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7-08-15 09:35朱子青
艰难时日过后,青草塬终于迎来了一个丰收的夏季。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丰收的夏季,塬边上,坳里头、紫金洼、骆驼项、七硷洼,麦浪滚滚,到处黄灿灿一片。全村的大人小孩,甚至连走不动路的老人都被扶了出来,面对一派丰收的景象,他们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人们手里攥着割麦子的镰刀,逡巡在麦田边上,一个个跃跃欲试。布谷鸟整天在催促:现黄现割,现黄现割!那声音有一种穿过时空的力量,它让村子里每一个人听得心潮起伏。成群的麻雀一会儿飞到这片地里头,一会儿飞到那片地里头,显得兴奋不已。它们时而立在麦穗上荡着秋千,时而钻到麦秸下啄食那饱满的麦粒儿,一个个吃得身子肥嘟嘟的,连起飞都显得有些困难。
中午,父亲去了紫金洼一趟,回来时满脸欣喜。他对母亲说:“擀细面吧,准备明天开镰,紫金洼的麦熟了!”我与弟弟一听,哇哇叫着跳着,我怀疑野菜稀粥的日子让我们的肠子都变成了绿色。是的,我们已经好长日子没有闻到麦面的香味了。
“爸,给我磨一把镰,我也想割麦子呢?”我有些按捺不住。
“有你们干的时候呢,急啥?去给驴添点草,明天要挂辕呢!”
我无法想象自己手执一把镰刀割倒人生之中的第一捧麦子的感觉。我一边想一边去给驴添草。小母驴看见我进来了,吐——吐——地打了两个喷鼻,眼里头像在笑,我知道它也感受到了丰收的气息,感受到了我们全家幸福而激动的心情。我用筛子揽了满满的一筛子铡好的青草,又加了些麦草,用手拌了拌端给了母驴,母驴急切地用脖子直蹭我的胳膊肘儿。
晚上,我梦到自己提着父亲磨好的镰刀,偷偷地出了山,钻进了一片金黄的麦田中,麦子那么高,高过了我的头顶;麦子那么密,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我兴奋地扔掉了镰刀,躺了下来,躺在这麦秸所做的厚厚的大床上。啊!天空是那么高远,大地是那么丰厚,世界只有纯粹的两种颜色,大海般的蓝与金子般的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麦香。那么多的小鸟从我的头顶飞过,它们叽叽喳喳地欢笑着。微风吹过,麦浪滚滚,我感到自己被麦浪飘浮了起来,多么温暖舒缓的麦浪,我像回到了婴儿时代,在母亲的怀抱中荡啊荡,摇啊摇,一种无比幸福与甜蜜的快感漫过全身,我平生第一次从梦中笑了醒来。
父亲与母亲天不亮就出山割麦子去了,也许他们高兴得一夜不曾入睡。等我放学回来时,崖头的碾麦场里已站了十五六个麦捆子,威风凛凛的样子,像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武士。
母亲烟熏火燎地在厨窑一边做饭,一边安排:“二狗你在场里看麦子,麻雀多得很!石头你去帮你爸挂车去,你爸还在紫金洼里割麦子呢,拉回来了一起吃面!”
“妈,我也想去紫金洼看爸割麦子?”弟弟说。
“你不要去,看场去,刚割回来的麦子都喂了(麻)雀,咱吃啥呀?这瓜娃子!”
待我跑到紫金洼的麦地时,父亲已经割完了一畦,正一捆捆地往架子车上装,我急忙帮父亲的忙。一捆一捆的麦子头对着头整齐地装上了车子,高高的像一座小山,这让我担心小母驴能不能拉得动。
到凉风嘴头的大陡坡时,车子果然僵在半坡中了。小母驴后腿直发抖,蹄子在坡上不住地打滑。父亲将车辕压得低低的,勾着头伸着脖子使劲拉,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如蚯蚓一般醒目。我在后面使了吃奶的劲推,车子仍丝毫不能前进。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一个人能伸出手来帮我们一把。如果驴将绳拉断,车子就会倒退着推了我飞下野狐沟,麦散人亡,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想到了危险,他竟然跪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我们同母驴一起坚持着。我不知道,那一刻父亲想到了放弃没有,母驴想到放弃没有。我感到力气快要用完了,头几乎塞进了麦捆子,我想腾出一双手来,捡一块石头垫在车轮下,这样好歇口气,可我连一只手都腾不出来,稍一松劲儿,车子就往后退。这时,母驴的两条前腿跪了下来,大约僵持了不到一分钟,母驴的两条后腿拼命一蹬,车子动了,接着它的脖子一扬,收起前腿向前猛地一冲,就将车子拉上了大陡坡。我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父亲将车子放在平地处,慢慢地出了车辕。他默默地走到了驴跟前,将驴身上的汗用手掌轻轻地抚了抚,落满麦尘的脸上写满了感激。我走了过去,摸着驴的头和汗津津的耳朵,内心五味杂陈,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母驴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它,也许我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同我的爷爷一样,连一口新麦也吃不上。如果不是它,我将看不到青草塬丰收的场景,在我短短的人生的记忆里将会留下一大片空白和遗憾。是的,是小母驴将我从悬崖前拉了回来,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
大片麦子黄熟的时候,青草塬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听到快乐的心跳。满山遍野是男男女女忙碌的身影,面对一望无际的麦浪时,心情有些复杂,他们有些犹豫,似乎担心很快割完,待他们伸出镰刀时割上第一镰后,就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了,他们很快就忘却了自己,他们顶着烈日,在麦田里挥汗如雨,兴奋地挥动着镰刀,完全忘记了疲劳。当他们割完一畦站在地头看光秃秃的麦田时,心里头似乎有一丝丝失落,他们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割完了,仿佛还没割够,没有割过瘾。
碾麦场上,麦捆子排成千军万马,有时候堆积如山。今天你家碾场,明天我家碾场,人们扛着铁叉或者木锹自发前去帮忙,比顾红白喜事还积极,每一个碾麦场都变成了庆祝丰收的舞台。纸烟,香槟,收音机里的评书或秦腔,以及细长面,男男女女在一起说笑,孩子们在麦草堆里翻跟头,丰收的快乐淹没了整个村子。等碾完麦子,扬完场,晒干麦,人们快乐的情绪才悄悄有些收敛。晚上,面对一轮明月,或满天的星斗,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凉风习习,他们细细的盘算,要交给公家多少斤,能留给自己家多少斤,有没有余粮可以粜。有些人打算粜一些粮给家里添置些家俱,或者为儿子说个媳妇,可当他们拉着一车车公粮向乡政府的粮仓走去的时候,心情就变得沉重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丰收日才能够过上稍微轻松的日子。每每这样的念头一出现,他们也会骂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有白面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啊,这让我爱恨难分的青草塬,我的含辛茹苦的乡亲们。
当我透过飞扬的尘土或者朦胧的薄雾,再次凝视青草塬的时候,我总是能看到邪恶与正义,善良与残暴,温情与冷酷,仇恨与宽恕,欺骗与愚弄,痛苦与欢乐……它们水乳交融,像庄稼和野草一样混杂在一起蓬勃生长。我尽力地向土地深处望去,我企图看到祖先并乞求他们给予我一些人生的启示,我更多看到的是祖先卑微的身影,以及恒固在他们脸上乞怜的表情,悲凉的情绪瞬间就贮满我的心间。
当土地上所有的生命安息之后,我总能看到我那亲爱的小母驴,烈日当头,皮鞭之下,血汗淋漓,它的身后是沉重的犁铧,它在苦难与困境之中,总是以拼命向前的姿态以示世人,它用孤独与沉默的方式,接受泯绝人性的暴力与悲惨的命运,它将卑微生命无怨无悔地交付给它贫弱的主人,就像我的祖辈们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这片贫瘠的土地一样。
光秃秃的田地一眼望不到边,夹板绳索、坚硬的拥脖、沉重无比的犁铧,一同组成了小母驴命运的桎梏。二叔将自家的牛拴在地头休息,而只用我家的母驴独个儿犁耕,这坚硬如铁的土地,顿时变成了小母驴受难的刑场和祭坛。在二叔的鞭打下,小母驴不敢有丝毫懈怠,它只能选择拼命向前,它的脚步稍有停歇,闪电般的鞭子就会从空中落下来。有一阵子,二叔扬着鞭子连续不停地打驴,歇斯底里的样子,一副要置母驴于死地的架势。鞭子所落之处,如同锋利的刀子剥开母驴的皮肉。我感到二叔的鞭子不是抽在驴的身上,分明是抽在我的光背上,让我疼痛难忍。多少次梦里,我连滚带爬跑进了地里,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二叔的腿大声地哭求:“不要打驴,不要打我们家的驴,二叔,求求你了!不要打驴!”二叔看也没看一眼,将我一脚踢开。
我看到母亲也踉踉跄跄的跑进了地里,母亲顾不上我,她跪在犁沟里紧紧地抱住了二叔的腿:“他二叔,我求求你,你不能同牲口较量呀!”母亲头发凌乱,泪水满脸,一副死活不愿松手的样子。二叔见状,更是愤怒,他的鞭子一次次地向驴背抽下去,我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作孽呀!”很快,母亲在鞭影中也倒在犁沟里。二叔的皮鞭仍一次次地落在了小母驴的身上,每一鞭下去,小母驴的身上就裂开一道口子,血汗顺着鞭痕滚滚而下,瞬间就染红了脚下焦枯的土地。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养牛,牛力气大繁殖快又好使唤。包产到户以来,全村只有我家还养着一头驴,这倒不是我们不懂得牛比驴好使唤,实在是我们舍不得卖了它。母驴虽然身形瘦小,但干起活来却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它正是靠着这股拼命的劲头给自己和我们家赢得了尊严。平时,除了耕田种地外,常常有人来借驴推磨,这可是牛干不了的活,有时也借驴挂车。每每借出之前,母亲总是要早起给驴好好地吃一顿。每次干活回来,小母驴就像从水里头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淋淋的。借用了驴的人还驴的时候总说我们养了一头好驴,一点也不惜力气。借驴的人走后,母亲总是心疼地直掉眼泪,她轻轻地抚摸着驴背:“你这急性子呀,是不要命了么!”
二叔借了驴耕地,在套夹板子时用手掌打了驴的眼睛,母驴受到了惊吓,在地里头拉着夹板子不住地跳。二叔一边骂,一边扬着鞭子教训驴,没想母驴竟扬起后蹄,不偏不倚就踢到了二叔的肚子上。二叔疼得扔掉手中的鞭子,捂着肚子倒地直打滚,母驴趁机拖着夹板子跑回了家。这事赶巧被路过的污水嘴看到了,他笑得直不起腰来:“这驴还是给你留了情面,要是再低那么几寸,你可能就成太监了!”
二叔听了,气得想跳起来抽污水嘴两鞭子,可当时别说跳了,连爬起来都显得困难,他感到肠子被踢断了。二叔撵回来,本想打驴出气,但看到父亲就没敢动手。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诉苦一样的骂驴:“差点把我命要了么,差点把我命要了么!”
“你是不是打驴了?你咋跟牲口计较呢?你不打驴,它会无缘无故地踢你?”父亲黑着脸,一边给驴添草一边说。
“我没打,我没打么,这牲口本来就不听话么!哎呀,我的肚子呀!”二叔说着捂着肚子只好悻悻地走了。
自从二叔被母驴踢了之后,为报一蹄之仇,只要借一次驴,就要将驴痛打一顿。驴只要看到二叔的身影,就不安起来,将缰绳抻得嘎嘎响,未等二叔近身,它就浑身发抖。我一直怕二叔前来借驴,每天放学回来,如果看不到驴的身影,我心里发慌,一旦听到是二叔借了驴,眼泪就不争气地出来了。多少个夜晚,我梦见了二叔用力地把犁深深地插在地里,然后扬起鞭子使劲地打驴:“叫你再踢人,叫你再踢!”母驴拼了命地拉犁,几圈下来,就拉不动了。有几次,我梦到驴倒在了犁沟里,躺平着身子鼻孔里急促地喘着粗气,睁大了眼睛,等待我的救援。
(长篇小说《抑郁》全文发表于《雨花·中国作家研究》2016年第7期)
作者简介
朱子青:汉族,70后,先后在《天涯》《青年文学》《芳草》《作品》《山花》《西部》《边疆文学》《绿洲》《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延河》《朔方》《草原》《诗选刊》《美文》《文艺报》等国内多类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童话、散文、诗歌作品一百余万字,代表作有散文集《我深爱的这片土地》《小世界》、中短篇小说集《月亮湖》、童话作品集《小天使环保之旅》等。《天涯》“散文新锐榜”、《美文》“散文新势力”、《作品》“作家现在时”等杂志栏目曾先后对其散文小说作品进行推荐;部分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台湾新月文学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