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之魂

◆黄懿陆

我来到水富县楼子坝，看到了斑驳石板铺筑的僰道。

从文学创作进入历史文化研究，发现在《太平寰宇记》上有使用僰音汉语的记载，得知宜宾一带存留僰道的痕迹。很早以前，我就想到这个地方看一看，走一走，这次参与“相约云南北大门”报纸副刊作家采风活动，终于了却这个心愿。

弥漫着沧桑感的楼子坝，位于横江边上。横江之名乍听耳熟，以为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横江词六首》中的横江。其实不然，李白词中的横江位于安徽和县东南，是古长江渡口，我到的横江距之万里之遥，在长江上游。这里说的僰道，来自横江之畔古楼子临街面的牌匾，上书“僰道冲衢”，是四通八达的意思。古僰道除了长江之外，还通向何方，这是我来到横江要了解和思考的问题。

横江是金沙江下游右岸一级支流,横跨川、滇、黔三省,全长307公里,发源于云南昭通市鲁甸县境，形成昭鲁大河，自南向北流至云南大关县,与洒渔河、牛街河汇合后始称横江。水富楼子坝对面，是现在属于四川的横江镇，一江两镇，隔江相望，曾出土过石斧、石钺等文物。就楼子坝崖墓群而言，亦出土过蜻蜓眼式琉璃珠、青铜器、陶俑、中原式剑等随葬器物，佐证了这个地方源远流长的历史。但是，这里作为“冲衢”，到底有多长的历史，期间经历了什么变化？询问当地人，他们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这里的每一块石板，都记录着古人在南方丝绸之路艰难的跋涉，揭示了古道商旅往来、商贾云集的盛况，甚至残留着关河纤夫风雨无阻、号子声声的辛酸血泪，来到这里的人，可以从这本历史的大书中，看到一个个注释，见证横江两岸人民世世代代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

古渡广场的宣传墙上，把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历史，分成了六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僰道沧桑”，描绘了远古僰人的生活，蜀汉时期诸葛亮南征过境，唐代袁滋经此册封异牟寻为南诏王等场景；第二部分为“丝路烟云”，刻画了古镇、古渡口、木商船、樯帆和人的活动场景；第三部分为“翼王鏖战”，讲述了清末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出走以后，兵败横江的惨烈场面；第四部分为“革命熹光”，记载了当地名人杨子云宜宾殉难，白宗华、白宗元兄妹参加革命遇难的光荣事迹；第五部分为“入川护国”，铭记了当年云南反对袁世凯复辟称帝，举行护国首义，率兵由此入川护国的光荣历史；第六部分为“铁血抗战”，记录了杨宏光、邹谷君等英雄参加抗日战争的壮丽场面。

历史的云烟，通过岁月的沉淀，一幕幕辉映在宣传墙中；一部部血写的诗篇，通过横江的浪涛，经过长江的洗礼，有口皆碑地留在人们的心坎上。可是，我总感到有不如意的地方：为什么“丝路烟云”的历史要比“僰人”的生活要晚？据文献记载，二者同时见于《史记》，彼此的历史也是非常漫长的。然而，具体的年代是多少，仅仅依靠文献记载、民间传说，都不足以得出明确的答案。

带着惆怅和迷茫，我小心翼翼地沿着锈蚀倾斜的石梯走向江畔，走到第84级，看到了尚还温柔宁静的横江。我掬起一捧清凉的江水，任由水流从手指的间隙漏掉，水流很急，水滴之处没有涟漪，更没有痕迹。但是，透过岸边清水，却可以看到江底大小不一的石头，一块一块，一团一团，摞在水中，天然地把江底硬化。这些石头，都有着各种巧夺天工的美丽花纹。在西部大峡谷温泉奇石城，赋予“中国龙”“昭君出关”“空城计”“祖国大好河山”等文化内涵的奇石，基本上来自金沙江、横江水底打捞出来的石头，一经洗净，不消打磨、加工，天然雕饰的花纹就蕴含其中，成为赏石者珍贵的藏品。来到水富，人们都说水富人美、水美、山美、林美、环境美……而把诸多美串在一起的，却是来自江中的石头。这些富有生命色彩、文化之魂的奇石，成为人们心爱的伴侣。水富人以奇石自傲，天下人与奇石结缘，生活因奇石而丰富，生命因奇石而壮彩，是多么的让人心旷神怡！

江水东流，水在动，石头也在动。看得久了，眼就花了。缤纷闪烁的水中，似乎摇曳着一个个人影，那是纤夫的魂魄吗?三个一队，五人一群，衣衫褴褛，沿着阡陌纵横、羊肠九曲的荒郊野道，跋山涉水，步履维艰地一路前行……按照人类学家的观点，他们以一年50公里的速度，不知在何年何日到了这个古老的渡口，许多人累倒、歇息在岸边，其中一些人已经不会动了，显然消失了生命体征……当年的纤夫，不就是这样悲惨吗？我迷茫了，清醒的心灵马上对这样的情景进行了纠正。不，他们不是纤夫。绝对不是！尽管纤夫叫号的时候，他们也是裸着身子，可是，他们不像这一群人，拾掇一些木头、竹子杂物，三根一捆，五个一摞，以山藤为绳，扎成木船或者竹伐，一个个爬将上去，顺流漂泊，漂向长江，漂向大海……前面的人走了，后面还有人涌上来。他们似乎没有人情，没有悲悯，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用手推，甚至用脚使劲一踹，就把同伴的尸体踢下横江，任其沉入江底喂鱼……

他们不是纤夫，因为纤夫没有这么绝情！他们头发那么长，开始扎在头上，就像一丛乱草，被水一浸，就把长发绾束到脖子上，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伟大的事业……这些人，应该就是首先来到古渡口的那一批人。

今天来到“僰道冲衢”这个地方，我没有白日做梦，也不是空穴来风和呓语。就在2005年，中国、法国、英国、美国、俄罗斯、巴西、印度、南非、澳大利亚、黎巴嫩这10个国家的人类学家，进行了为期5年的“人类迁徙路线”的世界性课题，他们认为智人自五六万年前走出非洲之后，进入现在的东南亚一带，在这里进行了黄、黑、白等各色人种的漫长转换，然后在距今3万年前，有一支社会文化共同体从红河流域进入了古代中国，距今1.5万年前后，又有一支主要的社会文化共同体从远古云南分成三条路线，再一次进入古代中国的广大地区，甚至到了东亚、西伯利亚……当时的长江流域，就是他们主要的迁徙路线。与水富同地域的宜宾据说5000年前就有人类活动，难道他们不是从“僰道冲衢”这个地方走出去的吗？

20世纪80年代，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提出中国学术界启动的“藏彝走廊”课题的研究，该项目已被纳入国家“十三五”规划。这个课题研究的主要地域，就是水富。可以说，水富的既往史，就是人类社会文化共同体的迁徙史。而“僰道冲衢”，就是这个社会文化共同体迁徙的必经之路。以此看来，水富的历史就非常遥远，而且富有非常震撼的历史冲击力和时代感染力。我今天来到这个地方，既有价值，更有意义。

那么，我依稀在江中看到的影像，不就是我们祖先迁徙时留下的倒影吗？不就是我们祖先的英魂再现吗？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的倒影映入石中，不就变换成各种巧夺天工、魅力无限的美丽花纹？而这些奇石中的文化内涵，不就是我们祖先灵魂的载体吗？

是的，我的眼睛没有发花，也没有走神，而是我们祖先在冥冥之中显灵，让我看到了他们残留在水中的倒影。横江、金沙江里的石头不是很多吗？这里的石头非常有价值，而且很有名气，为什么呢？因为这些石头经过打磨，可以看到很多美丽迷人的纹饰，能卖出好价钱，巨大的利益吸引了贵州、河南、广西、青海、重庆、四川和云南等地的奇石开发商坐地沽价开发，成为了水富的一大产业，水富也因此获得“中国观赏石之乡”美誉。可是，没有人知道，这里石头的花纹之所以好看，并且饱含丰厚的意蕴，深远的文化积淀，能够漂洋过海走向四面八方，是因为我们祖先迁徙的印迹美化了它，开拓人生之路的汗水浸湿和血泪滋润过它，石头上面有祖先孕育的文化，有祖先奋斗的英魂，有民族伟大的希望和建立美丽生活的畅想……

离开僰道古渡的时候，横江的水依旧在流，不管地老天荒，它还会一直流下去。但是，若隐若现的倒影已经不见。我知道，他们隐身石中，成为千古，辉耀永恒。让我们不得不去寻找它，不得不去爱惜它，即便不属于我们自己，但是我们肯花大价钱去把它买回家，为的什么，就是我们祖先的英魂隐身其中！

江水在流，永不疲倦，奔向东方。不就是象征着我们为了真理、为了幸福努力奋斗、坚持不懈的民族精神！江水为何具有这么伟大的力量，为什么永不枯竭，为什么不屈不挠，不就是蕴含祖先文化之魂的力量在支撑！我热泪奔涌，热血沸腾，看着石头遍布的河床，随着水流望着我微笑的节奏，我取出其中一块，仔细包好，轻轻放进随身背着的包里。

我要把这块石头带回家乡，因为上面蕴含着我们的祖先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