗?美丽会回老家的吗?

水水点点头说,你要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诗人说,会吗?

水水说,你看你看,我不也回家了?

诗人在水水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他们沿着曾经走过的铁路线,将曾经的很多东西再度走成了往事。时光远去,铁路如今已全部竣工,长长的铁轨无限地伸进远山之腹。原来开挖的基础上,三五地长起了绿叶,零星地开放了些小小的花。诗人以为那些就是他当年失落的诗歌,不过他已经无心去拾缀那些对他早已无用的东西。他回头的时候,水水的长发飞了一下,覆盖了他的单瘦虚弱的大半个身子。

那条铁路从诗人所住山城的底下穿过。每天夜里十点和十二点正,都有两个车次要从底下来回经过。火车走动,发出轻微的轰响,诗人的床铺在轻微地震动。

诗人和水水结了婚。诗人每天夜里都要和水水做一次爱,那种爱如漆似胶,如荼如火,有些翻江倒海的样子。火车从地铁经过,震幅就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大,而水水的叫声更大,水水的叫声充满了无限快感和夸张。

这时,诗人就停下来,用自己的唇去堵住水水的口,耳朵仔细地捕捉床铺之外的每一点声音。

诗人说,轻点,别惊吓了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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