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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06 10:40段爱松,1977年10月出生,云南昆明晋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现主持位置:昭通日报~日报四版作者:马燕来源:无关键字:无 创建时间:2017-06-05 15:12:30 字数:192切换字体原始大批注段爱松,1977年10月出生,云南昆明晋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现主持昆明文学艺术研究院工作,兼任《滇池》文学杂志副主编。曾出版诗集《巫辞》《弦上月光》《在漫长的旅途中》等。作品入选过《中华诗词》第7届青春诗会,《人民文学》首届新浪潮诗歌笔会,《诗刊》第30届青春诗会,《散文诗》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曾获《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昆明文学艺术茶花奖等。
◆段爱松
把一躺在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我的父亲已经在晋虚城去世多年。
我赶到病房见到把一时,他正闭着眼睛,嘴唇干裂,靠着氧气机虚弱地呼吸。脸部还有没擦干净的血块,已凝结成暗紫色。
病房安静得像是一个墓穴。一排排整齐的病床上,挤满了各种重症患者。只有床头柜上,各种仪器闪烁不停,发出的微弱声音提醒着,一切尚在人间。
医院强烈的来苏水味,充斥着整个病房。这让我想起了第一次,把一带我在晋虚城南玄村一个隐蔽的土基厕所里,和一个卖牛皮的高个子皮挑回“捻安门”。
这个人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皮革消毒水的味道,和土基厕所里屎尿气味混在一起;和厕所四周土基墙、土夹石块、桉树叶等在烈日暴晒下散发的气味混在一起;和我们三个人忘情地“捻安门”时,发出的镍币在厕所青石板上,飞速转动,突然被一双鞋朝后划踩住,并拉带起的奇怪味道混在一起。
这奇异的臭味混合体,紧紧围拢着我们。高大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拖长了三个吆喝晃动的影子。
在一阵超过一阵的下注声中,在割牛皮人的惊慌输钱的抱怨咒骂下,把一带着我,最终赢得了厚厚一沓零星钞票。我满心欢喜之余,心绪不觉放松,瞥见土基厕所圆圆的大坑边上,爬上来很多大头蛆。我开始意识到,臭味浓烈难挡。把一,却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似乎这里是一个天堂,而非肮脏不堪、臭气冲天的乡下厕所。
我知道,把一今晚要带我去上西街李荣家上馆子。
李荣家馆子里的卤鸡蛋和小锅米线,早已闻名于小镇。一大锅剥了皮、雪白圆滚的鸡蛋,在炭火上不停地翻滚着,然后慢慢变成暗茶色。这种怪异的颜色,仿佛带我回到小学二年级,某一堂语文课上。
我从书包里偷偷拿出一本、对于我来说是天书的《新婚卫生问答》。在语文课上,当我翻看无数颗小蝌蚪,朝着一个巨大的带毛边的太阳一样的黑洞游去,正感到莫名欣喜,并夹杂奇怪疑惑的时候。年轻的女教师,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走到了我跟前,顺势一把抓走了这本书。待她看清楚书名后,又不自主地在我面前,稀里哗啦快速、且津津有味般翻阅了几页。
我看到,她并不太白的脸蛋上,起了一阵红晕,然后,就彻底变成现在卤鸡蛋的颜色。
她低下头问我:“看得懂吗?”声音镇定中略带慌忙。
我迷惑地摇了摇头。
她又问:“哪里整来的书?”
我吓得不敢出气。
从此,这本我从老屋厕所墙旮旯缝里偷来的书,永久被她没收了。只有我特别感兴趣的蝌蚪游进太阳的黑白图,以及女老师卤鸡蛋一般的脸蛋,一直在记忆里翻滚摇晃。
李荣家的卤鸡蛋,不知道究竟用了什么配料,锅里水一涨,奇异的香味随着温度上升,乘着晚风,弥漫过整条街道。远远闻到,让人垂涎欲滴。
我把脏兮兮的红领巾,从脖子上解下来,揉成一团,放进书包。这是小学二年级逃学的一个下午。我们在割牛皮青年的身上,赢光了他的钱。把一说过,他做牛皮生意有的是钱。这个比我们大许多的青年,在把一变戏法般高超的赌技与我的秘密配合下,垂头丧气、骂骂咧咧惨败而去。
我感觉,直到赌博结束后,看到厕所边沿,蠕动爬行大头蛆密密麻麻的那一刻起,土基厕所在一个下午集聚的臭气,才正式汹涌扑面而来。某种恶心的东西,开始驱赶我们,某种香喷喷的小馆子里的味道,更让我催促把一加快了脚步。
“ “捻安门”用的二分镍币,因为被鞋子和青石板反复擦抹,已经花了。把一还是小心翼翼收进了口袋,比那一摞赢得的纸钞更显得珍贵。我知道这镍币在他手上,就是一片魔方;我也知道,镍币已经和他未来的路融为一体;而我,那时的我,和他已经铁得不可分开了。
把一躺在病床上,既不能睁开眼睛,也不能说话。一路上想好要说的很多很多话,此刻,像被谁拤住了我的喉咙。毕竟我和他分别了许多年,毕竟我和他在一起玩了那么多年。我俩曾经就像那一枚镍币的两个面,一面是“门”,另一面是“字”;现在,“门”似乎已经关闭了,而“字”却还闪着金属的光泽。这是我和把一童年和少年时期,最特殊的经济来源与炫耀资本。
把一和我,几乎赢光了所有南玄村“捻安门”人的钱。紧接着,从上西街开始,到上东街、北门街、官井街、下西街,等等玩“捻安门”的大部分人,无一不被我们慢慢赢光。无论对手年纪是大还是小、是男还是女,镍币在把一的手上,似乎就成了一枚可随意捻镍成金的魔币。
把一的耳朵和眼睛,可以在镍币快速捻动时,判断出“门”和“字”旋转交替的位置。并且,可以随时踩下、鞋底摩擦镍币划出的细微声响与光泽闪动瞬间,进一步作出判断,究竟是“门”朝上,还是“字”垫底。
这是我早年知道把一一生最大的秘密与特殊能力。而且,只要把一不故意在赌博中,猜错引对手上钩,那么,镍币的两个面,就好比把一健壮的手掌,他愿意出哪一面,哪一面必然就准确无误地抻了出来。无怪乎把一和我,成为晋虚城那个时候最有钱的少年和儿童。
我们的智商,似乎也在镍币疯狂的转动下,飞速成长。和我们同龄的人,都是遭我们轻视的对象,只有在和比我们大许多,甚至是中老年人赌博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这个年龄,已经被我们手中的镍币,轻而易举就远远抛在了身后。
把一和我,成为晋虚城最神奇的少童组合。这一独特基础累积下的财富与智力,也为把一日后成为晋虚城街头老大铺平了道路。然而,他唯一服气,或者说是因为爱护显得特别尊重的人就是我。这是更为奇怪的关系,他一直把我当做了某位他必须服从的主人,而并非只是好朋友、铁哥们。
他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觉得和我在一起,常常有非常强烈的一份归属感。他赌博敏锐的特异性,完全来自这种神秘力量的支撑。这种神秘力量,又源自他对我身上的某种忠实,那种能给予他无限阔大而辽远的气质感染力。
尽管我比他小不少,但他固执地认为,我就是那股神秘力量王国的主人。他和我经历着的,不过是我们真正时代之外的梦幻而已。终究有一天,他会护送着我回到过去,回到镍币泛着青铜光泽、沉睡了几千年的地底。他说,他经常梦见那些奇妙的幻像,那些意象丛生的植物和动物,那些古老原始的肥沃土地,让他多么魂牵梦萦……
我来重症监护病房半天,把一依旧无法说得出一句话,睁得开一下眼。我坐在床边,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一股电流,冰冷地传递了过来。像无数镍币在空中翻转着,冲向晋虚城南玄村;又像把一门前,滚滚而过的车流人流。
把一在我记忆中他的房屋里,正拨弄着计算器。那些数字,一排接一排,飞快地在显示屏上掠过。
在我的想象里,那些年,把一忙得不可开交。他房间里有无数个方格,方格里面,摆满了各种配件物资。这是为一个时代准备的;也是为一个逝去王国准备的。这些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物资,除了打战,真不知道,它们还有什么更大的价值。
把一的财富,随着物资的扩大在急剧增加。晋虚城青少年中,没有谁能够与之抗衡。但是,把一知道这些都不是他的,他所做的,是为一个人准备,而这个人,没有说一声就突然消失了。
把一似乎知道他不能知道事件的真实缘由,从来不去过问和打听。当这个人再回来的时候,他却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危在旦夕。这个人想告诉他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再也听不见了。在把一的心里,这个人的过去是个谜,现在是个谜,未来,同样也是谜。这个人,给予了他少年最灿烂的理想和情怀,让他隐约知道自己身负使命的一生。
即使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把一从来不敢把一切归功自己。他知道,在他的背后,这个人一定会再次出现。他等着重新跟随这个人回去,那里还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等着他们。
镍币,这枚把他的少年和这个人的童年,紧紧镶嵌在正反两面的物象,在氧气机里,正源源不断让更多的回忆激荡脑海。把一微微感觉到,这个人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只是把一这次被镍币焊得太深太死,以致拼尽全力,也无法动弹一下。就像南玄村旁边,上东街最繁华茶铺里盖碗茶的盖子,在一个中年人桌子前面,无论把一怎么串来串去,总有无形的手把持住。一个下午过去,杯盖纹丝不动,那是他父亲最好的肖像。把一明白,我也更明白。在这间茶馆里,除了那幅肖像和我俩,流动着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和必不可少的水。
晋虚城所有跟随着把一的少年,后来有些成为他庞大汽配产业链上得力的助手。秘密的制造车间和源源不断的买卖,让晋虚城一度成为这片土地的中心,这也许也得益于根深蒂固的古滇国传统。
作为某一历史时期的中心,尽管古滇王国湮灭,却必然会在另外一个历史时期得以轮回。就好比一个人,在空旷的山谷里大喊一声,必然会有回应。同样的喊叫,将远远地传进耳朵。当然,这样的声响,除了自己听见以外,还有更多的人,甚至是隐形的、死去多年的魂灵,都会听到。更何况,石寨山地底,埋葬着无数双耳朵,锐利无比。除了后来一直追杀我的金色骑马人,银色骑马人作为他最忠实与得力的部下,朝着大地之上、毫无防备的把一猛扑过来……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把一常常把镍币抛向天空。不用看,每次落地猜的都很准。这一次,据说出现了既不是“门”,又不是“字”的卦象:镍币直挺挺竖立在光滑的马牙石地面上,没有任何语言与说明,闪着银亮的光芒,刺入把一惊讶而意外的眼眸。
汽车和人流,在第一人民医院外面呼啸而过。重症监护室开着窗子,与外面的世界,只有空气隔着。
把一缓缓地坐了起来,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心事重重,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想到我们最后一次。在上西街厂房旁边的大堂屋里,正准备和淘七、老媉夫妇俩进行的巅峰对决。这是一次分割晋虚城暗势力的终极较量,也是日后,晋虚城某项归属权的最终赌局。
镍币比任何时候都捻得快速。它在空中发出“嘤嘤嘤嘤”的旋转呼唤,又在落地的时候,卷起一阵尘烟。青石地板随着这股强大的转力“咝咝”作响。坚硬的马牙石地面,被一圈一圈璇出淡淡的痕迹。按照游戏规则,老媉伸出宽大的脚,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迅速向后踏下,镍币瞬间发出了哀嚎一样的撕裂声。
我捻镍币的手一阵痉挛。把一和淘七各在一个方位,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几乎没有动,像是死不瞑目的人,直直盯着最后一缕镍币的闪光点。这光芒落在了两人眼中,一缕成青铜色,另一缕成白银色。
我的手中捻出的,老媉脚下踏出的,到底是“门”,还是“字”?
把一在屋里踱来踱去的脚步,越来越响。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孤立无助。仿佛人的脚步一停下,孤绝的心,就会砰砰自动飞出体外。这是晋虚城最好的一幢洋房。此刻,把一在五楼,明亮的落地窗外,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伸长了枝叶。
把一最紧张的脸部表情,就是那时候被我看见的。
从我们俩在一起算起,大大小小赌局无数。这张脸,始终面带微笑,像绅士一样优雅。我喜欢把一那样的姿态;我喜欢他有我在旁边时,那样的从容与镇定;我喜欢他似乎就连输赢,都成了一种极其有趣游戏的心态。但是,这次大不一样了。他知道我还没有成年;他知道,这次绝不是游戏。他要战胜的,和他一样,并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力量。
淘七、老媉夫妇家中,并不跟随晋虚城传统,供奉包含自己现世亡故的长辈亲人的“天地国亲师位”。红艳艳的家堂上,却是青铜贮贝器上一尊穷凶极恶的、泛着幽光的绿脸将军。
我第一次看见那尊绿脸时,就感觉似曾相识。把一则如临大敌,不由得身子颤动、紧张起来。但是因为我在,他很快又恢复了初态。淘七迟迟不肯报出老媉脚底下的谜底,把一也一样,稳稳地看着淘七微笑,一切都在静静等待。
落地窗外,几棵大树,随着一阵大风,摇晃起来。把一,似乎想到了什么,来回踱着的步子,慢了下来。我已经感觉出,老媉脚下的谜底。
当我侧过脸的时候,把一正朝我一笑。似乎和平时一模一样的笑容,让我有了隐隐担心。那一刻起,我才意识到,把一对我所有如主人般的尊重与爱,其实大有来头;那一刻起,我的心,突然从一个儿童直接跳跃进入了成年,变得比把一还年长成熟起来,甚至和淘七、老媉夫妇一样,精于计算了。
按照赌约,如果我们不早报谜底,即使是猜对,但只要是跟在了淘七、老媉夫妇后面,也得算输。
把一大大喘了一口气,似乎胸有成竹。谜底已经在老媉的脚底下,呼之欲出。
我看到淘七、老媉夫妇脸上,随着把一即将呼出的声音,变得激动兴奋。这一次,把一很危险了。一股热流自心底涌起,我暗暗意识到,真正的我,就要回归,属于我的力量,开始主宰着我。
把一的脚步,最终停了下来。落地窗前,防盗笼完全敞开着,高大的树叶,随着风,哼唱起诡异的曲调。这曲调还携带着石寨山,新鲜出土的铜锈味,更夹着了埋葬了几千年尸体的腐酸气。
日光微微照着这些漫不经心的事物,把一开始感到某种倦怠,由脑后生发。
我看到老媉踩着镍币的脚,乘把一即将叫出谜底的时候,非常细微地左右搓动了一下。我开始明白,我先前对把一胜利般微笑的担忧,正是不觉从心底生发出来判断的无误。却没有料到,淘七早就计划好,要赶在把一之前开口,发出让我们彻底完蛋的声音。
繁茂的树叶,随着曲调高潮部分的来临,纷纷飘坠。日光强烈,让人无法再睁大一点眼睛。把一似乎已经被某种力量催眠。无数镍币在窗外,闪耀着灿烂的光华。
把一脸上开始洋溢着完胜的微笑。我以更快的速度,赶在把一之前,叫出了让他们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的一声。我的一只手,同时按住老媉那只左右变动的脚。
淘七、老媉夫妇,在镍币的两个面上,渐渐陷入进去。
把一在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因为我的忽然到来,保持住了暂时的平衡。落地窗和防盗笼外,满天的镍币,随着日光的变幻,镶嵌在苍穹。瓦蓝的贮贝器,第一次出现在人的眼睛里。把一通过我紧握的手,终于知道这些年,我去了哪里。
把一和无数镍币混杂在一起。他跟随着这些磨勚了的青铜、一样闪光的镍币,一起镶嵌在瓦蓝的贮贝器上。他感到越来越轻的身体,被我最后奋力一捻,又被老媉一脚狠狠踏下。他知道那时我快速喊出的那一声,多么重要。
他的手,在我的手心,被紧紧握着。
我在绿脸的威逼下,发出那准确无误的一声后,他露出了会心而满意的笑。少年把一,第一次带着我的童年,去上西街李荣家上馆得意的一笑,在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病床上,尽管隔着氧气罩,我看得清清楚楚;还有氧气罩下,没来得及发出的最终那一声,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短评:
五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金缕曲》,讲述主人公“我”,生活在云南古滇王国消亡几千年后的晋虚城。“我”被现代化变异发展笼罩下的现实所折磨,时常在梦幻中预感到有青铜贮贝器上的金黄骑士追杀,从而开始逃亡。沿着人性轨迹,“我”先后回到古滇国各个时期的不同角色和场景,以期寻得金色钥匙开启谜团,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份,从而获得救赎。却不料整个追寻过程无非只是重重幻象的影子与碎片,一切的艰辛努力与精心准备,宛如古老辉煌的古滇冶炼术一般,在强大的历史宿命与进展中,被不可知的隐秘力量渐渐埋葬和湮灭……小说以音乐多声部复调手法进行创作,采用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结合进行描写,并在小说现代性的心理刻画、语言、结构、主题和风格上进行创新性的尝试与探索,这是作者积累思考多年后的一部倾情力作,也是一部地域风俗下剖析人性、梳理历史和时代之变的先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