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文苑丨这里，是母亲的故乡

自昭通中心城区至永善县黄华镇的高速公路通车后，母亲就一直念叨着她想回黄华镇去看看。

我记忆中关于黄华的印象，大多来自母亲的描述，那是养育她、滋润她的一方土地。

乘车一路向北，翻过山，越过桥，穿过隧道才终于到了黄华镇。在黄华隧道出来的转弯处，隔着磅礴奔涌的金沙江，远远望见了山腰处错落而立的彩色楼房。红黄绿3种颜色的楼房有规律地排布，像是一道雨后的彩虹挂在山间。

走进黄华镇，湿润的空气中混杂着青草、泥土、庄稼的奇特味道。母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来过，但那久远的记忆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已经变得模糊，哪怕想要从中寻觅到一张这里的模糊的黑白照片，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这次，我便以一个外来者、一个初次来到这里的旅人的视角去看黄华镇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里的小巷狭窄曲折，我想若不是母亲带路，行走不超过10分钟我一定会迷失在这座小镇里。这里的房屋小巧而错杂分布着，其中大多数的房子外墙都刷上了或红色或黄色或绿色的油漆。这些鲜艳的色彩完全掩盖了原本的水泥或是石砖的颜色，也掩盖了房屋沉重的年代感。

这里的土地是深褐色的，方正的田地里种着绿油油的蔬菜，放眼望去我只能勉强辨认出白菜、青菜、瓜藤。有的地方还种着大片的矮树，母亲告诉我那些是花椒树和枇杷树。在路上走着的或是在路边石凳上坐着的人们，无不洋溢着笑容，他们相互说句“吃了吗？”“去哪里？”“有空来家中坐坐。”又相视一笑地告别。

走在不算平坦的土路上，我的目光被路边那些无名的野花吸引去。那些野花很小很碎，像是彩色的石子被人随意地丢在一边，又像是一个偷懒的画家在已经画好的大片草地上随便用彩笔点上几笔。这些无人照料的小花，就这样静静地生长着、盛开着，不像花盆里悉心栽种的月季需要张扬地吸引路人的眼光，小花只是安静地开在那里，便是一种美好。

在通往小广场的路旁，矗立着两棵粗壮高大的榕树，母亲告诉我在她刚有记忆时，这两棵榕树似乎已经是这般粗壮高大了。走近一看，它们就这样安静地矗立着，看着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我走到其中一棵榕树跟前，平淡而安静地看着大树，我想它一定像等待着知己好友般默默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它没有答复，只有微风吹过带来树叶的沙沙声给了我回应。我忽然明白，它并没有在等待着我，也没有等待着任何人。无论你怀着怎样的心情，或是悲伤地向它倾诉，或是欣喜地同它分享，回应你的都只有那高大的平静，随之也必将感染你的内心，使之平静。它或许只是为了见证和传承而生，百年来如此安静而平淡地矗立在这里，见证着一辈又一辈人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乘凉而坐、谈笑风生，又把这份情感化作故事，由上一辈的人讲述给下一辈人。

我退后几步，看见榕树暴露在泥土外的根系已有寻常小树般粗细，繁枝茂叶呈伞状扩散开来，为人们提供了一处绝佳的乘凉的地方。我不由得开始想象母亲孩提时代与玩伴在大树下围绕着树干奔跑的情形，那“咯咯咯”的笑声如一支悠扬的乐曲在我耳边萦绕。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要和大树告别，我向它挥挥手，它依然没有回应我，但我知道在我们分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依然会安静而平淡地一直矗立在那里。

我和母亲慢慢地往山脊走去，一路上母亲一直在和我说哪里是她曾经读书的学校，哪里是她曾经住过的房屋，哪里是之前生意火爆的饭店……不知不觉间，我们竟已经爬到了山的顶峰处，这里可以看到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可以看到山脚下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银光的如同鱼鳞般的江面，也可以看到半山腰恬静地迎接着落日余晖的黄华集镇。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远处的夕阳缓缓向下坠落，落入山间、落入江水中。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过，微风拂过树林带来哗哗的响声。这一刻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静止不动，只有这恬静的画卷抚平着往日喧嚣闹市中积攒下来的浮躁与焦虑。这份难得的平静和喜悦让我久久舍不得离去，直到夕阳完全落下。不知不觉间，我竟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遥远而安宁的小镇，也才渐渐理解吴均在《与朱元思书》里所感叹的“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那是一种只有将人置身于大自然中才能体会到的平静、喜悦和满足。

我跟随母亲在回忆的河流里走着，直到我们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这时我们终于找到了母亲老友的住处。那是一位瘦削的中年人，深褐色的脸庞像是被刻刀划出了深深的沟壑。她们见面便含着热泪拉着手相视着，像是有好多话想要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将话题落到最近的那些家常琐事上。我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那些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们却不断为此发出毫不吝啬的笑容。可是为什么我又会觉得这些事情是无关紧要的呢，我的心里猛然一颤。

我开始想自己生活里有什么事是重要的，是如迷雾般的未来吗？是如同枷锁般的过去吗？还是金钱地位，抑或他人的评价？我想如若像她们那样经历了所有，再回首或许也只是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些种种的苦难、疑惑和激动、高兴都是生命的内容，如同大河中的涓滴，只有河水全部汇聚在一起，才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河流。但是人终将是要归于平静的，像经历了白昼的忙碌、奔波，终归要坠入夜的怀抱。回想以往困于过去用麻木来充实的压抑，和困于未来看到了失败的可能便停滞不前的焦虑，似乎都不如此刻的平静来得踏实、安稳，只有这种平静才能让人摘掉带有情绪的滤镜去看清这个世界，也更能看清自己的身影。这才是当下，是不背负着任何沉重的包袱仅仅是享受此刻的当下，是能让你敢于张开自己的双手去拥抱美好的当下，是让人不以批判刁钻的目光去审问世界的当下，是由平静填充的喜悦而满足的当下。

我随母亲在老友家中吃过晚饭便踏上了返回的路途，告别了这个遥远而安宁的小镇。我知道，此后我内心的一泓清泉也将长久而平静地寄放于此。

作者：涂睿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