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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12 10:12◆孙庆明
1
当李红星见到街面上躺着数不尽的黄叶、枯叶时,情不自禁笑了笑,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偏偏在石阶下勾腰切洋芋的媳妇听到了,瞪了他一眼说:“是瞧见漂亮女人了?”
李红星微微一愣,故意取乐:“没漂亮女人我看啥子。”
媳妇直起腰,真的往大街左右两边张望。李红星觉得媳妇被自己耍了一把,很开心,把膝上的垫裙往上拉了拉,接着粘鞋帮。刚下过雨,大街空旷,只有匆匆而过的摩托车和轿车、农用车。连隔着大街门对门的“长发鞋业”外面的麻将桌都不见了。
媳妇发现上了当,继续切菜,抛过来一句话:“这辈子,你都别想打别的女人的主意。”
李红星笑了一下,回敬媳妇说:“这辈子你也别想打别的男人的主意。”
媳妇就乐了,爱意地瞅了李红星一眼,说:“别的男人我还真看不上。”
“可惜别的女人看不上我。”李红星说罢,忍不住自己先笑了。李红星说的是真话。他和媳妇到这集镇上来讨生活一转眼就二十多年了。都五十岁了,头发胡子白一半了。在这集镇上熬白的。一个靠做鞋子卖鞋子熬度残年的老头子,有三分姿色的女人都不会多瞅他一眼。只有媳妇还把他当个宝。只有媳妇觉得他还有魅力。这就叫爱吧!其实,媳妇没发现漂亮女人,看到了地上的黄叶,就知道他为何会笑:每年的春天和夏天,无论是工人、农民、学生都不费鞋,一双凉鞋就能过半年。所以,买鞋不积极,鞋行的生意是淡季。秋风起了,黄叶落了,冬天就要来了。鞋行的黄金季节就来了,买皮鞋的人就多了。有人买鞋一次就买两双。营业额能翻上一番。特别是春节前,鞋行挤得难招架。媳妇去存钱,脸就笑得像沐浴了春风的花儿。
2
李红星粘好一只鞋,上下左右,认认真真检查,确认没有问题了,把鞋放进了地上的一个簸箕里。他抬起头,扭了扭发酸发木的脖颈,无意间看见街对面“长发鞋业”的麻将桌又从屋里移到了人行道上的树下。两男两女四个人对坐,又开始搓麻将了。他心里嘀咕,陈老板真是个神人,鞋店生意都冷清得要倒闭的样子了,还有闲心玩麻将!
李红星随手拿起一只鞋底一个鞋帮,老练地合了体,抄起胶刷涂胶。媳妇切好了菜,端进灶台边,把烫锅放在电磁炉上,打开了电磁炉。她走过来,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接着粘鞋,李红星说:“别粘手了。煮出的菜都一股子胶味。”
媳妇说:“过了中秋,我们的女儿都二十三了。明年春节回家,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女儿需要我们照顾。把房子装修起来,女儿也该谈对象成家了。”
李红星手里的活没停,说:“不急,还在试用期呢。成了正式教师,再考虑个人问题。没学到本事,成了家也过不好日子。我们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忙着回去做什么。趁还苦得动,把钱攒够,别成她的累赘就是对女儿最大的关爱了。”
媳妇咕哝了一句什么李红星没听清。他知道媳妇是想女儿了。过去女儿坚娟上西南师范大学,学校离老家近,离他和媳妇在的集镇远。为了给爹妈省钱,寒暑假女儿都回老家。媳妇春节回老家才能与女儿在十多天。每次离开老家,媳妇都眼泪巴沙的。女儿大学毕业在老家的县城中学当了教师,还是天各一方,媳妇心痛女儿。
李红星理解媳妇的心情。为了把老家的那幢楼立起来,他们只要了一个孩子。媳妇想回老家守着女儿过日子。可她忘了,家里那楼装修的钱还没有攒够,他和媳妇养老的钱还没来得及攒。他觉得什么时候,把这两笔钱都攒够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退休回家。
无论是城里乡下,生意人都越来越精;哪个行当都人满为患了。淘汰一批踊出一批,前仆后继,竞争激烈,像没有硝烟的战场。李红星觉得自己和媳妇都过于老实,想学成人精,偏就学不会。不过,这么多年修鞋做鞋卖鞋,他得出一条经验:老实人不吃亏。
街对面”长发鞋业”的陈老板,脑门锃亮,一看就是聪明绝顶的人。听人讲,他曾经在浙江的鞋厂里做过多年师傅。做鞋人家算是“科班”出生。李红星和媳妇是在地摊上修鞋转了开店做鞋卖鞋,论技术本事,跟人家就不在一个档次。不过,门对门八年,彼此不声不响争抢生意,竞争了八年。正所谓路遥知马力。近五六年,陈师傅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而李红星的生意却是一年比一年好。这结果当初连李红星都没有料到。他悟明白的就一个道理:做生意跟做人一样,要实在。你的为人实在,你做的鞋子实在,你的售后服务实在。总能有好回报。
当初李红星把自己的鞋行取名为“实在鞋行”,并没有想到“实在”会有那么大的作用。那时只是想,自己嘴拙,媳妇也嘴拙,不善推销,不会欺许顾客,只能做牢实的鞋,卖实在的价。谁曾想这竟然成了鞋店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
开店这十年,“实在鞋行”经营的方法真就一成不变。实在鞋行经营的是中低端的皮鞋。消费对象定位是农民、工人,还有学生。李红星每三个月到昆明的螺丝湾批发市场批发一次做鞋所需的料子。为了做出来的鞋牢实耐看,进的防水胶、尼龙线,都是挑价高的买。鞋底和做帮的皮子,是做鞋的两大构件。李红星不仅要细看,还要用手摸。进了十年的货,手一摸鞋底的材质,他就知道是否经磨是否会裂;猪皮、羊皮、牛皮,手一摸,他就知道皮子是不是发过霉,泡过水。鞋底和皮子,各种档次的都有,堆积如山。最便宜的鞋底,三元一双;崴的皮子四十元五十元一公斤,李红星从来不会为了多赚钱买入。他买的鞋底都是十元一双的,买的皮子都是一公斤八十元以上的。好材料,好手艺,做出的鞋当然好。用顾客的话说,实在鞋行做的鞋只有穿旧的,没有穿烂的。来实在鞋行买鞋的人,都不是富裕的那种,富人都开车去城里的品牌专卖店里买鞋。底好,皮好,鞋牢实,实在鞋行的生意,那么多年靠做回头客的生意。逢五逢十,镇集赶集,大街的地摊到处是机制鞋、烂良心的小作坊主做的崴鞋。价低到“实在鞋行”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实在鞋行”不吆喝,不放喇叭,照样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实实在在做的鞋,就有实实在在的生意。李红星觉得老实人真的不吃亏。
媳妇把小青菜放进沸水里煮着。李红星在做活,没抬头感觉媳妇在瞅自己。接着听到媳妇的话:“我总觉得我们欠着女儿。”
李红星看了媳妇一眼,说:“我没那么想。在我看来,女儿应该感谢我们才对。她小的时候,跟我们吃些苦。但我们更苦。开店这十年,她穿的用的哪样也不比别人差。上大学这四年,花了七八万。没有你我在每天做鞋卖鞋,钱哪里来。她是贫困山区农民的女儿,能不靠救济就把大学读出来,她该觉得父母了不起才对。”
媳妇想了一下,笑起来,说:“卖鞋你笨嘴笨舌。该多赚十块二十块的你都让了。跟我讲道理,你一套一套的。”
李红星说:“做生意,要实在。我把你讲服了,是因为真理在我这边。下次你跟女儿通电话,告诉她,工作和做人一样,最要紧的是要实在。有句成语叫什么,好像是大智若愚。对门那陈老板耍奸,撑不了多久,就得关门了。我们照样红旗不倒。就是实在的好处,就是大智若愚。”
“什么智什么愚。我不懂。”媳妇说:“我就知道,嫁给你,你没 什么智,就是看中你实在。”媳妇说罢,忙炒菜,不再叨叨了。
3
重新干活,李红星心里挺慰藉。在他看来,实在跟老实一个意思。早年,在村里,老实人意味着没本事,没姑娘愿嫁。媳妇二十岁时,秀秀气气的却嫁了他。那时村里穷啊,住的是茅草房,夏天凉快,冬天夜里冷得打颤,吃不饱。他带着媳妇跑桃城来了。租了间小屋,身上只剩八块钱,不够两个人吃饱两天饭。本来是想投靠老乡到建筑工地打工,可工地不干满一个月拿不到工钱。没办法只能一起去大街边蹲墙根,打拿现钱的散工。搬家,搬物,有时候,帮人装防盗栏。半年后,媳妇的肚子大了。离生产不远了。生娃需要一大笔钱。打散工收入没保障。他只好到城郊的集镇边砖厂干活。拉砖匹,码窑,空的时候,再打一份工,给来拉砖的车上砖。媳妇生产那天还在街上拾垃圾。他揣着三个月挣的六千块钱回家,媳妇把孩子生在了家里。
媳妇了不起,自己把女儿平安生下。所以,李红星把女儿取名坚娟。坚娟满月,媳妇背着坚娟还拾垃圾,他还回砖厂上班。砖厂离集镇就一里路。难得闲下来。闲了也赶不及回家。就在集镇上逛。街口的一把大伞下,有个姓王的老者修鞋。一聊是同乡。知道老王在这修了十年鞋,挣钱在老家修了房,娶了儿媳。老王说,他五十九了,满六十就该回家去了。请他吃饭、喝酒。两杯酒下肚,提出要拜老王为师,有空跟他学修鞋。老王说愿收他为徒。跟老王学了几次,他觉得时间太短,学不了。把家搬到了集镇上,让媳妇每天跟老王学。那时候,坚娟一岁零三个月,会走路,喜欢跑。媳妇学艺时,就用一根绳拴在坚娟的腰上,由她绕着拴她的树绕圈圈。坚娟绕了一年的树,老王真回了家,鞋摊交给了媳妇,连修鞋的工具和没用完的料子也交给媳妇。媳妇先成了修鞋匠,他成了媳妇的徒弟。
一年后,李红星的肺出了点问题。医生说,不能在砖厂干活了。再干肺会坏掉。那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修鞋,修包、修伞。辞了砖厂的活,他在街的另一头也当修鞋匠。集镇上的居民虽只有三四千人,可乡下的农民、工人、学生加一块有四万多。生意很不错。租的房子大些了,吃得也好多了。还能存钱。他不想象老王那样修一辈子鞋。闲时,就揣磨皮鞋是怎么做出来的。偶尔进城,媳妇带着女儿逛街逛公园。他就到鞋厂看工人做鞋。看出门道,回到集镇自己的修鞋摊,就动手做鞋。那时候,他没有给鞋子定型用的鞋撑,做出的鞋 耷拉着没个看样,他自己穿,感觉不错。
十年前,集镇建了“实在鞋行”外面这条大街。街边都是商铺,没有人气,为了招商,商铺免两年的租金。李红星经不住诱惑。对媳妇说:“补了十年鞋,我们该拼一把,做鞋卖鞋了。把存的钱全拿出来,我们开个鞋行。”
媳妇吓一跳,说:“你敢赌?”
李红星说:“成不成都得赌。坚娟上初中了,我想让她在店子里的桌子上做作业,而不是在树下。”
五个月后,有两间铺面,六十平米的“实在鞋行”开张了。崭新的货架上摆着李红星做的两百双各式皮鞋。媳妇也不补鞋了,在店里当李红星的徒弟。不过,有修鞋的技术,学做鞋进步挺快。
“实在鞋行”的生意在半年后好起来。李红星和媳妇不分白昼,一个月能做一百多双皮鞋,基本能够销售出去。赚的钱比摆修鞋摊翻番。正在高兴的时候,街对面陈老板的“长发鞋业”也鸣鞭炮开张了。“长发鞋业”的店铺也有做手工皮鞋的工具和皮料,也和实在鞋行一样,加工纯手工的皮鞋。
“长发鞋业”一出现,李红星心里就紧张。陈老板把店铺弄在“实在鞋行”的对面,是唱对台戏。陈老板果然厉害。“长发鞋业”开张,“实在鞋行”的生意持续下滑,皮鞋扑了灰都卖不出去。李红星有点急,却想不明白,陈老板有什么绝招。后来才知道同款皮鞋,“长发”的比“实在”的平均便宜十到十五元。
媳妇嚷着降价,李红星坚决不降。他算过,降到陈老板的价位,卖一双皮鞋的利还不够买一根冰棒。不赚钱,陈老板还大量卖鞋。李红星大惑不解。
三个月后,一位买了陈老板皮鞋的顾客,拿着脱了胶的皮鞋来找李红星修理。李红星终于明白了,陈老板大量销售的竟然是批发来的皮鞋。“实在鞋行”做的皮鞋,真材实料,全手工制作,成本就在四十元左右一双,售价六十元。二十元的赚头。批发崴货,进价只需二十元,卖五十元,一双还赚三十元。陈老板是挂羊头卖狗肉,以次充好欺骗顾客。
李红星不降价,店里的鞋卖不动,媳妇着急,要李红星也去批皮鞋来卖。李红星生气了,说:“那样做还配叫‘实在鞋行’吗?走投无路,我们回家种地去。”
此后,顾客发现了“长发鞋业”搞假,回流到“实在鞋行”。
“实在鞋行”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而“长发鞋业”卖便宜货也越来越难卖了。
近半年,长发鞋业更加冷落,有时候,一两天都不开张。陈老板心灰意冷了,索兴打起了麻将。有时,李红星会同情陈老板,不过,又觉得陈老板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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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星感觉有个黑影。抬头,惊得一愣。玻璃柜上面是陈老板的半截身子。李红星有点不知所措,像欠人家债没还。陈老板脸上堆着笑说:“真佩服你,天天埋头苦干,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李红星停下活计,只是嘴角蠕动了一下。
“有件事我得和你商量。”陈老板的手臂伸过来,把一支烟递到李红星手里,李红星把烟搁在放胶的凳子上。
陈老板也不管李红星爱不爱听,说:“你太累了,会累垮的,别做鞋了。和我一样批鞋卖,轻松赚钱。”
李红星说:“那种鞋我一双也卖不出去。”
“那会。集镇上没了纯手工的鞋,顾客就没法挑肥拣瘦,就只能买批发来的鞋。做生意么,不能太老实,耍点巧。你考虑一下,拿定主意后过来找我。”
陈老板说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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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过来,说:“他说什么了?说话都不敢大声。”
李红星说:“拖我们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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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长发鞋业”的招牌换成了“长发手机店”。卖的是不知从哪里收购来的旧手机。陈老板不打麻将了,天天守在店里。生意依旧不好。
李红星和媳妇还是不分白昼,手不停地做鞋。还是好料做好鞋。做出多少卖多少。累了,李红星忍不住朝陈老板的手机店瞅一眼,心里想,做人做事,还是实在点好。玩虚的,想长发财,做梦去吧!
作者简介:
孙庆明 1963年生于楚雄,出版长篇小说三部,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篇,计两百多万字,三次获省级文学奖,并多次获楚雄州委、州政府“马樱花文艺奖”一、二等奖。2002年至今为楚雄州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报告文学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