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文苑丨回家的路

2006年大学毕业后，我便在昭通扎下了根。昭通，其名素来蕴含通达之意，而这“通”字，与路紧密相连。世间之路千万条，如丝如缕，交织缠绕，唯有回家之路，清晰而明媚，似那绵绵不绝的情愫，历经千年亦不止。

我的老家在永善县务基镇。回家之路有两条可供抉择。其一为老路，始于昭阳区北闸隧道，经大关靖安、上高桥，再至永善县茂林镇文山村、冷米村、甘杉村、莲峰镇黑寨村、六井村，水竹乡、马楠乡，黄华镇丫口、黄华米贴村、务基镇凉风凹、务基陈家二坪子，最终抵达务基街。

冷米村至甘杉的这段路，常年阴雨连绵，路面湿滑难行。每至下午，大雾便如汹涌的潮水般弥漫开来，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神秘的纱幔笼罩。云蒸雾绕，如梦如幻，却也暗藏危机。行驶至此，心中恐惧与不安交织，时刻担忧悬崖之上会有落石滚落。前方道路混沌一片，汽车犹如在厚重的帷幕上艰难地撕开一个小口，缓缓挪动。车尾的双闪灯忽明忽暗，好似迷雾中隐匿的怪兽之眼，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红色光芒。司机手握方向盘，不得不频频向前探头，方能勉强看清前路。雾气扑面而来，裹挟着阵阵寒气，让人偶尔闪过避让之念，却又瞬间警觉地握紧方向盘，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行。行至冷米村中段的凹陷处，在那朦胧的迷雾中，葱茏的树林里，一座敞开的四合院若隐若现。烟雾袅袅，分不清是雾气还是炊烟，一切既隐约又惹人想去窥探一番。屋子无门，却被栅栏围着。我将车停在安全之处，上前查看。屋内竟无人，只有一群羊挤在一起，那温暖的场景，让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那升腾的雾气，莫非来自这群羊？它们挤在一起，便不再寒冷。或许是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扰，羊儿们“咩咩”地叫着，仿佛在诉说着被圈养的无奈。还好，羊也有家。偶尔有几只小鸟从树林中飞出，欢快地鸣叫着，为这片宁静的世界增添了一份生机与活力。从此，我固执地给这里取了个名字——一窝羊。每次途经此地，我都要上去看一看，羊儿或多或寡，却从未遇见主人。

这便是春夏时节回家的路，虽崎岖难行，却是离家最为直接、便捷之路。一旦走出甘杉村大雾弥漫的路段，眼前便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视野豁然开朗，白云悠悠飘荡，恰似那薄雾被挤开，蓝色如潮水般涌出，白云则如细碎的花瓣洒落在蓝幕之上。周围的一切清新明媚，让人心情愉悦。阳光倾洒而下，路边的野花随风舞动，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宛如一幅绝美的水墨画。那山线隐约，仿佛是大师用细腻的笔触晕染勾勒而成，每一道线条都蕴含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归乡人一个惊喜。而到了秋冬，这条路冰凌遍布，极为危险，我便很少涉足。然而，我始终惦记着那“一窝羊”，担忧它们是否受冻，是否有人照料。毕竟我数次前往，皆未遇见主人，这份牵挂如影随形。可是，这些羊会记得我的牵挂吗？或许它们毫不在意吧。正如泰戈尔所言：“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我的牵挂，或许在不经意间，已成为生命中的一道风景。

另一条路，同样从北闸隧道出发，经大关县靖安、上高桥，大关悦乐、大关岔河、豆沙关、中和、盐津县普洱收费站、细沙、桧溪镇、金沙江特大桥、四川雷波渡口镇、金沙江特大桥永善小河、永善县溪洛渡镇、陈家岩口、孔家岩、白胜村、九角弯、白马槽、五岔路、小水沟、八角村、大水沟，一路数来，终至家。

陈家岩口到家的这段路，虽开车只需50分钟，却让人备受煎熬。这里的山路蜿蜒曲折，犹如人体的十二指肠般迂回缠绕，把路分割成数段。九角弯无角，却是一弯连着一弯；白马槽无马，却是一沼连着一沼；五岔路无岔，却是一路连着一路。路，始终未变，变的只是来来往往的人和人的心境。

这条路跨越山河，穿行83个涵洞，跨越16座桥梁，还有5条隧道。山高、坡陡、弯急、谷深，雨水充沛。车辆沿着山体行驶，紧挨着悬崖边缘前行。向窗外望去，那历经风雨侵蚀的巍巍山峰尽收眼底，山上时常有碎石滑落，让人心中充满不安。“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山峰陡峭险峻，岩石嶙峋，仿佛是大自然用巨斧雕琢而成。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远处的云雾缭绕在山峰之间，为整个山峰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那云雾时而如轻纱般飘荡，时而如汹涌的海浪般翻滚，变幻莫测，让人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再望过去，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深不见底，令人胆寒。金沙江在脚下不远处忽近忽远，犹如一条丝带，不断地延伸，绵绵不绝。江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无数颗钻石在闪烁。那江水的颜色随着阳光的变化而变化，时而呈现出碧蓝色，时而呈现出金黄色，美不胜收。向前望去，是一个又一个弯道，根本看不见对面来车，只能依靠喇叭声来传递信号。这条路弯弯曲曲，横亘在大山与悬崖之间，与江水平行延展，很像一个反写的“引”字，从江的这一头连接到那一头，路的这一头连接到那一头，遥远而又令人充满期待。伴随着车轮的转动、时间的流逝、空间的转换，最终抵达的地方便是家。春夏秋冬，四季更替，花开花谢，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那一抹绿色，始终是家所在村庄永恒不变的色彩。就如同鸟儿归巢，外出的人归家一样，这是一种永恒不变的规律。一样的家，等待着一样的人，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家在等人，还是人在等家，回家的路也始终未变。

于是，归家心切，心中便期盼着还有一条更为快捷的回家路，曾经以为这只能在梦里。梦里我踏上的回家路，五彩斑斓，青山做伴，蓝天白云在窗外流淌，宛如踏着古典吉他的节奏行走。

今年10 月18 日，大永高速公路上高桥至三合段正式开通，从昭阳区到永善县黄华镇的时间由原来的4 小时缩短至1 小时，黄华镇与务基镇相邻，这意味着从黄华镇到我家只需半小时车程，也就是说从昭阳区到我家只要一个半小时了。这份喜悦，让人激动得难以言表。我甚至迫不及待地与朋友联系，想着周末下班后到他们家吃完晚饭后再回家。耐不住性子的我驱车从昭通出发，感受着这条路带来的喜悦。一路欢歌，一路驰骋，路是新的，一草一木是新的，连云彩也是新的。突然，我想起了“一窝羊”，不知它们是否会盼着我的出现。我又想起春夏走过的路和秋冬走过的路，两条路恰好围成一个圆，如今在这圆上多了一根长长的弦，从这头连到那头。我沿着这根弦直奔家而去，远处隔离带上一根根竖立的小标杆像极了一个个音符，又像一只只翘首以盼的小羊，让人愉快而又警醒。

回到家中，兴奋与激动仍未褪去。我不断翻看着大永高速公路通车的新闻，看着一张张航拍图。我看见一条像吉他一样的路呈现在眼前，这条最近的路便是沿着弦的这头到那头的。我隐藏住心中的喜悦，把照片给母亲和妹妹看，她们几乎同时惊讶地说道，这路的形状像一把吉他。我忍不住笑了。爸爸看见我们这么开心，也要看看这条路是什么样子。我便把照片拿给他看，并告诉他，我就是沿着这吉他形状的路回家的，从琴头的弦轴处沿着弦枕、琴颈到固弦钉，这固弦钉的位置便是家的位置。爸爸看了一会儿，把手机忽近忽远地调整了一下，好让手机上的图片适应他的老花眼。突然，他表情严肃地说道：“这像吉他不假，但你们没发现它有个地方更像什么吗？”我们三个听了，便又涌向爸爸身旁，一番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路，那感觉像是非要把这路看出个什么路数来。爸爸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洋洋得意。我们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什么路数来，横竖还是像一把吉他。爸爸再次接过手机，指着琴头处说：“这里像不像龙的头，像不像，像不像？龙头上大大的眼睛便是隧道，那龙眼望出来的地方便是路了，也就是你们说的琴颈到固弦钉的位置了。”我恍然大悟，再细看，还真像。我赶紧对他说：“你真厉害！”爸爸笑了。

那一夜梦里，我梦见开车在硕大无比的吉他形状的路上，一条腾飞的巨龙用萌萌的双眼看着我，那眼睛好明亮、好温暖，照亮了我回家的路。路上左右车道行驶的汽车像琴弦上的音符，随着速度的快慢奏响了这把古典的吉他，深沉而厚重、平稳而愉悦。而我正伴着吉他发出的旋律，沿着琴弦往家走。

作者：刘仕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