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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5 10:02(淡墨,原名陈朝慧,巧家县人。1963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云南师范大学教授。原《云南师范大学学报》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云南省高校文科学报研究会理事长、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等。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十月》、《散文》、《边疆文学》等报刊上发表诗、散文诗、散文作品数百篇。2017年,淡墨在云南师范大学离退休教职工新春团拜会上获“老有所为笔耕奖”。现已出版作品集《大峡谷之恋》、《淡墨散文精品选》、《淡墨诗散文选》等。)
柔软、灵动、晶莹剔透,温情如女人。
女人是水做的。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水是何等的曼妙,平凡而又神奇。流动。一曲委婉入情的歌谣,如胶似膝,游走银蛇。凝注。一块光鲜透明的碧玉,温润得清澈见底,倒映白云蓝天,真是“智者乐山山如画,仁者乐水水无涯”啊。
水,附着女性魅力的妖精,风情万种,可人得很,透明像空气,柔软得如情似风。与任何事物都没有距离感,无孔不入,肆意流动。
“刚”不是它的秉性,不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自甘示弱,处事低调,前进中遇到山高险阻、巨石悬崖,绕一个弯,悄悄地躲开。躲开一切惹不起的,避开一切过不去的坎。把自己放低,再放低,水往低处流。不逞英雄,不强自出头,该藏的时候就藏起来,隐姓埋名销声匿迹的藏在泥土里,藏在白云里,藏在浆果里,藏在花朵里……藏在一切的一切的生命形式里。让藏匿成为一种神性的存在,看起来没有,实际上绝对不是无。形式多种多样、多彩多姿,有时是石缝里吐出来的一串珍珠;有时是眼眸里流出来的一滴热泪;有时歌曲一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去,碰到崖岸又一圈又一圈地折了回来,音乐式的旋律和生命情感的反复,一种美轮美奂的回环。不会爬坡上坎,但为了山谷里那美丽的桃花坞,为了那一方可人的风景,它就舍身从千寻悬崖上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而后就是大景和大美的创造,那就是血(雪)溅雷怒,那就是卷起千堆雪。
前进中时隐时现,无固定走向,没有固定的形态,该停就停,该走就走。从来不封闭自己,不给自己定型,因时而易,顺势而为,可曲可直,可长可扁,可方可圆,可以是瀑布,可以是深潭,可以是草叶上五彩斑斓的露珠,可以是波澜壮阔汹涌澎湃的江河大海!融化在生命里,是流淌的血液,嫁给粮食就成了酒。千变万化,千姿百态,一种生命形式所表现出来的潇洒和自由。既有型又无型,既无型而又有型,这种无型之型就是道,就是自然,就是“型”的最高形式!
水,物质世界里一种没有骨头的精魂。没有骨头的东西有时是很坚挺、很强大的,火焰没有骨头,雷霆没有骨头,风暴没有骨头,梦想没有骨头……柔软,剪不断的生命情丝。透明得像玻璃,但它却是打不烂摔不碎的精气神。
水是力,是攻坚破障的强悍,人们常说:“水滴石穿。”在大海里咬烂礁石。在大山里将岩石掏开一个胸腔,委身从崖缝里钻了出来,而后就是大江东去,“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水,推动上百万千瓦的水力发电机。水,用肩膀扛起万吨巨轮,翻江倒海,碧浪滔天。水是撼动世界巨大的能源!
这些日子,水的意象总在我的心灵上撞击浪花:
大海拱起的背脊,那浪涛峰簇山拥,势如奔腾的千军万马。海,放纵一万头咆哮狮子,惊涛一片雪山来!
山溪,将身躯弯弯的向前那么一躜动,就是一段好看的水蛇腰。 长江,高原攥紧了的一根线,大海是它拴着的一个梦。
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小河淌水,……水不管流到哪里都是一曲音乐,美的旋律。
天空上的云朵,大海曾经的浪花;大海里的浪花,蓝天上即将开放的云朵。
如今我还像孩子一样,喜欢把石子扔进湖塘里去,而后看水怎样苍老,而后读我脸上的皱纹。
金沙江走得快,流得很急,一生一世都十分忙碌,总是不断地行走。有一个诗人说,当大海终于平静的时候,“每一条河流都是它/摔痛的肋骨”。这么说来,江河就是水走出来的路,那么,烟波浩渺深不可测的海洋就是水的家园吗?
如果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是人的眼泪,那又该是一种何等悲哀的结局!
水温顺时润物细无声,天街小雨润如酥。水愤怒时就摧枯拉朽,就是黄河万里触山动,山雨欲来风满楼。水是会发脾气的,它一生气就将城池农庄夷为平地,就用狂涛巨浪掀翻万吨巨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说海啸吧,那一口唾沫就能让世界一片混沌。
在荒原,水是一行伤心的眼泪。在蓝天上,水是一朵心花怒放的白云。
火煮沸水。水熄灭火。
水在冰山上守身如玉。水在湿地公园见谁嫁谁。
水无所谓生死。说它活着,用手掐它,它不疼。动植物没有它就要死亡,附着在动植物身上,它就是生命。水,既简单又复杂,既透明又深刻。关于水,我只是一个涉足其浅滩的梦幻者,我又怎么能够准确地去定义水呢?
人的生存总是离不开水,人类的起源总是与水相关,人类古老的文明总是与水相关。中国是大禹治水、西欧是希伯来诺亚方舟、我们西南地区的传说是:雷公发洪水,淹没世界。兄妹二人躲在葫芦中,避过洪水。最后,通过滚石磨、抛石等占卜方式,决定结为夫妻,婚后生肉团繁衍出不同的种族。
我到西双版纳的攸乐山采风,基诺公社文化站的莎车给我讲基诺人的族源时这样说:“相传,在远古的时候,洪水泛滥,淹没了大地,大地上的人都死了,最后剩下一对善良的同胞兄妹,男的叫玛黑,女的叫玛妞。他们得到了神的指示,兄妹躲进了牛皮蒙起来的大鼓里,那大鼓随波逐流在水上漂了七天七夜,洪水下落的时候,兄妹俩个落到了卓杰山的制高点上。兄妹俩个从大鼓里爬了出来时,那时卓杰山上没有人烟,是洪荒时代。为了繁衍人类,玛黑要求与妹妹结婚。妹妹玛妞一开始没有同意,但是为了繁衍人类,妹妹最终还是同意与哥哥结婚了。兄妹俩就在卓杰山上种下了七颗葫芦籽,最后只长出来一棵葫芦。这棵葫芦的藤蔓爬过了杰卓山的山顶,然后又爬过了九座山梁,结了一百个小葫芦,结果只有一个葫芦成熟长大,这个葫芦大得有房子那么大。葫芦成熟后,就听见葫芦里有人说话,玛黑就用火钳把葫芦烙了一个洞,这个时候便从葫芦里走出了四种人:汉人、基诺人、傣族人、哈尼人”(淡墨《西双版纳采风日记》)。
那么,水就是背大人类的襁褓,就是人类行走着的摇篮么?水创造了人类古老的文明。
岁月的小鸟,飞过沧海桑田。
火红的朝阳刚刚君临大海,光芒四射晨光熹微,神和众生都一同被海浪唤醒。水,能够抱紧那个金色的梦幻吗?大海啊,夜里睡得并不安稳。铺染朝霞红日的大海,美丽犹如苏绣蜀锦,辉煌得就像地球烫金的封面。此时,有一条“白蛇”从金光灿烂的水面上妖娆地游了过来,娇媚得让大海心潮起伏,性感得让大海躁动不安……
金山寺,是怕再也晒不干了。
啊,众神之水啊!
八仙正在各自备办各自的“舟楫”。
太阳,总是没完没了地用一万根金线缝补被风浪撕开的口子,缝补大海的破绽。
金沙江,我的母亲河
金沙江,我的母亲河,日日夜夜从我的心灵上流过。
故乡鲁木得(巧家县城所在地),金沙江臂弯里的一块碧玉,那是生我养我的桑梓之地,在金沙江的滋养下生生不息。
鲁木得后面的玉屏山很高也很陡,从河谷里飞起来的老鹰,经常在山崖上碰伤翅膀。金沙江两岸的大山把天空挤得窄窄的,被挤窄了的天空就像鲁木得眯缝着一只眼睛在看宇宙。这里山高坡陡,金沙江碰到一座山就要拐一个弯,遇到一个坎就要下一个滩,一弯一拐,一浪一滩,流淌着生命的曲折和沧桑。在这个逼仄的大峡谷里,金沙江局促得掉不转身来,日日夜夜从擦伤了身子的崖石边走过。太阳的熨斗烫不平波浪的痛苦,躁动的漩涡无法言说一身的暗伤。跌跌撞撞拐弯下坎,在险滩上一次次摔得粉身碎骨,我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疼痛和忧伤。
金沙江,我知道你走了很多路,你来得很远。你是巴颜喀拉山冰雪的灵魂,被东方古老的阳光唤醒。为了一个美好的夙愿,痛苦地从岩缝里爬出,在橹片上低吟,帆叶上歌唱,是石达开失落了的叹息、岩石上碰碎过的希望。你是无数微细血管一样的山溪的集合,大自然一曲由无数音符组成的生命之歌。你怀揣梦想,穿山越谷,穿过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三峡,流经血染的石头城,一次次走过大荒大漠……
金沙江,我要怎样才能读懂你呢?渗进深深的古井,你是悲凉的泪滴;走进枝头的玫瑰,你是花的苦魂。故乡那滴山民的苦泪、船夫的热汗、革命者的鲜血……至今还一直在你的波涛里流淌;彝胞的牛角号吹响的呐喊,山民充满了爱情的山歌,1935年红军在激流险滩上用七条木船承载着的命运和希望……一切的一切都还融汇在你雷鸣般的轰响里。
金沙江,你是历史永恒的长虹,五千年扯长了的中国梦!
坐在陡峭的崖石上,我含着热泪读金沙江的前世今生。
是的,我是金沙江抱大的。我就是江边那个爱流鼻涕光着屁股的孩子,成天在浪花里嬉戏。河弯沙滩就是我的幼稚园,我无拘无束地享受着这里的自由和阳光。一颗颗被江水搓圆了的小石子,都是我心爱的宝贝。这里有我的童话世界,在这里放飞了我人生的梦想和希望。
啊,多么母性的河流,多么梦幻的大峡谷,童年时代美好的天堂!我喜欢浪花,喜欢沙滩,喜欢被浪花镂空了的礁石,喜欢黄辣丁来咬父亲的渔钩。坐在岩石看那飞溅的水花打湿阳光,就像看水打湿仙女美丽的衣裳。那一道道彩虹就像是我走出大山的一条五彩路,有时我又会觉得那道彩虹就是金沙江的另一个自己,弓起七彩的背脊出现在蓝天上。金沙江河谷风情万种,最美还是夕阳红,金光灿烂流光溢彩,真比日暮汉宫传蜡烛还要美丽辉煌。小时候,没有卡通,没有奥特曼,我的动漫就是峡谷里的月亮和太阳。站在崖岸上看金沙江的落日,我总觉得就像看节日的龙灯。那落日红得就像缎子做成的“龙宝”,金沙江似一条鳞光闪耀舞动着身姿正在抢“宝”的金龙。也许就在你一眨眼的一瞬间,那“龙宝”一样的落日竟被金沙江一口吞进肚里,金沙江顿时憋得满身通红。
一只老鹰从山外飞来,在晚霞的背景上掠过一道水墨的剪影。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金沙江就是这样动漫和美丽,你看那飞溅的浪花就像张开的翅膀,在滩口上,金沙江展翅飞成一只白鹤。
江边那个船老大,攀起辈分来,应该是我们爷爷辈的人了。他满脸皱纹,饱经风霜。一身隆起的肌肉,彪悍得就像一尊岩石的雕像。用一条木船,他架起了连接沿江两岸的桥梁。身披一身江风,守护一堆渔火,他一生一世都颠簸在波涛上。傍晚,三个石头支起一口铁锅,铁锅下的“水打柴”(从江水上漂流下来的木柴)燃烧着殷红的火,锅里煮着刚从江里捞上来的“盐巴啷”(鲇鱼),那煮沸了的江水煮熟了鱼,也煮烂了一天星光。篝火边,经常听见他哽咽着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唱:“金沙江,奔流千里情更长。一浪一回头啊,你把你苦难的故乡张望……”
啊,金沙江!你的调子为什么那样古老而又苍凉?
是岁月呢,还是潮水呢?这里的沙滩被越洗越穷,被越淘越光。 如今,倒是很少有人来这金沙江边淘金了。蜂拥而至的人,是为了捡拾江边那些有画面的石头,听说那些疯狂的石头价值连城呢!
金沙江,一条没有七板子、没有乌篷船的江,这里的江风很硬,不时兴吴侬软语,没有吴冠中的水墨濡染过的石拱桥,没有被茉莉花唱软了的水乡。金沙江粗糙得有些狂野,一座座石头的大山都是能够扛起民族和历史的脊梁。金沙江带着野性,带着古老和贫穷,一年年穿过激流险滩,穿透生命的黑暗。坐在江边的岩石上,我沉吟了很久,很久,那一波一浪好像就在我的心尖上流淌。你看,这沿江两岸的悬崖峭壁,真的陡峭得很呀,陡得江水爬不上去,猴子爬不上去,但秋风爬得上去,时间爬得上去,听那满山满崖落叶萧萧,看那皴裂了的河岸与岩石,金沙江,你好像还是真的老了一截了。
金沙江,我饱经沧桑身着粗布大襟的奶娘。
可如今我却远远地离开了你,住在一个没有大山的,叫什么四季如春的城市里。这里姹紫嫣红繁花似锦,这里的海鸥比金沙江河谷里的老鹰多,这里的盘龙江也叫母亲河……但这一切都无法让我快乐起来,盘龙江水无法带走我的忧伤。我知道,这就是我灵魂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了。每天,每天夜里你涛声依旧,如日落月升,一如既往地从我的相思枕上流过。
金沙江,连接着我生命的脐带,你是我无法剪断的思念呀!我的思念,是江面上你无法拒绝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