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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盐津的路上(外一篇)

 2017-08-29 10:36  来源:

☆安殿荣

刚下飞机,便有一种并未离开北京的错觉和恍惚感。四月的昭阳和北京,有着相似的气温,而且时有大风。就连作为行道树的晚樱,也粉粉的开得正好,像极了北京街边的小桃红。入住在机场附近的宾馆里,下楼闲步,西南边陲的朴素和安静扑面而来。只有风,调皮得像个孩子,任性地拽着我的头发。突然记起刚刚看过的昭通回族诗人沈沉的诗歌中,有一句“四季如冬的风”,印象很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云却丝毫不受影响,一大朵一大朵,以飞扬的姿势,安静地趴在居民楼楼顶,这才让我意识到,我确确实实已经站在了海拔将近两千米的滇东北高原。

而这种“四季如冬的风”似乎只适用于昭阳,去到盐津,又会是别一番面貌了。头一天晚上,随车的工作人员颇郑重地嘱咐我们,去盐津可以换上薄一点的衣服了。

13号一早,我们乘车从昭阳去往盐津。

以我为数不多的在南方行走的经验,这一路,无非是山高水长,密林深处,山路盘绕。索性上车就补觉。我是个对海拔异常敏感的人。从小生活在东北平原,后在华北平原求学工作,昭阳即便只有两千米的海拔,也足以让我在静谧的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去往盐津的路上,海拔一路降低,头靠在车窗上,睡得倒十分香甜。然世间一切,皆讲个缘字。景色与人,亦然。路行一多半的时候突然醒来,抬眼望去,便看到了让我拍手称奇的乌蒙山美景。

之所以称奇,是奇在它对天地人的沟通。在它的身上,天上仙境与人间烟火竟是浑然一体。

首先让人瞩目的,是云。云就拦在山腰。那云蒸腾着,像长在山腰的炊烟,与山与树与天连成一体,触手可摘的样子。这云也将山自然地分成了上下两个部分,上端有云的山颇为陡峭,山体被纵向劈开过一般,侧面裸露着褐色的岩体,岩页层叠处,托举着密密的深绿色的树,看起来棱角分明、俊逸挺拔,被团团围绕的云把玩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仙气十足。下面的山,则完全是另一种气场,山体圆润,被层层密林覆盖着,那树木不似上面的苍劲,可能是近浅远深的道理,叶子的颜色,也显出透着阳光的脆绿。在下面的山体上,大约一人高的位置,偶尔还会看到一两尊佛像,佛像下面还搭了祭台,享受着人间的香火。那佛像并不是低眉垂目的那种,大都有自己的动作。车子开得很快,来不及细看,大约每个都不太一样,但总体上给人很神勇的感觉。我猜,那便是从山上请下来的神仙,守着山,守着路人,看到了,便让人心安。

而这些若是没有每隔十几米一处的飞瀑,也还是平常的。一眼看不到那些飞瀑的来处,只像是从云中飞下来的。水流在密林间闯出了自己的路径,纤纤的,却借了山的奇峻,一路奔泻,有的虽细若银丝,隔着车窗,似也可以听到酣畅清凉的水声。山顶有泉吗?抑或是从山体溢出?数不清路过了多少条这样的溪流。这山,真似一位银髯老翁,仙风道骨、神秘而令人敬畏。这竟是从时间深处跌宕而来的溪流呢。据说盐津有大小河流溪涧5063条,这些算在其中了吗?

伴着这些溪流,很快就到了盐津之行第一站:秦五尺道。下了车子,热辣辣的阳光明晃晃地罩过来,风微抚,体感温度也上升了许多,盐津气候果然与昭阳不同。

五尺道起于僰道(今四川宜宾),终于味县(今云南曲靖),在盐津的这段,当属秦五尺道中保留最长、最完好的一段。夜里刚刚落雨,两千多年的青石已然褪去石的粗粝,棱角圆润,闪着时间的光泽,被这似乎从未谢幕的烟雨浸润着,看起来湿润清凉。又该如何想象当年开凿之苦呢?对付险峻的崖石,秦人采取了火烧的办法,先用炭火将崖石烧热,再用冷水浇淋,使之疏松易凿。拾级而上,我们奢侈地走在秦人走过的那条商路上。据资料载,这段路在隋唐时期重修,并扩建为石门道,到了唐宋时期已然成为四川与云南两省茶马通商、转运的重要通道。清代开放盐津,五尺道与石门道的故道成为四川井盐转运云南的通道。通过五尺道与安南道的衔接,以及五尺道延伸线与博南道的衔接,东可通越南,西可达缅甸,甚至可达今日之印度和阿富汗,不愧称为南方陆上丝绸之路。立于青石阶上,似有清风传来挑夫背夫马帮们行走喘息之声,或许他们也曾坐在我脚下的这块青石上歇脚擦汗,顺便眺望一下未尽的路途。嘚嘚的马蹄声也穿越时空而来,深深浅浅地就印在某一块青石之上。这马蹄窝一定是被闻名的东川铜和朱提(shu shi)银“种”上去的吧?马蹄窝里还泊着昨夜的雨水,一片嫩黄的叶子就半落在马蹄印边,似要饱蘸雨水,书写两千多年来的风雨。而这雨水里又藏着多少故事呢,怎能书写得尽呢。

在这五尺道上,一转身便可见所谓的“露天道路博物馆”。被人津津乐道的“五道通关”指的就是这里。

脚下的这五尺道无疑是其中最古老的一条。然后便是水路。

水依千仞绝壁,开始并不觉其浩大。站在五尺道上的石门关旁望去,通常先是寻那绝壁上千古成谜的“僰人悬棺”。经人指点,终在一个崖隙间看到那处神秘的所在。十几具棺木横陈其上,几欲与绝壁浑然一体,不禁使人自然联想到诸多武侠小说中不吝笔墨所描绘的那些神秘的场景。说不定在哪具棺木中,真的就藏着一本遗失已久的武林秘籍呢。以“僰人悬棺”所在崖隙的隐秘为参照,目光下移,再触到关河水,方觉出其阔大。

关河又称朱提江,从鲁甸的龙树河、昭阳的洒渔河一路奔腾而来,成为盐津境内的一条主干流,之后再与白水河汇成横江,最终并入金沙江。与五尺道上青石的寂寂不同,关河河道虽故,而流经这里的每一滴水,却总是新鲜的,像我一样,在这之前从未与这里的绝壁深谷谋面。关河航运开凿是在清乾隆七年。时为云南总督的张允随奏疏:“昭通府地阻舟楫,物贵民艰。”为缓解铜运艰难,使油米流通,遂主张修水路开纤道。自此,关河水路运输成为盐津县内客货运输的主要形式。直到1979年213国道全面开通,关河水运方才停止。两百多年来,关河水奔腾之势不减,尤其是在雨夜过后,河水裹挟泥沙浑黄而下,急流险滩处,迸出大朵大朵的白色的浪花,足可想象当年行船之艰。伴着滔滔的江水,纤夫们嘿呦嘿呦的号子声似也奔突出时间的隧道,在绝壁深谷间盘旋回环。

从关河水路往上,依次是内昆铁路、213国道、五尺道以及昆渝高速。当然,你若喜欢,还可以算上头顶的航道呢。修建于不同时期的路,都承载着各自历史时期的使命,执著于贯通与汇合。如今五种道路并行不悖,一并掩映在乌蒙山的满目苍翠当中。

站在石门关上,可谓一脚中原,一脚滇地。我已然到达盐津。而我又真的到达盐津了吗?我看到的是时光留下的遗迹,是历史华彩的碎片,我更想体验的是盐津真实的脉动。

晚上住宿在盐津新城。放下行李便为第二天的着装着急。没想到盐津城这么热,唯一的一件短袖已经汗透,于是与同行的友人商量着随便买一件短袖T恤应急,一路打听着方知要打车去老县城才能买得到。一听到老县城三个字,我们相视一笑,可谓正中下怀。据说老县城还保持着原貌,一新一旧之间,便生出了古意。沿江蜿蜒的老路将我们送到了老县城。彼时夜已黑透,却丝毫不妨碍老县城的悠然自在。据当地人说,这街上凌晨两三点也是有人的。老县城给我最深的感受就是家常。比如坐在出租车上,随时都有可能上来一位陌生人,车开出去了百十来米,这位新上来的乘客突然发现落了东西在家里,于是我们便陪她一起回去取。一切都变成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后来我们询问出租车司机关于盐津地名的来历,问县城里是否真的还有一个老渡口。司机憨笑了一下,说他也不知道。在这里生活的人,其实并不问出处,只一心地把现在活好。也许不经意间就留下了什么,千年之后,也成为让人探究的颇有意味的历史呢。

还有一次可以逡巡于盐津烟火的机会。我们返程时重走五尺道下的豆沙古镇,开始还以为这是与其他景区毫无二致的商业化的古镇,走近了才知道其实不然。盐津县是桢楠(金丝楠)的适生区域,境内有桢楠23.65万株,而这古镇却一件相关的旅游产品都没有。临街的店铺也只是开给镇上的人,无非是老少衣物、生活用品和各种小吃。有一户临街炒辣子的,那辣香味窜了满巷,使人的眼睛和喉咙一并痒了起来。镇上人家大都门户洞开,一眼可瞥见室内摆设的电视沙发等家什。有老者躺在沙发上酣睡,有小儿蹲坐在门槛处玩耍,还有人支起麻将桌,一边打牌,一边打量着陌生的路人。

在古镇的街口,一个信息栏吸引了我,上面张贴着《盐津县人民法院2016年失信被执行人名单公示》。名单上的人或是欠了子女抚养费,或是欠了赔偿款、借款、货款,从几千元到几十万元不等,每张照片都对应着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或敦厚,或潦草的面庞。那面庞后面又有什么故事呢?

其中有三个女孩的信息吸引了我。她们分别生于1983、1987和1988年。事由是欠了夫家子女抚养费。看着照片上三张清秀的面庞,谁能说得清在她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故事呢?我条件反射地想到了远在贵州留守乡村的侄女。我第一次去婆家过年时,正赶上她出生。那是大年初一,彼时一家人团聚欢乐。一年后,却突然传来消息,说我那当时只有18岁的嫂嫂扔下孩子离家出走了。至今未回。我不能对一个18岁就嫁人生子的女人要求和期盼什么。她也许是另寻自己的出路去了。

是啊,现在交通发达了,路好走了,可人的出路却仍是永恒的话题。

从昭阳去往盐津,只需两个小时的路程。而要真正走进盐津,又怎是一次简单的抵达就能说得清的呢。

天峨的心事

天峨。初听到这个名字,联想到的是天之高渺,地之僻远,山之巍峨。且莫名地给人一种飘然尘外的隐逸之感。它更像是一个武侠小说中的地名,是一个擅藏之地:有着盖世武功的侠客,已沦为江湖传说的武林秘籍,以及种种未了的情缘,似都可藏于此。

初到天峨,已近傍晚。满目的翠色,滤去了夏日的喧闹和浮躁,只使人感受到小城的宁静。我最迫切要看的,是穿城而过的红水河。在我出生的北方小城,也是有一条河的。河水蜿蜒绕城而过,是我童年的乐园。可等我长大之后,那条护城河也随着我的童年一起消失了,只留下干涸的河道,满溢着无处诉说的忧愁。因此我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先去看它的河。我要用别处的河水,来慰藉自己的乡愁。

出宾馆,沿着临街的店铺,只消转两个弯,便到了红水河的桥头。一座城的气息随着河水的荡漾扑面而来。这不是一座被改造得簇新的城。从桥头铺就的有了岁月痕迹的石板上看,从沿桥而下的被野草装点得毛茸茸的石级上看,从河岸步行道与河水的自然亲和上看,天峨,是一座朴素又惬意的古城。然而它并不苍老,四处蓬勃着动人的生机。这生机,在于河岸边茂密的树木,在于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更在于河水两岸的半杆栏式的建筑。天峨人,傍河而居。

红水河流经多地,在每个地方都有它独特的形状和韵味。到了天峨,河水绿得正酽,似一匹明亮又细腻的绿色丝绸,以坦荡、沉静的面貌蝉联在山脚。因其穿城而过,这河水便成了小城生活中最明亮的那部分。无论是漫步街头,还是登上龙滩大峡谷的顶峰俯瞰小城,红水河都是绝对的主角。我在岸边的树木和蝉鸣声中穿行,只见河水碧汪汪地泛着微波,偶见一两艘小船,静静地泊在河边,却并不见人。这等的休闲和怡然,是在那些有着相似风光的旅游城市再难觅到的。

然而红水河的名字终究要暴露这一江清流的心事。传说中的红褐色的湍流已然无从寻觅,龙滩水电站的修建,使这河水更加驯服了,它藏起了河底嶙峋的石,或是某个被迁徙的村庄,以翠代红,以静代动。但在河底,却仍藏着最难得的野味——芝麻剑鱼。芝麻剑鱼生活在地下暗河与地上明河交接的水域,是红水河流域特有的珍稀品种,而天峨县的芝麻剑鱼又堪称红水河流域之最,光是听其名头,便可让人垂涎三尺。除了这名贵的鱼种之外,河水里还藏着各色的鱼。当我们一行人站在观望龙滩水电站的高台之上向下俯瞰的时候,竟可以望到一簇簇的鱼儿正逆流而上,不停地摆动尾巴奋力游动。在百米之上的高空尚可望到的成群的鱼儿,如果是站在河岸,那景观就更让人感叹了吧。

说到水电站,一座山的满腹心事是绕不过去的。龙滩水电站的引水发电系统工程,就完完整整地布置在一座山的山体之内,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地下洞室群。它的主厂房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地下厂房,有多大呢,据说,除了宽度不及,其他皆可与辽宁舰相媲美。天峨的山,满藏了天峨人发展的心事啊。除此之外,山的心事还是清凉的。喀斯特地貌使天峨的山多现天然的溶洞。假若你行走在逶迤的山路上,正被炎炎的夏日炙烤得无可奈何,这时若能遇到一个山洞,那便是有福气了。这样的洞口我就遇到过一个。好像是在拉岩村,或是相邻的某个村落,我们用过午餐,便被旁边的一处洞口吸引了。那洞口看起来是很简陋的,却被开辟出一个平台,上面用红漆书写了“清凉洞”三个大字。登上平台,果然如入空调房一般,凉气袭人,顿觉清爽。

在天峨逗留的几日,多是坐着车子,行走在苍莽的大山之间。其山峦之密,恰可用宋代诗人杨万里的一句“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来形容。山的心事层层叠叠。山,寄托了天峨人的希望。在八腊乡,我们在海拔500米以上的地方,参观了龙滩珍珠李特色农业示范区。天峨擅藏,天峨的山更是如此。远望这山的时候,只看到清一色的绿色植被,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走近了,抵达它的面前,才发现一个又一个的采摘园隐藏其中。园子里靠近路边的那些果树,早就忍耐不住寂寞,将枝条伸将出来,上面满缀了一串串紫色的果实。这就是颇有名气的龙滩珍珠李了。我们到的时候并不是珍珠李最佳的采摘季节,但那些紫透了的果子已有甘甜之味。后来知道,这珍珠李背后,还藏着天峨人的智慧和创造。如此美味的珍珠李,是天峨一位农民技术员自主选育的新品种。大约十八年前,技术员在山林中发现了一株品质好的野生李树,对其进行了连续三年的观察记录,将其与自家的毛桃树进行高接换种栽培试验,才有了今日丰产质优的珍珠李。而当年唯一的那棵野生李树早已被山洪冲走,连根拔起。所幸这品种保留了下来,现已成为天峨一张甜美的名片。

天峨的名片有很多,无论抽出哪一张都是响当当的。天峨的民俗文化更是让人惊艳。在天峨的最后一站,我们去六美观看了当地的民俗表演。当夕阳渐渐沉入山峦,小广场上橘色的灯光亮起,天峨人的心事也在民俗表演中渐次展开。无论是苗族的猴鼓舞,还是壮族的蚂虫另舞,都在以最为直观淳朴的舞蹈表现着一个民族发展的历史文化,当一双双绣有精美图案的鞋垫、一幅幅有着美丽花纹的壮锦由村民们带上舞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好像又读懂了一点天峨的心事。我看到的是天峨人对民族文化的热爱和骄傲,我还感受到了淳朴的天峨人想欣欣然向这个世界打开自己的羞涩。

这般充满了心事的山水和文化,孕育的是天峨人内敛低调的性格。天峨的好,我说不尽。它还隐藏了很多关于“源头”的心事。你若不去走近它,怎会知道它也位于北纬25度地球长寿带?怎会知道天峨是广西红水河上第一城,是巴马盘阳河的源头?站在八腊瑶族乡的高地上远眺苍莽的群山,我知道我也只能展开这样一个细小的切口,仅仅是让你知道,在桂西北,有天峨这样一个美丽淳朴又极富诗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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