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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及腰思念及膝

 2017-07-12 09:47  来源:

曾春艳

北风肆掠了一个星期,硬生生将秋后仅剩的生机凋零成灰,掩埋那些细碎的过往。放眼望去,枯枝败叶,遍地荒芜。我立于风中,发丝不断撕扯、乱舞,想要挣脱束缚,远走天涯,可束缚太紧,只能原处翻卷,像极了多年前你挣扎着的命运。你看,我总在这个时候想起你,想起那段装帧在童年的回忆。

屋檐上爬满银灰色柔韧蛛丝的古旧的土木房子,门前高过房顶的桂花树苍翠地遮去院子的半边天。还有躺在树下那口长满茸茸青苔的唱不出歌谣的古井,成了多年后仍然鲜活地存在我脑海的画面。那是你的家,也是我童年记忆里唯一温暖的归宿。

我是在一个没有风的燥热的午后被送到你家的。我父母因为土地再难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决定外出打工,而我顺理成章的被遗留在你家,成了所谓的留守儿童。我仍记得那天,你从古井里打来水帮我洗被汗水濡湿的短而乱的头发,你说,女娃要留长发才好看,以后不剪短了。我太小,不知道“好看”两个字的意义。只是打记事起,就一直留着未及耳朵的短发,母亲说她没有时间帮我打理头发,留着“儿子头”要干脆些。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我可以留长发。

村子和外界只有一条通道。父母就是从这条通道坐车离开的。后来很多时候,我想起那条路都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寄生胎,不断吸食着这个村子的血液和养料,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孤独地存活着,再也氤氲不出轻快的欢笑。包括我曾经日日守在路口的稀薄的期望也被它吞噬,只剩下空荡荡的失落和无处安放自己的不安。

天微微亮,夜色还未全退却,古旧的土木房子像个没睡醒的孩子,吱吱呀呀的呜咽着。这时,已能听到菜刀和木板碰撞的哒哒声,你习惯早起,切猪草、生火烧水,然后将煮熟的猪草和着面倒进猪食槽里。你仍然不能休息,得赶紧将房子左边靠窗户的地炉燃旺,让跳动的火焰将铜锅里的洋芋煮熟,因为我快要睡醒了。你从未要求我早起,也从不要我做任何家务。我总是日上三竿才眯着懵松的睡眼懒洋洋地从床上挪到堂中,还未洗漱好,你已经将洋芋剥好放到掉了漆的八仙桌上凉着给我吃。起初我很开心,早点是以前在家里从未有过的特殊待遇。可时间一长,我的味觉变麻痹了,再也吃不出洋芋的味道,我开始抱怨。你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吃着洋芋,可我分明听见你沉重的叹息。此后,你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做早点:烧洋芋、炸洋芋、番茄炒洋芋,有时还有荷包蛋。后来,我的每一餐都要有洋芋,不然总觉得心里空空的像少了什么东西。我总在想,是因为习惯,还是愧疚?

桂花不知不觉挂满了枝头,整个院子都是浓郁的香味。我又一次坐在长满青苔的井檐上,看着那条通向远方的长长的路,我希望有一辆车可以把他们载到我身边。只是车子来来去去,却没带回他们丁点儿的消息。眼里跳动的期许终于蒸腾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我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摸着我快要及肩的头发说,都到脖子了,刺着难受,我帮你编辫子吧。无论多忙,你总是一丝不苟地笨拙地用长满茧子的手帮我编辫子,从不间断。

我仍然不知疲倦地站在桂花树下眺望远方,我仍然失望,然后绝望。早已不记得等了多久,只是有一天,一张车子带回了父母,然后带走了我。我被要求转学,回到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我从车窗里看到桂花树下佝偻着腰的颤颤巍巍的你,第一次觉得,你如此苍老,如此柔弱,似乎随时会倒下。我看不到你的眼,或许没有泪花,但那种难过一定充斥着你的每一个细胞,甚至渗入骨髓。

贴着白色瓷砖的干净的砖房,门前有大大的果园,而等待我的是另外两个老人——我的爷爷和奶奶。我仍然是留守儿童。他们以另外的方式爱着我,只是再也没有人为我梳头发,再也没有人把洋芋变着花样做熟给我当早点。我扎着简单的马尾,和同龄人上课,可是我想你,想见你,想要你帮我编歪歪扭扭的辫子,想要吃你做的“洋芋早点”。

北风来了,短短一个星期就把悬挂在树上的枯叶吹落,成了地上厚重的带着腐烂味道的肥料。我没有等到放假通知,却等到了你的死亡通知。你死于肝癌。我不知道死是多遥远的距离,只是感觉永远不能吃你做的洋芋了。

桂花树仍然默立在古井旁。古井上的青苔仍然是茸茸的。土木房子仍然爬满了蛛丝。我只是看着,就觉得很难过。母亲不让我看你,我只能守着那长方形的仅能容下你数尺身躯的漆黑棺柩和墙上定格你每一寸肌肤的黑白照片,以及陈旧木板上挂着的你花白的头发,然后想很多、很多。送你上山那天早上,到处朦朦胧胧的,我感觉像在做梦,也许一觉梦醒,你仍然在为我编头发、做早点。只是你再也没回来。

后来我懂事了,理解了生与死的距离,也了解了你仓促的生命承受着怎样的不公。

你家里兄弟姊妹多,生活拮据,作为长姐的你十几岁就跟了外公。其她姊妹也陆续找了夫家,只留几个弟弟在家里为争几亩几分地打得头破血流。你心疼,可是什么也做不了。在那个年代,女娃生命轻贱,嫁出去的女子更像是从母体割去的肿瘤,人人避之。你只是在夫家重复做着在娘家做的事情:喂猪、做家务、犁地、收割粮食……似乎你这一生只为这些活着。

外公是木匠,常在外奔波,有时几个月不回家,有时甚至整年不归家。所有农活和家务,全靠你细弱的肩膀扛着。你没向任何人抱怨过。你始终沉默地忙碌着,和那头陪了你半生的同样沉默的老水牛。

春秋几载,云水潇湘,岁月爬满你的额头、你的双手,而你仍然为着一家人的生活操劳着。你为外公生育了八个子女。你不想让他们承受着和你一样的命运,你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上学。于是你开垦荒地,不分昼夜地劳作,拼上身体全部的精力去换取那稀薄的收入,投资儿女。子女陆续长大,虽没较高的学历,但多少认识几个字。他们或娶妻,生儿育女;或出嫁,红袖添香。他们有着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生活,只是你仍然忙碌,甚至比以前更忙碌。

大儿媳要生孩子了,没钱;二儿媳的父亲生病了,没钱;三女儿闹离婚被打伤了,没钱;小儿子还在读书……你把生活拆了又缝,缝了又补,却仍然千疮百孔。终于你倒下了。半生操劳,尽是心酸,弥留之际,还要承受病痛撕心裂肺的折磨。这一生,太苦。

风还是不停地呼啸着。我的发丝仍然在风中挣扎着。我蹲在地上,眼泪还是喷涌而出。外婆,你看,如今我长发已及腰,可是你坟头的草都不知轮回了几世。我多想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你一半,和你一起长眠于地下。但我选择骄傲地活着,看春花秋月,拥明月清风,像你所期待的那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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