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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5 15:39■ 英布草心
夷莎多担任了夷莎堡夷莎家族族长。
他顾不了自己的悲伤。
他没有了阿荞,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他在组织火葬夷莎勇士与阿荞的过程中没有流一滴眼泪。
料理完夷莎堡村庄里所有的丧事后,他就开始准备武器。
他组织夷莎堡的人卖掉了夷莎堡村庄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从马里镇外换来了一杆杆崭新的火药枪。
他把夷莎堡村庄里两百三十位妇幼老少安排到花豹岩中间的十五个岩洞里去居住。
夷莎堡村庄里能打仗的男人除了夷莎多只剩九位。
他们每天训练枪法。
他们训练了一个月的枪法。一个月后,仇方连长就带着自己的队伍再次找上山来了。
季节已临近初冬,夷莎堡下方的稻田、苞谷地、苦荞地上的庄稼已收割完毕。
寒风瑟瑟,落叶飘零。
仇方连长带领三百零八人浩浩荡荡前来。
这三百零八人中,有二百四十九人是郭氏兄弟出钱招募来的。仇方连长的老部队在上次的战斗中死了五十二人。仇方连长的老部下仅有五十八人。
他们人多势众。
他们没有采取偷袭或突击的战法。他们一排排来到夷莎堡下方扇子形的山坡上。他们在那里休息、抽烟。他们的军姿军容没先前那般整齐划一。他们的中间置放着五门土炮。他们准备用这五门土炮轰平夷莎堡。他们准备把夷莎堡上的夷莎多炸成碎片。
夷莎多带领九位夷莎勇士在夷莎堡周围设置了许多陷阱、暗器、滚石、檑木等。他们人少,但胜利在握。这里是祖先的祖先一代代居住的土地,这里的土地以及一切都会帮助他们战胜敌人。他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他们充分利用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每一窝草,每一丛荆棘,每一片竹林。他们在夷莎堡每一个特殊的位置都挖通了地道。他们利用地道与仇方连长的三百零八人周旋。
天空干冷干冷的,有小片的雪花时不时飘来飘去。仇方连长的部队在夷莎堡下方的山坡上大吃大喝。他们杀了五条牛,三头猪。他们在山坡上搭满了灶。夷莎堡静悄悄的。他们无比高兴。他们以为夷莎堡的夷莎家族们早跑完了。他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他们准备先吃吃喝喝一番再进攻夷莎堡。他们没想到夷莎堡的夷莎多还在。他们没想到夷莎多与九位夷莎勇士不屈不挠。他们的土炮还没发挥作用,山坡上就滚来五个火球。
五个火球不偏不倚。
五个火球引燃了五门土炮旁边的土制炮弹。
五门土炮与五大箱土制炮弹在接二连三的“轰轰”声中化作一团大火炸了。土炮旁边坐着吃肉喝酒的三百零八人中有十二人当场被炸死。有四十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仇方:“咋回事?”
古排长:“火球。”
仇方:“不要惊慌!”
仇方连长叫来了相貌丑陋的古排长。他叫古排长把队伍整理一下。古排长矮胖矮胖的,相貌丑陋,但声音不丑陋。他站在一块高凸的石包上大喊一声,刚才还惊慌失措、一片混乱的队伍一下子安静下来并按各自的顺序站好了队。
古排长:“现在,由仇连长给我们讲话!”
“好!”队伍里响起稀稀拉拉几片回应。
“这里,我是你们的最高长官。我的话就是军令。我不惊慌,你们就不能惊慌。你们要学会冷静、安静、清静。我们打仗靠什么?靠的就是一颗雷打不动的心。我们前来攻打夷莎堡。我们胜券在握。夷莎堡那么一个紧贴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先前我们就打过一次交道。我们对夷莎堡的实力一清二楚。这次,我们稳扎稳打。我们人多势众,武器精良……”
有兵丁无比小声地交头接耳:“可是……可是……我们的土炮……”
“土什么炮?那五门土炮只不过是拿来装装门面,做做样子,吓吓夷莎堡,壮壮你们的胆的。我们攻打夷莎堡,那五门土炮真会发挥什么作用么?不会。”古排长提高嗓门吼道。
兵丁:“那我们怎么进攻?”
仇方:“吃饱喝足后进攻。”
仇方连长的队伍在夷莎堡下方的山坡上重新吃吃喝喝。他们死了十二人,伤了四十人,一点都不紧张。其实,仇方连长的意图十分明显。他要让夷莎多带人前来偷袭。他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只等夷莎多前来。
夷莎多不是傻子。
夷莎多与九位夷莎勇士用火球炸毁了仇方连长的五门土炮后,消失在夷莎堡的乱石间。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的来去让仇方连长烦躁。
“你带十个人前去摸摸看。”仇方对古排长说。
天色渐渐暗黑。仇方连长的队伍吃吃喝喝已完毕。他有些坐卧不安。他在等待夷莎多。他没有等到夷莎多便叫古排长带十个人掩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前去察看。
古排长没说二话,亲点了十位最得力的兵。
雪花还是稀稀拉拉。古排长带着兵离开了仇方连长。他矮胖矮胖的,但行动起来动作十分敏捷。他来到夷莎堡村庄附近。
古排长:“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兵丁:“是的,一个人也没有。”
古排长带着十位兵躲在一块长方形的石包背后。他在石包背后观察了很久。他什么都没有观察到。
“你们观察到什么没有?”他再问。
“没有。”十位兵丁回答。
他们确实什么也没有观察到。
“咋办?”
“回去复命!”
他们正准备回去复命,一杆凉飕飕的标枪便跟着稀稀拉拉的雪片呼啦啦飞过来了。
“快躲开!”
“啊哟……”
古排长背后的士兵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古排长的生命。他的后背中了标枪。他口吐鲜血。他望着古排长无比丑陋的面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脑袋一偏,离开了这个无比温暖的世界。
呼呼呼——
一杆,两杆,三杆,四杆……一杆杆标枪带着复仇的使命从夷莎堡的天空悠然飞降。那一杆杆悠然飞降的标枪插死了古排长精挑细选的兵,刺伤了古排长强健有力的右腿。
古排长看出了夷莎堡的不简单。
他抱住右腿按原路滚了回去。
仇方:“你咋个滚回来了?”
古排长:“不滚回来不行。”
仇方:“为什么不行?”
古排长:“要命。”
天色渐渐黑尽。
夷莎堡东边牟尼山上,一轮银盘似的月亮落落大方地升了起来。
那一刻,多少诗情、多少画意、多少颂词与赞歌、多少想象与梦、多少爱与思念都显得无比空洞与孤单。
仇方连长记起了这么几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写下这几句诗的是个爱喝酒的文人。他的名字叫李白。仇方连长不知道李白写这首诗时是什么心情,但可以肯定其手中握着绿莹莹的酒杯。
此刻,轻纱似的月光下,扇子形的山坡在一片暗黑里。暗黑上去是夷莎堡,夷莎堡上去是豹子岩。豹子岩被轻纱包住,一跳一跳地闪着神秘的幽光。
仇方连长想,这一切的一切,古代也应该存在。一切未曾改变呢,只是人心变了。
在相同的自然景观里人类换了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带着原罪的铁链与枷锁生活。唉,我们不过是大自然的过客哩,何必那么你死我活呢?仇方连长在自己思想的暗影里躲躲藏藏。他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
牟尼山上有淡淡的星星,这里一颗,那里一颗。那是一闪一闪的宝石。有时,那一闪一闪像极了良知。
唉,良知。豹子岩在感叹。豹子岩下面,一大片原始森林像黑幽幽的大海。大海静悄悄的,没有潮起潮落,也没有有可能的呼吸。那是一片死海么?当然不是。那大海的潮起潮落在看不见的第六世界,那大海的呼吸在自己的灵魂深处。那大海已不是大海。那是复仇的微光。那是刀的刃,剑的尖,老虎的锯齿,狮的爪。在夷莎堡下方的山坡上,仇方连长命令手下的士兵搭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帐篷。他在帐篷周围埋下了伏兵。他准备守株待兔。
九位夷莎勇士:“他们为什么在山坡上搭帐篷休息?”
夷莎多:“因为怕吃亏。”
夷莎多带领的九位夷莎勇士分别是嘎体、罗比、扎巴、姆以、色哈、鲁青、卧尔、厍牟、达东。嘎体、罗比和扎巴身材高挺,有牛力气。姆以、色哈和鲁青中等个儿,头脑灵活,思维开阔。卧尔、厍牟和达东矮小瘦弱,但手脚灵敏。他们每人一把大刀,六杆标枪,一桶箭矢,一张长弓。他们没有带上从山外购来的火药枪。他们不是不会使用,也不是枪法不好。火药枪在晚上使用容易暴露自己。他们势单力薄,不能暴露自己。他们一直隐藏在扇子形的山坡周围。他们小心翼翼的。他们像地鼠般来来去去。他们的举动仇方连长一无所知。仇方连长的举动他们了然于胸。他们手中的标枪随时可能远远地飞向仇方连长休息的山坡。他们手中的大刀、弓箭也随时可能夺去仇方连长手下士兵的命。
他们不可能轻举妄动。
姆以:“假如我们不去偷袭,仇方连长会怎样?”
夷莎多:“一直等。”
色哈:“然后呢?”
鲁青:“再派一支行动小组。”
夷莎多属于军事天才。他带领夷莎堡夷莎家族们与郭氏梁子的郭氏兄弟打了三年多的仗。他从一场场血腥的战斗中悟得了属于自己的战略战术。他不仅熟练运用属于山地的游击战,还十分擅长心理战。该失去的,差不多都失去了。他这样想。我怕什么呢?我该怕什么呢?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莫名其妙地自我强大。他十九岁的身体,九十岁的智识。他带领嘎体、罗比他们周旋在仇方连长的周围。他像一位经验老到的猎手。他眼鼓鼓看着仇方连长的营地,就像看着自己的猎物。
夷莎多:“我们先睡会儿。”
嘎体:“我们的敌人还没睡。”
姆以:“就因为我们的敌人还没睡。”
夷莎多一点都不担心。姆以、色哈、鲁青三位有些担心。他们看了看夷莎多刚毅的脸。他们的担心变成了不担心。他们在扇子形山坡不远处的一个山沟里抱住冷兵器安睡了起来。
他们安睡了两袋烟的工夫。
他们醒了,牟尼山上金黄色的月亮就升至夷莎堡顶空了。
洁白无瑕的月光亲切、可爱、多情、忠贞,用自己的手掌轻轻笼罩住夷莎堡与夷莎堡周围的一切景物,显得静谧、安详、与世无争。
他们醒了,扇子形的山坡上,仇方连长的队伍还没有睡。仇方连长的队伍还在等待。
夷莎多:“他们很快就派出行动小组了。”
姆以:“没看出来。”
夷莎多与姆以爬出山沟观察敌情。他们与仇方连长的队伍相隔一里地。他们看不出敌人有什么异样。他们等了半袋烟的工夫,仇方连长的队伍还是没有什么异样。
姆以:“我们要准备突袭了么?”
夷莎多点了点头。
他带领嘎体、罗比他们一步步贴近仇方连长的队伍。他们的身影与月光融在一起。他们就是可能的月亮。他们不慌不忙,步步为营。他们一步步靠近仇方连长的营地。他们来到离仇方连长的营地只有两百米远的地方。他们分成三个小组。他们只等待仇方连长派出行动小组。
一袋烟工夫后,仇方连长的营地里开始有响动了。他们在组织第二支行动小组。这次,他们组织的行动小组有一百二十人。行动小组组长由仇方连长的老部下张排长担任。张排长精瘦精瘦的,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他在仇方连长那里接了任务,集合整理队伍出发了。他不知道有十双眼睛在自己周围两百米处闪动。他是正规部队出来的军人。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没有一丝畏惧。他带领一百二十人向夷莎堡摸去。
夷莎多用暗号通知了嘎体、罗比他们。夷莎多的计划是先用蘸满煤油的竹编火球袭击仇方连长的营地,然后趁乱暗杀仇方连长。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他们等了半袋烟工夫,然后开始实施计划。
呼啦啦!
呼啦啦啦!
呼啦啦啦啦……
火球,一个又一个的火球,磐石那么大,从扇子形山坡的三个方向向仇方连长的营地骨碌碌滚去。那火球一跳一跳的,在银盘似的皓月下,带着“呼啦啦“的风声,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冲进仇方连长的营地。
扇子形的山坡闹腾起来了。
(长篇小说《阿了》,作家出版社2017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