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雷茂盛发表在《边疆文学》2024年第9期上的短篇小说《磁盘搜索》之后,其中的一个句子让人印象深刻:“内心多少有些不安——总觉得生活里,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之间,存储着某种难以察觉的记忆代码。”
《磁盘搜索》以“我”在电脑磁盘中搜索之前储存的合作协议、工作内容及生活照片、给孩子听的儿歌等为线索,通过描写记忆情景、讲述事件前因后果,适当加入现状交代,在唤醒记忆片段与现实书写中,拼图式地组合出完整的故事,多维度塑造人物形象,从而达到记忆书写与身份认同的目的。
小说中的“我”,虽然有才华、有爱心,但在现实的磨砺中,慢慢地安于现状,被特别能干的妻子鄙视,最后选择离婚。婚姻失败、工作失意,作为一位落魄之人,“我”更可能生活在回忆的世界里。在这个过去的时空里,“我”竭力去梳理人生、去质疑、去批判、去重构。作家选择“磁盘搜索”这种形式来建构故事体系、刻画人物形象、表达作品主题,是非常切合人物性格的。
这篇小说有点类似于玛利亚·斯捷潘诺娃的《记忆记忆》:“在表达创伤记忆与历史伤痕的过程中,记忆的特殊性、自反性使得创作过程暴露出来,文字化的视觉图像不断拓展表达边界,反思性质的材料与文字成为充满批判性与自我意识的混合物。”
首先来看《磁盘搜索》中开头的描写:“第一眼看见的是灰尘,然后才是一闪而过的光亮,之后是我模糊的影像,从灰尘的后面反射出来——这情形仿佛昨日重现。”这句现实的交代,极具陌生化,需要细细品读、静心思考、联系后文,才能准确理解所写内容——“我”坐在一台老电脑前开机。看似平常的一句交代,却暗藏深意。电脑没有打开之前,先看到的是屏幕上的灰尘。这里的“灰尘”,象征记忆中的灰尘,需要唤醒,需要拂去。显示屏通电,主机启动,出现一道“一闪而过的光亮”,象征在被唤醒的记忆世界里,有希望,有温情,也有悲痛。“之后是我模糊的影像,从灰尘的后面反射出来”这一句,折射出作家塑造人物的路径——通过记忆片段来重建形象,逐步地从模糊发展到清晰、立体,从而达到自我身份的认同。可以说,记忆书写的目的就是自我身份的认同。
黄文卿在《小议能进入小说创作的作家记忆的特征》一文中指出:“小说是作家记忆碎片的重新组合。”作家记忆具有六个特征:形象性、强烈性、变形性、联想性、情感性和深刻性。雷茂盛在描写回忆情景时,就体现了这些特性。其中,搜索到协议时的描写很特别:“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包括那时的午后阳光,以及办公室里钟表的嘀嗒声,还有女同事身上飘来的茉莉香水味,仿佛此时就在身边。”这份多感官的记忆描写,有视觉与触觉的“午后阳光”,有听觉的“钟表的嘀嗒声”,还有嗅觉的“茉莉香水味”,这样的描写可谓既形象又强烈,既有联想的画面感,又蕴含丰富的情感。特别是搜索到在医院抓拍的照片时,着重描写张叔睡在母亲的病床下,干瘦矮小的身材蜷缩着,就像一只布袋。再加入回忆张叔全力医治母亲的感人故事,使记忆具有了强烈性、情感性和深刻性。
一般来说,记忆是碎片式的,可能会零散、随意,不成体系,但作家雷茂盛以重写合作协议、制作PPT为线索,将所有零散的回忆紧密地串联起来,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彼此之间过渡自然,比如搜索合作协议,顺便搜索出离婚协议,非常自然地过渡到“我”的情感生活回忆,两者的过渡衔接,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可谓是无缝连接,并巧妙地将工作与生活结合起来,立体地刻画人物形象。写好合作协议,领导还要求制作好讲解的PPT,从而进一步扩展叙事空间,“我”便巧妙地加入了“科室之星”的故事,加入了医院的感人故事。所以,阅读《磁盘搜索》这篇小说,很流畅,很细滑,真有一口气读完的畅快感。
作家通过情感与记忆的维度获得了新的打开方式,巧妙地将个人的、集体的、行业的,甚至是社会现实问题都逐一回忆出来,并且它们相互交织在一起,从而从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三个维度,丰富地呈现记忆内容,建构一个更加有底蕴的艺术世界。
记忆书写的目的是自我身份的认同。一种认同方式是直接肯定,比如,对奶奶的回忆是直接表达孝顺之情;另一种认同是先通过质疑甚至是否定来重构自我认同。比如,“我”一直坚持要回到手术台主刀,做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医生,而不是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只做一些舞文弄墨的事。这种质疑,是在努力重建个人价值。再比如,回忆离婚是将两种不同的人生追求重新放在天平上称一称——乔乔主张过精英的、忙碌的、充实的生活,而“我”只能过平庸的、熬夜的、单调的生活;乔乔认为挣钱的多少是一个人价值大小的体现,而“我”不敢苟同,她把钱看得太重,要“我”把借给二舅治病的钱收回来。特别是对孩子的教育,两人的观点更是截然不同。乔乔疯狂地给孩子报兴趣辅导班,而“我”认为孩子的天性是玩耍,不应该人为地剥夺孩子童年的快乐。小说还花了不少笔墨去写同事秦淑怡学术论文造假的事,“我”本来是很坚决的,要披露,不隐瞒,但最后还是妥协。这些质疑与否定,都是在重构价值体系,以达到身份的自我认同的目的。
再现记忆之痕,小说通过突出个人记忆的力量,弥合过去与现在、个人与现实之间的裂缝,艺术地呈现错位感,促使读者批判性地思考现实问题。看似最细腻、最真实的回忆梳理,但本质却是个人式的质疑,再由读者自行建构价值体系。小说结尾的留白,更需要每一位读者去建构。领导特意安排,让“我”晚上带着协议去那个让人胆战心惊的“云云书社”吃饭,还特别强调有一个老熟人也会来,不准推辞。“明天才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天……”小说就这样戛然而止,作家功成身退,却把读者留在记忆的风中独自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