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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9 10:20◆记者 汪 舒
如果要为苗族寻找两个关键词,那应该是“山居”和“迁徙”,已有很多人类学家指出,苗族是一个山地民族,很少生活在平原地区。
从威信县城出发一直向东,大概半个小时车程,完全可以抵达四川省泸州市叙永县境内。据当地苗族同胞叙述,很多年以前,他们中间的大部分就是沿着这条路来到威信居住下来。
如今,当我们沿着这条充满记忆的道路离开威信县城10公里左右,靠右的路口边上,有一个标有双河苗族彝族乡半河村字样路标,按路标指引往山上前行,不到20分钟,就抵达一个叫厚防的地方,在这里,完全可以颠覆你原有的对苗族同胞生存状态的认识。
相关资料显示,2016年末,昭通苗族人口突破20万,所辖11个县(区)几乎都有苗族分布,威信县就苗族人口46000人,占据昭通市苗族人口的四分之一。
昭通境内的苗族属西部方言苗族。西部方言苗族的迁徙即《史记》上记载的“窜三苗于三危”的一支。迁徙线路为洞庭湖一带至甘肃(古三危),再由古甘肃翻越川北高原南下,至现今川南一带。原贵州遵义属于川南辖区。苗族由川南迁入威信有由叙永迁入的,也有由叙永—仁怀—毕节—镇雄,再迁入威信。
地处威信县双河苗族彝族乡半河村的厚防,实际上是一个完全有别于其他地方苗族居住环境的村落。
5月12日,中午的阳光很安静。80高龄的苗族老人陶家忠30年前就已经看不见眼前的阳光,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房檐下,回忆家族历史,想象这个世界发生的变化,对每一个外来者,他会将脑海里的记忆和想象通过语言表达出来。
“我们陶家在这里居住已经有十三代人了,这里不叫后房,也不叫厚房,应该叫厚防”。老人的理由是,1930年前的威信县,土匪多,墙壁筑厚实,可以防御土匪袭击。
从某种意义上讲,陶家忠现在居住的地方,曾经不仅是一个纯粹苗族村落,还兼有军事防御功能。
距厚防不远处有一个穿山洞,可以容纳上千人,这里曾经是陶家的兵工厂,有一百多人的部队驻守在里面。陶家为什么要建兵工厂?在偏远之地如何建成兵工厂?陶家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威信县一个叫韩进修的,到毗邻的叙永县买房,结识了因水城(今贵州省六盘水市)兵工厂解散后回到叙永的四五个工人,后经一个叫万贵成的人极力推荐,来到了威信,帮助陶家制造炸药。解放后,陶家武装队伍解散,上缴了32支长枪,3支德国造手枪。
进入陶家忠记事年纪的时代,陶家军事力量经过多次战乱逐渐强大起来。“那时的陶家养了10多个兵,兵丁的待遇是一年一担粮食,在陶家租种土地不用交租金。”陶家忠的记忆里,“这些兵丁的制服是白色的,有帽徽,像葵花,后来变成用红布做的五角星。陶家对这些兵丁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如果有临时打土匪的任务,就通知过来,发放武器剿匪,剿匪结束,脱下制服,洗干净,装好,穿上平时的衣服回家种地。”
此时,这里已经是川南游击纵队的驻地,2011年,威信县委、县人民政府挂牌“半河乡革命委员会驻地旧址”。
这是一个80岁老人的记忆碎片,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一个家族跌宕起伏的故事。在他周围,厚厚的城墙、四合院、石头、青砖,默默诉说辉煌的历史,却又逃不过岁月的更替。
厚防墙厚1.4米,门由两层木板合并而成,外面蒙上一层铁板。在1968年被破坏,现存的木门已经很破旧,石条砌成的门框上有一副石刻对联,横联是“团风永振”,左联是“才德兼全可靠下东区长”,右联是“公平正直方为二甲绅粮”。
有关对联的解释,陶家忠语焉不详。但在后来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还是获得了以下信息:1、1968年,对联被毁,但陶家忠之前就记住了这副对联。甲是当时的行政区划,团首作为军事力量的存在,陶氏在二甲拥有军事和政治上的统治权利。2、历史上破旧立新运动,屋顶及围墙上的瓦被拆到双河街上盖粮仓,内部木结构的房屋分配给周围的住户,碉楼属于公产房。至此,一个具有军事作用的城堡回归于日常世俗生活所需,其军事作用消失殆尽。
据陶家族人介绍,厚防这种兼具军事防御功能的四合院,在云南境内绝无仅有。
夜晚回到威信县城扎西,扎西纪念馆的一片空地上,数十人围在一起,在芦笙音乐声中,跳着凝重而欢快的芦笙舞步,那一刻,我竟然有了穿越感受,他们是在用舞步讲述民族跋涉中狩猎、战争、迁徙的故事吗?
陶家宗是威信县贸易公司退休职工,因为工作关系,早就离开了厚防。对于厚防的历史,他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脉络,陶家之前居住在毗邻乡镇水田镇的香树村,大概1671年——1672年间,陶家从水田来到厚防。水田镇的香树村与四川叙永的水潦乡接壤,居住在厚防的陶氏大概经历了这么一个路线:水潦—水田—双河。
现在,我们回到厚防城门上的那副对联。对联中提及的下东其实是一个区域,包括当今的威信县旧城、双河、高田、罗布等乡镇。在清末时期,从行政区命名来看,分别为一甲、二甲、三甲、四甲。对联中提及的二甲就今天的威信双河。这样就不难理解对联的意义了,用当今的话说,作为二甲团首的陶家凭借实力可以做下东区长的,虽然陶家当时只是地方一个有势力的地主。
这种行政区划的命名,与清初发生在西南边陲的改土归流有关,改土归流作为一场政治运动,其目的是废除少数民族的土司制,该为朝廷中央政府派任流官,这个时期,陶氏走上一个地方政治前台。
陶家宗提及“礼从让乡”一词,这个词的实际意义和时代背景已经不得而知,回到改土归流本身,大概应该这样来理解,通过乡村的某些礼仪,让出一片区域。这仅仅可能是臆测,在四川叙永与云南威信的交界处,谢氏墓碑上记载,大意是从湖北的某地到某地,按照碑文的一些特征,碑文要叙述的是一个家族迁徙的历史,与陶氏家族的迁徙有关。
最近几年,退休在家的陶家宗一直在整理有关厚防的历史,在他看来,这不仅涉及一个家族,更多的是关乎一个地方。改土归流后的地方实现了军政一体化,团首就是甲长和团长的合体。其实,叫厚防或后房都没有错。叫后房,是因为这些建筑物是陶氏从陇氏土司家族接手的,可理解为陶氏后来才有的房子。叫厚防,是因为这些建筑物的墙体厚实具有防御功能。
陶氏家谱记载,厚厚的城墙之内,碉堡常架一根牛儿炮,此炮可以装三升黑火药三升铁砂,另有一把火钳随时烧在炮房的煤炭炉火中,以供随时燃点牛儿炮之用。围墙之内房屋全由木材构成,正厅大门三开六扇,雕刻着三国人物刘备、关羽、张飞、黄盖、马超、赵子龙、孙权、曹操、黄忠。厢房的大门和花窗上雕刻着晋、唐、宋、元、明的宰相和谋臣,四合天井全用正方形巨石铺陈,加上厚防天然生成的纵横交错的石林,构成了坚不可摧的城堡。四角用巨石砌成了两尺多厚的四座碉楼,碉楼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均设炮眼,碉楼的外围八尺左右,筑了两道围墙,四碉之内筑了三尺五的跑马道,把四碉连城一体,又在走马墙上四角设立监守步哨岗亭,整个城堡只设一道大门进出,大门门枋上草书雕刻着一副州官赐予的对联,即是团风永振这一副。
门窗上的雕刻精致赋予了汉文化元素,这是来自四川一个王姓木刻匠人的创作,在厚防工程完备后,陶氏非常满意,送给了他一些土地,想不到解放后因为这些土地,王氏成为了地主而从此没落。
发生在清初的改土归流使陶家在威信县的双河拥有了绝对的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的核心地位,厚防的建筑特点、防御功能等作为一个地方标志性的建筑也慢慢固定下来。也许是由于厚防的防御功能,1935年4月,红军川南游击队在此建立了半河乡革命委员会,由云南游击支队对其加强领导,革命活动一直持续到1947年。这一段历史,威信县委、县人民政府挂牌“半河乡革命委员会驻地旧址”,在厚防古老斑驳的木板墙上可以看见。
1994年,这个占地3600多平方米的集军事、民居、政治为一体的多功能建筑,首次被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学研究所研究员、民族研究所所长古文凤赋予一个新的定义:城堡。古文凤长期研究苗族的历史、文化与妇女问题,这个定义曾引起社会关注。应该说,这个具有军事防御功能的苗族建筑,其风格实属罕见。
多年过后,城堡左上角的碉楼、巨石铺成的地面、天井、厅堂、祠堂、厢房、炮楼等等依稀可见。从特定历史时期观察,厚防其实是一座具有防御功能的民居,具有民居特点,但其准军事色彩同样显著,它很可能吸纳了军事建筑的特点,比如官匪对峙而修筑的碉堡山寨。所有这些建筑元素,默默诉说一个民族在迁徙过程中与当地文化的不断融合,因此而烙下一个地方独有的文化印记,让后人看到多年前看来气势恢宏的厚防,一个民族开放的情怀。
很多时候,厚防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个信息符号,它蕴藏着迁徙路上的价值和最后的归宿。一座城堡就是一个家族,或者说是一个家族的象征。在厚防暂短驻足的时间里,我在想,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如何将一个看似民居的建筑,将其军事作用发挥到极致。
但是,那些透露出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等信息的厚重石块所组成的建筑,在当地人的眼里似有似无,他们习惯称之为“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