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7-09-26 10:10◆朱镛
灰灰菜曾经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一个不值一提的配角。在这里,我之所以突然想记叙下灰灰菜,是它在今天成为了人们最令人动情的野菜。它在饭桌上的存在有些像我们青春的经典一样,虽然不是主要的,却特别亮眼,有种带给人想下口的欲望。还让我动情的,是回到老家煮猪食的烟火,让我再次想到很久以前拔灰灰菜的场景。
从本质上讲,灰灰菜属于一种生于路旁、荒地及田间,是很难除掉的杂草。但它却可以长到一米多,它的茎直立、粗壮,会有很多枝条斜升或展开。它是野性的,我以为它却有人性。它一年一年生长,重复又重复。你永远别想铲除它,因为它平静地与大地共处。
我记得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村,庄稼地里到处都长有灰灰菜。那时物质匮乏,灰灰菜却从无人食用,只能成为一种猪草。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母亲都要求我背着小背篓去地里找回一箩猪草。在夏季,那时最多的就是灰灰菜。它又名藜,别名野灰菜、灰蓼头草、鹤顶草、胭指菜。在我的故乡叫它灰条菜,因为它在太阳的照射下叶片卷起,像小辣椒。我以为灰条菜是前科学的命名,它的叶柄与叶片近等长,或为叶片长度的一半,叶片上有白灰,卷起来的样子更可爱。灰条菜的叫法才与本质亲密无间地结合,有着血肉联系的原始名称,我更喜欢它自己土生土长这样的俗名。我觉得它带着活力,只要找到一块生长的地方,很快就可以拔满一背箩。那个时候,母亲给猪和我都安排了任务。猪的任务是吃完食长肉,我的任务是每天完成一背箩猪草。在当时,灰条菜无疑成为了我每天任务希望的附言。
既然母亲把猪和我联系在一起,日子也自然混搭在了一起。猪的日子是在吃食“嘭嘭嘭”的响声中,我的日子就是标记在一背箩的猪草上。但我一直觉得猪的日子比我好过多了,它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吃不起睡不起还可以在圈里左哼哼右哼哼转来转去地转了玩,真是吃饱了撑的!它这样其实很消耗体力,下顿吃食又要多吃一些。只要它多吃,我找的猪草就得不断增加。这让我极大的不舒服,所以只要我见它在圈里游走时,我就会拿棍子抽它,让它乖乖睡着。结果恰恰适得其反,越抽它越跳,它肯定认为我不是在抽它,是在抽疯!我只得进圈里给它挠痒痒,抓耳朵,抓肚皮,它才 “哼哼哼”地看着我,然后睡下。更让我受不了的是,它们关在猪圈里,不仅每天要吃两顿食,饿了一吵食,和我一样高的猪栏,它们可以一跃而过,弹跳如同一只羊的轻便。
其实我很喜欢放牧它们,并乐此不疲。因为如果白天不关起来喂养,放在旷野里,它们自由自在地闲逛,到处触触拱拱,青草、溪水、泥土,都可以进入它的食道。这样对我来说就有很大的好处,可以减少一顿猪食,我就不用再去拔一背箩猪草。而我的父母不愿意我去放,对他们来说,放在外面粪草就流失了。把它们关起来喂养,虽然每天两顿猪食必不可少,但圈里却有垫圈的土和草,粪草相对集中。那时的粪草是个宝,大人不识字也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谚语,小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也知道,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的道理。无论什么粪,人们都如获至宝,天不亮就有人起来到处去捡。特别是放牛出去的人,如果牛在路上屙粪,人们都会伸出双手把冒着热气腾腾的牛粪接了捧回自家的粪堆上。这是人们生活中对动物、植物和土地饱含的一种情感因素。动物和人一同生活,都在大地的贮藏室。
那时,我的父母亲应该还很年轻,只是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似乎从没有年轻过。母亲头顶上从未脱下过的布包头、皱纹,父亲浓黑的胡子,患哮喘的黑铁嘴脸,似乎从来都是以一副苍老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特别是父亲的模样,自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到现在,我梦里梦外出现的,永远是我童年时候记忆里的苍老。而我的母亲,在我父亲走后,尽管每次我回去她都会对我说,“你父亲走了,觉得窄窄的屋子变得空荡荡”,但母亲一直不愿意离开那间老屋。我只得常常回家,可是,见母亲一次,心疼一次。不见时,又挂念和揪心。我记得当时,只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经常悄悄就把猪放出去。我那时是典型的应了乡村的话,叫我读书,我偏要去放猪。猪们当时有如此敏捷的身体,我想一方面来自于放牧对它们的锻炼,一方面可能完全来自于食用野外的灰灰菜的缘故。
在我印象里,可能是那时的日子很长的原因还是其它因素,那时的猪似乎都不太肯长。一头小猪几乎都是从头一年的旧历八九月买回来,到次年的腊月里,最重的猪也不超过三百斤。我的父母亲总结,猪不长肉,是吃灰条菜的缘故。他们说灰条菜煮出来的猪食,死铁干浆,所以喂出的猪也死铁干浆的样子,让找猪草不准再找灰条菜。但是,那时我就发现,这样的猪被宰杀后,猪肉才放入锅里,肉味和烟火的味道就到处飘香,会让人流下口水。那样的肉,是吃得醉人的。
猪草不准再拔灰条菜,我不服气,却也不敢顶撞。虽然那时其它的猪草也很多,植物的丰富,使它们的分类呈现多种角度,以此来识别物种和鉴定名称。我不是植物学家,没有资格来叙述植物界不同类群的起源,亲缘关系和它的进化。它是一种最古老和最具综合性的一门分支学科。我就是只对灰灰菜有着独特的情感,每回去找猪草,我都会把灰条菜同其它野菜混合,或者把其它的野菜,诸如小油菜,奶浆菜之类的盖一层在灰条菜表面背回来。因为怕他们发现,为此,我得增加劳务,不得不连同煮食和喂养的事一起做掉。
主要的是,我对拔灰条菜似乎上了瘾。它的叶子上沾满了灰,一拔就抹在手上。再稍微用力,把枝条拔断,汁液渗出,带着一股清清淡淡的芳香,我十分喜欢那种味道。还有一种因素是,我和一起去的小伙伴拔猪草,我只是到了地里就坐着,我的背箩里会自动满上灰条菜。因为灰条菜是最好找的一种猪草,而他们都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愿,要找其它野菜。要命的是,每次他们的猪草里都会藏着几个偷来的包谷,或者洋芋,他们让我别告发他们,就无偿地先把我的背箩装满。这显得我小时候就很有心计。
但是,我又觉得有心计其实并不好。用我们老家的话说,有心计的人就如同心上有很多针眼,脑壳里按了弹子轱辘,或者是被上了润滑油。其实,这是机械的功能,不是人的功能,人缺少心计还是要舒坦些。后来,我还是自食其力。由于每天去拔灰条菜,导致手上的皮肤红肿、发亮,有时还会浑身刺痛、刺痒。当时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它是一种含有卟啉类物质的光感性植物,过多服食或接触,并受数小时日晒后就会引起急性光毒性炎症反应。
现在想来,大地就是如此生动。它就是为一切健康的生命,无论是庄稼,还是荒原蔓草,这本身就是一个真理。它不像今天,到处渗透着农药的剧毒。即使灰条菜有种天然毒性,比起今天农药的毒,又算得了什么?老家有句俗语叫一物降一物,在今天,这句话应该改为一毒降一毒。农药喷洒过的蔬菜,猪在吃,人也在吃。猪吃了,人吃猪肉,一个循环,也还是如此。我的母亲现在也还在喂猪,但再也用不着去找猪草了。所以,想到灰条菜这种当初连猪都不给吃的猪草,在今天成为餐桌上难得的野菜,已是自然。当然,在我的父母辈,它们很久以前也常吃,但那是吃糠咽菜的年代,只有野菜。
尽管,灰条菜在乡村的庄稼地上,依然不受欢迎。但是,它却不会绝迹。它生长着,似乎就是为了证明万物复归的自然轨迹,传达着某种深邃伟大的教育。因为它们的蔓延,使大地上到处留有它们站立的身影。
作者简介:朱镛,云南昭阳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创会代表,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在国家、省级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奖,首届滇东文学奖等奖项,第二届《百家》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小巷里的茶馆》《围捕》、散文集《奔跑的速度》《另一种方式的延续》,长篇小说《水灵》。首届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现供职于昭阳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