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7-05-10 10:24李 荔
那年的夏天我来过这里。
夏天的迪坎儿是大地随手指画的一件朴素的美术作品,在若大的纸张上,随意地圈圈点点,着墨重的是连成片的葡萄绿地,着墨较淡的是一排排间或排开的树木。树叶疏密不均,黄绿不匀,大片的戈壁是画纯正的底色和背景,房屋参差不齐地穿插于底色和墨痕之间若隐若现,炊烟、羊群、孩童这些灵动的元素是画面上最有活力的内容,在图画的某个不经意的位置中显现,穿着长短不一、花色各异”袷袢”的大妈,双手合拢于胸前虔诚地诵着经文,高高垛起的草堆是画面上最温暖的颜色,偶尔突兀地出现一辆或几辆精致的轿车和骑士般的越野车,也不必惊异,大多是路过迪坎儿的过客,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有的是顺着朴素的迪坎儿的指引,向迪坎儿以南的某个矿点行进。这些与原始淳朴的迪坎儿不相和谐的事和物,它只能以过客的身份停留于迪坎儿的一角,被迪坎儿收留。这是我用夏天记忆描摹迪坎儿的时光。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很奇怪,当你钟情于某一件事或某一个人的时候,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他重逢或相遇一定会让你激动不已。相遇是需要条件的,是心灵的一种渴望,是情感里那份美好的向往。即如已是经年的自己时而还流连于那些简单幼稚的爱情对白或相互动情的拥抱里,我喜欢扑捉那种被瞬间感动着的温暖,这些小小的温暖时刻建筑着我丰盈的情感世界,然后用一行一段的文字把小小的温暖诉诸于某个白天或黑夜,翻新着我庸常的生活和逐渐老去的岁月,之后以足够的理由让我努力地前行。
对于迪坎儿,我就是有种这样瞬间拥抱又分离的亲切感。人们常说,留恋某一座城市,绝对是在留恋一个人,那么留恋一个淳朴的村庄,那绝对是这个村庄里有着你生活过的某个片段,或你一直在灵魂深处所寻找的那种与之相互盼望的某个场景。这种留恋和不舍,你离它越久,思念的味道就越浓,某一日,禁不住去了,无论是哪个时刻,你都不会有受冷落的感觉。你读着破落的村庄,像走进童年里那个荒芜又真实的梦境,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偶尔有几个好客的维吾尔族老乡对你点头示好,远处一望无垠的戈壁沙砾,还赋予无数个神秘而又美好的传说。对于你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来说,前面是你即将探究的世界,身后是从馕坑里飘来阵阵混着泥土和草根味道的粮食香味又让你无比的熟悉和亲切。无论是谁,只要是行走在这样的旅途中都无法拒绝这份亲切的邀请,都会不自觉地追随着这份亲切而去,或调准镜头的焦距或支起你的画板,或放开你语言的堤岸,想交流的欲望,使你的脚步放慢再放慢。迪坎儿就是这种慢里走过了百年和千年,如今依然在慢里挽留一些漂泊的灵魂,慢,是一种亲近;慢,是一种进入;慢,是一种接纳。
也可以放开自己去想象,七百年前,那场大迁徙,在一场干旱或沙尘暴肆虐下,一拨又一拨金发碧眼的楼兰人,携妻拥眷,在一盏油灯微弱灯光的引导下,慢慢地靠近,再靠近,在长途跋涉的艰辛中,已无力再奔走,脚步逐渐地慢下来。慢下来了就停留吧,在荒芜边际的戈壁旅途中,可以为棵青草或瘦弱的树苗而放弃最终要到达的目的地,也可以为一小片水而改变着一个家族的理想。托克特坎、裁缝坎、那瓦依坎、琼坎、帕喀尔坎……在迪坎儿所有村子的名字几乎都和一”坎”字有关,这些依赖着水而延续的名字,它已经成为了一粒种子,隐藏在旬空的时间里,十年或百年、千年,它已经成为地域的一个标识或了解迪坎儿最直接的入口,无论是谁或何时再来迪坎儿,依然从这一道道坎儿井里进入。当年的迪坎儿就是因为这一道道坎儿井而留住了整个世界,不然迪坎儿今天这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和接纳感是哪里来的呢?
就这样在一种时间和现实的缓慢里进入迪坎儿,那么就从一种坚硬和旷远里触摸迪坎儿。
迪坎儿始终是开阔的,在空间上它不拒绝任何一个亲近它进入它的人或物,即如现在正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路向南走着。路边的盐碱地泛起的白茫茫的碱韵,合着戈壁上坚硬的风,硬邦邦地交流着,而伏在盐碱地上那一层层干枯的骆驼刺或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始终以一个恒定的姿势紧贴着地面,像在安歇又像在守护着什么。正是深冬的腊月,从那丛丛没有活力的枯草中,却能感受着生的力量,随意潜伏着的枯草们依然坚固地守候着它们的使命,每丛草堆下都护有一大堆的沙,那些借助着风的威力而肆虐的沙们,乖巧地臣服于一堆枯草的根下。这些都是大自然绝妙的安排。在西域这样阔达空间里,还没有太多人为的元素进入近乎荒芜的戈壁滩,每个事物都原本地按照本身固有的存在规律和谐地与这片空无相处着。我眼前这片荒凉近乎没有生机的世界里,当再一轮的春风经过时,漫无边际的荒野,那一撮一撮绿,给予人希望和生命的震撼只有经过它的人才能感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一千多年前的香山居士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景象,不然怎会有如此精到的诗句?这又是迪坎儿在时间上给予人们灵魂里设置的一个标识,我终究是行走在现代的世界,还是畅游在远古的时空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