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日报
2024-10-25 10:22一
清晨,阳光从俊秀的五莲峰上斜斜地照射下来,莲峰集镇的一面从金色的阳光里醒来,另一面还在阴影里慵懒沉睡。在这里,时光呈现出没有清晰界限却又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随着太阳在天空中推移,这两副面孔在某个时间里互相交融,然后互相调换位置,如此周而复始。
穿梭于互相连通或不连通的街道和小巷,高高矮矮的砖混楼房间,不时会冒出一间穿斗式木结构的瓦房。仔细打量这些房子,柱子、穿朽、椽子、檩子、木板壁……支撑起一间间房子的实木构件,遍布着岁月撕扯的裂口和时间蛀虫啃噬的细密洞孔,有些房子已经倾斜,檩子断裂,瓦片滑落。这些房子,历经上百年沧桑岁月,仿佛在土地上劳作了半生的老汉,肌肉松弛,青筋凸起,但骨架还很硬朗。在立街和横街上,这样的房子有30多栋,大多无人居住。
1730年至1951年,莲峰作为永善县城驻地,时间长达221年。今天的莲峰,作为县城这段200多年的经历,仿佛从历史的画布上抹掉一样,几乎没有留下足以支撑县城叙事的空间和实物证据。
史料记载:“同治元年(1862年)九月,太平军石达开部分三路入滇,其中一路于十二月由四川宜宾溯江而上进入永善,与清军战于金锁、黑铁、回龙三关,二十七日攻破县城,至次年一月离永善进入昭通。”莲峰城的这次溃败,是筑城以来最彻底的一次破防和失守,坊间曾有“文官逃往磨石坳,武官逃往仙鹤山”的传说,可见当时文武官员纷纷出城逃走的狼狈情形。太平军进驻县城后,拿出银两请城中绅民代为采购马匹,可当地人认为太平军是造反的“长毛贼”,收了银子却不办事。太平军多次扬言威胁,如果不交付马匹或不退还银两,就一把火烧掉县城。离开的时候,他们真的放了火,把一座好好的县城变成了废墟。
现存的这些老房子,大多是1862年后修建的,距今160年左右。临街的房子多有商铺,打开木窗插板便是铺面柜台,柜面下有向街面凸显的货柜,里面靠墙一面也有货柜。有两栋四合院结构的老房子,以前是开旅店的,院内有拴马棚,现在杂草丛生。有些房子因地制宜,临街开店,后面有吊脚楼,有效拓展了使用空间。这些看上去风雨飘摇的房子,如果稍加修缮和维护,再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无大碍。我们在南门外发现一栋长三间穿斗木结构的老宅,据70多岁的宋远超讲,这房子是他家的祖宅,也是莲峰最古老的房子,修建于莲峰筑城之初,因为房子建在城外,当年得以逃过太平军烧城一劫。后来,这栋老宅虽经历了诸多波折,最终得以保存下来。这栋近300年的老宅,支撑房屋的木头结构还很稳固,现在还有人居住。
在莲峰,保存相对完好,具有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的古建筑,是在莲峰小学内的城隍庙戏楼。城隍庙始建于雍正八年(1730年),初筑县城时修建。据《嘉庆永善县志略》记载:“城隍庙,东门内,乾隆三十七年重修,有碑记载艺文。”道光二年(1822年),对城隍庙进行重修时,修建了这座戏楼。戏楼为歇山顶式建筑,通面阔22米7间,通进深9米5间。戏台正中顶上为八边形凹面藻井,每圈由8块木板镶嵌而成,共5圈,交错呈梯形状,越往顶部的木板越窄越短,木板上绘有戏装彩画。戏台背后的木壁和牌坊上,均有彩绘壁画。戏楼由40根成人合抱粗的柱子构架,下层中间为通道,两边是房屋,可通过左右木板扶梯上二楼。二楼中间为演出戏台,两边耳房为化妆室,用板壁隔开。2020年进行保护性修复的戏楼,200年的古朴与沧桑,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晨光夕照,气势恢宏。
二
《吕氏春秋·尽数》有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龙王井始建于雍正十二年(1734年),《嘉庆永善县志略》记载“龙王庙”时,顺带提了一下龙王井——“龙王庙,南门内,有龙王井”。近300年来,龙王井为周边的民众提供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源,至今还发挥着它的功用。时至今日,人们也不知道龙王井的水源究竟来自何处。传说,龙王井的水源为暗渠,青石砌成,深埋于地下,为防止工事泄露,工程完工后,参与修渠的人都被灭了口。
现在,龙王井已用石墙封闭,混凝土打了盖板。附近居民,将一捆塑料管从一开口处伸进井里,接水出来饮用。封井的石墙上镶着两块石碑,一块为光绪十一年(1885年)所立,上刻修龙王井记:“此井建城以来,载在县制……自乾隆四十四年修葺……百余载,渐已崩颓,而汲引多不洁净,光绪拾年内……”落款为“光绪十一年岁次乙酉清和四月吉旦匠工罗永丰承修。”此碑记载官员乐理瑩等倡导并捐廉俸、本城绅民邓端等捐资重修龙王井一事,历经百年风雨,碑上的字迹已变得模糊,有些已经残缺,难以辨认。由此碑记可知,在这次修缮以前,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还进行过一次修葺。另一块石碑的碑记为:“龙王井于公元一九八二年七月 第三次改造。”2016年,当地乡民再次集资对龙王井进行了第四次修复,直接把井封了起来。
安放在龙王井处的两块残碑,其中半块是捐资重修武圣宫的功德碑,碑头上只剩“永垂”两个大字,断掉的不知是“千古”还是“青史”,也有可能是“后世”。碑记内容为遊府、守府、部厅、永善县署两班、各级文武官员和绅耆铺民捐资情况,因残失的一半去向不明,立碑的具体时间无从考证。另一块残碑为民国时期所立,一面是当时的县长张鹤年颁布征粮捐银的折算方式及缴付起止时间的公告,一面是署理(代理)县长张公鹏颁布粮户买田及地拨册手续费的公告,两面均属民国时期的政策公示碑记,从中可以查考民国时期的一些政策信息。
还有两根不配对的碑柱,一根碑柱的正面刻有“立志当如此井水”,隶书,厚实稳重;背面刻有“十年借寇还我使君”,俊秀的楷书。“借寇”一词,出自《后汉书·寇恂传》,指地方上挽留官吏的意思。此碑柱的卡槽在右边,可能还有上联,与某位官员的志趣和经历有关。另一根碑柱,正面刻有“花放水流自得旨趣”。我现场拍照请书法家老余考证,说可能是大富人家的门柱,应该还有下联。他根据吴昌硕写的一副对联配出下联:“禽鸣鱼乐各具天真”。这两根碑柱的书法和内容极具风雅和志趣。
三
1993年,30岁的李松林在南门下1000米处的水沟边发现一块石头,从露在泥土外面的部分判断,这是一块适合做手摇石磨的砂石。他将石头从泥土中刨出来,一个人用手推车将石头拉回家,用水冲洗掉糊在上面的泥土,发现石头的宽面上刻有文字,因石头毁坏而有所残缺。有人说这块石头可能是文物,李松林便将石头保存了下来。
据《嘉庆永善县志略》“城池”篇记载:“永善旧属乌蒙地,无城。本朝雍正六年设县治(米贴)。九年,巡抚张允随提请,委知县杜思贤筑土城于是(莲峰),永善县治日兴。周二里六分,高一丈二尺,上覆以瓦,四门有楼,东曰日华,西曰金川,南曰崇礼,北曰拱宸,四隅有炮楼,无池。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知县游方震于边城攸关等事案内,详准动项重修。嘉庆十年(1805年),知县吴进堂捐廉重修。”乾隆二十五年的这次重修,将土城墙改成了石城墙。1995年出版的《永善县志》记载:“同治元年太平军入城,城毁,民国初再度修整,四城门改名为:东‘莲峰’,南‘迎薰’,西‘挹爽’,北‘承恩’。”
李松林收藏的这块石头,正是老县城南门的门额石匾,残存部分长1.368米,高0.59米,厚0.28米,上面刻有碗口大的“迎薰門”三个字,清代馆阁体,端庄大气。“迎薰門”三个大字下面均有残缺,但并不影响对文字的辨认。石匾正面右边端头有上款,并列两排阴刻小字:“知县孙逢源 遊击刘奇义仝立。”左边端头处有下款,竖排阴刻小字:“同治癸酉季秋。”石匾两端的端头上均凿有一定倾斜度的匾头,说明石匾是镶嵌在城墙石的卡槽里的。从这块门额石匾的落款可知,城门的改名时间并不是民国初年,而是同治十二年(1873年)秋天。《嘉庆永善县志略》“秩官”篇记载:“孙逢源,字星垣,浙江归安县人,军功,同治十一年六月来署,十三年七月去……”门额石匾上的落款时间,正好在孙逢源任永善知县期间。
“迎薰”一词源自上古歌谣《南风歌》,相传为虞舜所作,全诗共四句:“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此古谣以舜帝的口吻,说世间万物迎承薰风的恩泽,抒发了中国先民对“南风”既赞美又祈盼的感情,表达了虞舜为民着想、以民之忧为己之忧的思想。在中国古代文化里,南风通常又指初夏的风,温暖而有生机。《南风歌》即颂扬南风煦育万物、播福万民的恩泽之歌。古时修筑城池,其南门多以“迎薰”命名。
李松林收藏这块残缺的门额石匾,是莲峰老县城变迁过程的一个实物证据。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仅收藏了一块石头,还收藏了一座消失的城门,收藏了一座消失的老县城,收存了一座老县城的历史记忆。
四
家住北门遗址处,已退休20年的杨老师,出生于民国末年,小时候有机会到城墙上玩耍,对古城旧貌印象深刻。他所了解和记忆中的古城墙,应该是几经修复后,城墙消失之前最后的模样。他用手机、牙膏盒等几个长方体物件,在八仙桌上为我们演示当年城墙的结构。在他的演示和回忆中,老县城是一座呈四方形的城,砂石砌成的城墙有五六米高,比他家当时的房子还高。城墙上可骑马巡防,外侧有齐胸高的城垛,四座城门上均有高大气派的城楼。20世纪50年代,修通了昭永公路,解放牌汽车可从城门进出,可以想见当时城门之高大。
修建城墙的砂石开采自距莲峰古城5公里处的石垭口。据说,当时开采的砂石,修建完全部城墙,铺完城内的街道,还没用完。如今,那些用砂石修筑的城墙已消失殆尽,仅能在西北边一住户人家的房屋背后,还能看到一段10多米长的城墙遗迹。那么多的城墙石去了哪儿?1952年开始设计,1957年10月修建结束,后又经历过几次大规模加坝扩容和加固维修,直到1981年9月彻底完工,从设计到施工结束持续了近30年的莲峰水库,修筑大坝和渠道的石头,就来自莲峰城的城墙和街道上的铺路石。零星散落的部分城墙石,东家一块,西家一块,镶嵌进了新建房屋的基脚,或者房前屋后的堡坎。
关于城墙的功用,《尚书·周书·毕命》有云:“申画郊圻,慎固封守。”按隋唐时期学者孔颖达的注释:“郊圻”即城邑的边界线,需要稳固防守。美国社会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一书中写道:“城墙的作用无非在于以下两方面:一是作为军事设施,另一个就是对城里居民进行有效统辖。从美学观点来看,城墙把城市和乡村分割成截然不同两部分;而从社会观点来看,城墙则突出了城里人同城外人的差别,突出了开阔田野同完全封闭城市二者的差别。”
如此说来,城墙的消失,也是一种进步,相当于拆除了人与人之间一道象征等级的藩篱。实际上,这些城墙石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发挥它稳定、坚固和耐久的特性,为人服务。
五
在莲峰集镇上转悠了四五天,我用手掌、眼睛和心灵,去触摸和感受一块残碑,一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口老井,一堆残存的城墙石……既是触摸和感受人间在时间长河里留下的痕迹,也是触摸和感受时间在人间留下的痕迹。它们记录了时间在人间长河流转的物证,也记录了人间在时间里流转的物证。这些残存的物件,让我感觉到时间和人间是互为依存的存在,是彼此存在的互证。
在莲峰老街上走访了几位八九十岁的老人,从他们模糊、零星的讲述中,我发现有两位老人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八十几岁还是九十几岁。他们不相信白纸黑字填写在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却又无法说出自己准确的出生日期。这些老人出生在民国中后期,那是一段混乱无序的岁月,莲峰虽处僻远之地,也难免遭受动荡的惊扰。1950年,永善全境解放,许多档案和文书资料在混乱中被人为销毁,或者流散民间下落不明。人世间,除了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母亲,谁会把一个人的出生日期牢牢记在心上?后来规范户籍管理,登记户口时,大多是由父母口头申报,或者由自己口头申报,甚至存在由他人代为申报的情况。这个时候,这些老人的父母可能已不在人世,即使在,因为时代更替,时间从年号纪年法转换到公元纪年法,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准确地换算到公元纪年的时间上来。就像我在龙王井边遇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汉,他说他很了解龙王井和莲峰的历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雍正十二年”。其实,他并不知道“雍正十二年”是公元多少年,也不知道“雍正十二年”距今有多少年了。实际上,“雍正十二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在他心里,“雍正十二年”只是历史深处的一个时间符号,他就困在这样一个时间符号里。
在莲峰镇卫生院门口,有一对雕工精细、样态丰腴,曾遭破损的石狮子,有几位老年人说这对石狮子比天安门那对还好看。其实,他们一个都没有到过北京,自然也没见过天安门的石狮子,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作出自己的审美判断。有人用钢筋和水泥将残缺的部分补起来,但补救过的石狮子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毫无韵味。这让我想起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文化与价值》一书中说过的一句话:“破旧的东西就应该是破旧的。”确实,破旧的本身就记录着历史的进程。城墙和楼阁可以修复重建,而真实的历史是无法修复重建的,因为,破旧的本身就是历史的组成部分。
作者:杜福全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