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4-09-12 09:40一
手机震动了好几遍,她放下相框,抬手抹了抹腮边的泪痕,拿起手机看了看微信信息,“我明天回来!”是大女儿玉琼。她想象着玉琼回来时看到的他的模样:剃光了头发的头颅,手术留下的整齐伤口,紧紧抿住的凝固的双唇,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痛苦——这也是他留给她最后的样子。小女儿丽琼给他整理过容颜,在他脸上涂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这让他看起来不至于那么苍白。玉琼说她将带着孩子——她六岁的外孙一起回来。玉琼结婚有多久了?好像有十来年了。大学毕业后,玉琼在上海找了工作,找了男朋友。十年前,玉琼回来办了婚礼,回到上海,就再没有回来过。
她的退休生活是幸福多彩的,并且会一直幸福多彩下去——如果他不遭遇不测的话。他和她的美满生活让她鲜少和两个女儿联系。玉琼结婚后,跟家里的联系就只有电话。后来,大家都用上了微信,联系便止于微信,偶尔也会开视频。在视频里,她看到玉琼的孩子渐渐长大。微信切近而又遥远地维系着她和女儿之间稀薄的亲情。
也好,没有外孙在跟前,她就不觉得自己老去,不觉得自己已经是外婆。她有华宣,华宣也有她,华宣让她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快乐幸福的小妇人。从认识她起,华宣就宠她爱她,他经常唱歌给她听:“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美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只要华宣在,她怎么可能老去呢?
丽琼在院子里招呼亲友,丽琼是小女儿。大学毕业后,丽琼在县城里找了工作,贷款买了自己的房子,丽琼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丽琼说:“我才懒得看你和我爸爱来爱去的样子!”丽琼还没有结婚,好像也没打算结婚。
两个女儿自小都有主意,反而是她,从来都听华宣的,华宣的主意就是她的主意。华宣,华宣,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二
白布单盖着父亲的遗体,停在小院里,院子里摆放着几个花圈,丽琼在父亲的遗体旁上了几柱香。她不太懂传统的习俗,也不打算大办葬礼。亲友你一言我一语也出了不少主意,她都不表态。从一开始接到母亲的电话时她就知道,这是她的事情,她得有自己的主意。母亲在电话里哭着,哭声惊惶:“丽琼,你父亲摔倒了,我叫不醒他,怎么办呀?”她赶回家,叫了救护车把父亲送到医院。脑溢血,做了手术,但没有救过来。
玉琼和孩子回来了,姐夫没来,说是公司里实在忙不过来。玉琼的行李不多,大人孩子两个人,只装了一个行李箱。看得出来,姐姐没打算久住,办完事就走。侄儿小捷眯着一双黑亮的小眼睛打量着她,又打量着外婆:“小姨,你怎么不哭,外婆却总在哭?”
她们坐在父母卧室里商量父亲的丧事。父亲从医院拉回来停在小院,母亲守了一夜后,就一直待在卧室里,不愿出来。
“丽琼,爸爸妈妈都在你身边,你决定吧!”玉琼说。
丽琼其实也很少回家,母亲和父亲有那么多的有意思的事情来消遣,他们一起爬山、摄影、参加合唱团,即使在家里,他们也唱,父亲歌唱得很好,是县里音乐协会的副会长,他还会拉二胡,有时候,他拉二胡,她唱;有时他们两人一起唱;有时候,是他唱,她抬起头,仰慕地看着他,给他打拍子。他们偶尔也会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吃饭,那是他们突然想起他们还有个女儿,跟他们居住在同一个县城。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爱情和自由,他们互不干涉。
“我的想法是尽量简化,不发讣告,不收礼,小范围请平时走动多一点的亲戚和要好的朋友,做个告别仪式,先火化,以后再慢慢买块墓地安葬。”丽琼望着姐姐,简要地说。
“我十来年没回来,在这里也没啥朋友走动,你又没成个家,单枪匹马的,我们又没哥哥兄弟来商量着办事,我的想法也是这样,越简单越好。”玉琼回答。
她们询问母亲,母亲低下头,看见搭在她的腿上的一条毯子,她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了毯子上。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毯子,是她和华宣在丽江旅游时买的。她喜欢那红红绿绿的花纹,华宣说秋冬天寒,搭在腿上正合适。
丧事就这样决定下来。玉琼和丽琼都觉得,和一个陷入巨大悲伤中的老年少女商量事情是不可能的,她们给母亲的只是礼貌性的尊重。
三
后来,丽琼联系好了殡葬中心,联系好了酒店和车辆。火化那天早晨,殡葬中心的工人来了,父亲被裹进白色布袋,装上了灵车,她们把母亲留在家里,和殡葬中心的工作人员一起坐上灵车,护送着父亲的遗体。十来辆缀着白花的轿车紧随其后,穿过雾气蒙蒙的环城路,去到山脚下的殡仪中心。被火化后的父亲睡进黑色的骨灰盒里。
人们去到酒店,吃了饭,各自散去。
她们回到了家,丽琼把盒子里的父亲交给母亲。母亲抱着盒子喃喃自语:“华宣,你扔下我先走,我该把你怎么办呢?”她一会儿把盒子放进书房,一会儿放进客厅,最后还是放在了卧室里。她在骨灰盒旁坐了好一会儿,从抽屉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递给丽琼。
“这是你爸的卡,里面应该还有钱,你把它取出来,早点给他买块墓地,早点让他入土为安吧!”
“有多少?”
母亲摇摇头。
“密码是多少?”
“不知道,我好像听你爸说过,是我的生日。”
“外婆,你怎么啥都不知道呀?不过,你的生日你总该知道了吧?”外孙瞪圆了他的小眼睛问道。
“我都没去银行取过钱。”母亲害羞而局促,她低下了头。
母亲当然不会知道。从她们记事起,家里的事情都是父亲操持,母亲不用买菜、不用洗衣做饭,她喜欢的父亲都会给她买,家里的开支用度也是父亲安排,父亲给她们三个零花钱,当然,母亲的零花钱最多。
玉琼拉过儿子,温柔地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晚饭一家4人去了味之源餐馆,玉琼给母亲盛饭,小捷给外婆递纸巾;吃鱼的时候,丽琼给她剔除鱼刺,父亲总是这样对待母亲。
母亲突然放下筷子。
“我要和你一起住!”母亲看着丽琼,眼睛红肿,“老房子里都是你爸的影子,我住不下去。”
玉琼停下筷子,看看母亲,又看看丽琼。
丽琼拿起小勺舀了一勺蛋羹,送进嘴里。
“知道了!”丽琼头也没抬。
四
玉琼决定第二天回到上海。她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她对妹妹和孩子都很温和,充满爱意——她已经够遗憾了,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觉得遗憾。但她对父母足够冷漠,她对父母变得冷漠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她的童年。
她和丽琼似乎都不曾得到过父母的呵护。还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生活基本上就自理了。她六岁时,妹妹出生了,他们让她照顾妹妹——妹妹断奶了,走路了,他们把她和妹妹留在家里,两个人去逛街、看电影、参加朋友聚会;妹妹上学了,他们让她辅导妹妹作业,自己却窝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打情骂俏、拥抱亲吻,这让她嫉妒,嫉妒又让她觉得讨厌和恶心。
那个停电的雷雨夜,父母亲一起去朋友家聚会迟迟没有回来。她把被炸雷和闪电吓哭了的妹妹紧紧抱在怀里,妹妹问她:“姐姐,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爱我们,才把我们丢在家里的?”她一面安慰妹妹,一面在心里诅咒他们。别人的爸爸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爸爸妈妈只爱他们自己。难道,是因为,她们是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地方和年代,她们不配得到父母的疼爱?
姨妈来吊唁时,对她说:“玉琼,你爸走在你妈前面,你妈以后这日子啊难过啊!”
她问为什么,姨妈说:“你妈这辈子被你爸宠坏了,啥都不会做,跟个废物差不多,你们两姐妹要多陪你妈,不然,她走不出来的。”
“我们小时候,我爸我妈都不管我们,是不是因为重男轻女?”她问姨妈。
“重男轻女?”姨妈摇摇头,“你爸没什么男孩女孩的概念,他只是觉得孩子影响了他和你妈的生活,他们曾经想什么什么克,就是只结婚,不生孩子那个。他经常说的是,还好生的是女儿,生个男孩就更操心了!”
“丁克。他们这么腻得慌,还不如真就丁克了,干嘛还要生孩子?”
“呵,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地方不生孩子,你爷爷奶奶咋能答应,街坊邻居口水都淹得死人!”
“哼。”玉琼冷笑。
“生了你后,他们就不想生了,是你爷爷奶奶劝他们再生一个男孩,拖了好几年,结果生下来是女孩,就是丽琼,你爸索性就去结扎了。”
玉琼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丽琼送玉琼和小捷离开时,玉琼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5万块钱。
“以后你多费点心,我离得远,帮不上忙。”她对丽琼说。“不
收一个背井离乡的人的钱是不道德的,何况,姐姐的钱,不收白不收!”丽琼拍了拍信封,笑着收下了。
“丽琼,你要保重!”玉琼看着妹妹,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担忧,“遇到合适的,找个人一起过吧,至少能帮着你照顾她!” 成年后,玉琼就没再叫过母亲一声“妈”。
“嗯,再说吧!”丽琼眨眨眼睛,她不确定自己遇到父亲这样的男人,能否遇到自己想要的爱情。
丽琼蹲下身子,亲了亲小捷:“来,跟小姨拜拜,记得想小婕,跟小姨视频呀!”她站起来,摸了摸余捷的头,笑了笑,对玉琼说:“走吧,姐,放心,我会尽力照顾好她的!”
五
她从衣橱里把衣服抱出来,堆了满床,挑挑拣拣,弄了半天,也没收拾出要带走的衣服来。
丽琼打扫房间,清理垃圾,给阳台上的花草浇水。最后,冰箱腾空了,所有电器插头取下来了,看着坐在床边收拾衣物的母亲,丽琼轻轻叹了一口气。
“妈,不用带太多衣服!”
丽琼看了看母亲挑出来的几件衣服,都是黑白灰的颜色。她帮母亲又挑了一条墨绿底绣花旗袍,那件旗袍母亲穿起来,显得很有气质;一条杏色亚麻裙子,一块紫粉色披肩。“我记得这是爸去年给你的生日礼物啊。”衣服装满了行李箱,母亲想了想,又从书柜里取出了相册,从桌上拿下了父亲的遗像,把相册和遗像放进了衣服中间。
“妈,要不,我们把房子租出去吧!”
“嗯……还是不租了!”她犹豫了一下说。
六
两人沉默着吃完饭,丽琼收拾完外卖盒子,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她的无奈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是一个年轻的单身女性,没有恋爱,没有结婚,不懂得怎么安慰母亲。她和母亲之间的情感,比姐姐和母亲之间的感情似乎要亲密一点,但没有亲密到让她能够自然而然地安慰母亲,母亲虽然搬来和她一起居住,却不能把对父亲的爱转移给她。而且,她有繁忙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她曾希望母亲能像其他的母亲一样,可以给她做做饭,收拾一下家务。不过,不管怎样,她希望母亲能尽早走出丧夫之痛,慢慢开心起来。
然而,当她每天从各种文案之中脱身而出,疲惫地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的总是母亲坐着发呆,手中握着父亲的照片的景象,那光景,也不知母亲坐了多久。
于是,丽琼只有叫外卖,两人总是草草对付几口。然后,丽琼回到房间上网,母亲继续对着墙壁发呆。
玉琼微信里问过几次,她也总说老样子、就那样,玉琼也不再问,只叮嘱她注意休息,叮嘱她别因为母亲耽搁了自己交往男友。她觉得好笑,陷入爱情的母亲从不督促她交友,反倒是对父母之间过于粘腻的爱情看不顺眼的玉琼在坚定不移地对她实施劝婚和催婚。她可不想像母亲一样,一辈子依赖于父亲,从身体到精神。独身很自在,自由诚可贵。
一个月后的某个周末,隔壁张婶终于打破了她们枯槁冷寂的生活。那天,张婶敲开了门。
“丽琼呀,不好意思,我姑娘男朋友家今天来提亲,家里人多,沙发坐不下了,还差两个凳子,跟你家借两个呀!”张婶哈哈地笑,她的嗓门很大,坐着发呆的母亲转过了头,茫然地望着她,她注意到了母亲。
归还凳子时张婶带了两盒精致的点心:“这是男方家带来的特产,给大姐尝尝。大姐才来不久,对我们这个小区环境不熟悉,我们这个小区旁有个小公园,热闹得很,好多老人都在公园里玩,好玩得很!”
张婶的表情丰富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母亲汇报小公园的情况,引发母亲的欢欣。她打开了话匣子,从她飞速运动的唇齿之间,公园里的人物信息鱼贯进入丽琼的耳朵:老杨老师象棋下得好,他儿子在市里当领导;老郑舞跳得好,还会做饭;老张不逗人喜欢,是个吝啬鬼;王大妈喜欢老郑,不过老郑不喜欢她……
丽琼听得目瞪口呆。
“你放心,你以后就安心上班,我带你妈妈去公园玩,唱歌的,跳舞的,下棋的,表演乐器的,冲壳子摆龙门阵的,吹拉弹唱,样样都有!”张婶很是热情。
离开时张婶拉住母亲的手说:“唉呀,老吴,明天我就来约你!”
七
丽琼发现,母亲渐渐从低落的情绪里缓过来了:她的生活变得规律和轻快。很多日子,她早早起床,弄一点简单的早点吃,和张婶一起上公园,直到傍晚才会回来。
她的衣着打扮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不再只穿黑白灰,她穿上了丽琼给她挑出来的墨绿色旗袍,她的清瘦挺拔的身躯让那条旗袍别具风韵。
有一天,她看到母亲竟然穿了一件红色的外套,那是她从未见母亲穿过的。当她向母亲称赞衣服买得漂亮时,母亲竟然有些害羞地笑了。母亲喜欢穿这件红色外套,她的苍白憔悴开始退却,脸上慢慢变得红润。丽琼心里很感激张婶,“姐,她度过悲痛期了。”她告诉玉琼,“好像,她也没那么爱爸爸!”
再后来,母亲试着穿高跟鞋,去附近的小理发店烫了卷发,甚至开始研究起眉毛的各种画法。坐在镜子前边化妆边唱歌的母亲让丽琼心里充满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丽琼也很讶异,但让丽琼讶异的事情还有,隔壁的张婶疏远了母亲,现在,去小公园时,她们各走各的,张婶遇到丽琼时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
“张婶,你怎么好久不和我妈一起去公园了?”有一次,丽琼在电梯门前碰到要下楼的张婶,她礼貌地向她问好。
“你妈在找老伴呢,你不知道?”张婶说。
“找老伴?怎么可能?”丽琼张大了嘴巴。
“你问问你妈吧,人家还给你妈买衣服买化妆品呢!”张婶言之凿凿。
八
她搬回了老房子,连同华宣的遗像。
被管束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是在一天她回到丽琼家时产生的。那天,她跳完舞,她哼着歌上了楼、打开门、在玄关换下高跟鞋。
“妈,你是不是在找老伴?”丽琼从客厅走了过来,站在玄关旁,直截了当地问。
她像一枝早春刚绽开的樱花突遇料峭寒潮的袭击,整个人都凝固了萎蔫了。她们都不是喜欢转弯抹角、小心翼翼的人。但她还是被丽琼吓住了,她觉得很害臊,嘟嘟囔囔地说:“不是老伴,就是一起聊得来嘛。”这样的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遮遮掩掩,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真的是找老伴吗?好像是的,她确实接受了老郑买给她的红外套、高跟鞋和化妆品。又好像不是,与其说她喜欢老郑,不如说她更喜欢老郑做的饭菜,跟华宣做的味道如此相像——拒绝鸡精而认可味精,喜欢香辣甚于咸甜。每次吃着老郑做的饭菜,就像是吃到了华宣的味道。可是,现在,她又遇到了老陈,唉!
她不是已经退还了老郑买给她的东西吗,老郑怎么就那样呢?而老陈,老陈怕是误会她和老郑了……她心里乱得很,都怪华宣。
九
丽琼回到家时看到母亲的房间空了,墙上父亲的遗像也被取走了。我和她到底谁才是妈呢?丽琼啼笑皆非。“我才是你的妈!”丽琼心里骂道,“这个女人,这个老太婆,老年少女,这个永恒少女。你搬回去了就好,你不是找老伴吗?找吧找吧!”
丽琼觉得母亲已经从悲伤中完全走了出来,虽然快得匪夷所思。是谁说的,走出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的确如此。
“别管她了,她快乐就行!”玉琼在微信上回复丽琼,“丽琼,连她都能接受新的爱情,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你真打算一辈子独身?”
丽琼不置可否:“妈是恋爱脑,我可不想像她一样!”她打趣玉琼:“要我找男朋友,等你叫 ‘妈’了再说吧!”丽琼觉得,这世上不可能再有别的爱情能像自己父母的爱情一样,她怕拥有,更担心失去。
重新回到自己生活的丽琼,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周末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刷剧就刷剧,不用顾忌什么。她觉得自己轻松太多了。不过,一星期后,丽琼接到以前邻居的电话,邻居让丽琼赶紧回去。
“你快回来,丽琼,有家人正在你家门口闹呀,你妈认识的一个老头,他家里人来了。他家儿媳妇想打你妈,我拦住了,但他家不依不饶。你快点回来,赶紧啊!”电话那头人声嘈杂,邻居声音的火焰舔过她的耳膜。
丽琼请了假,火急火燎地赶回了老屋。她穿过院子里拥挤的人群,他们正对着丽琼家门口指指点点。见到丽琼,他们眼神闪烁,神情复杂。
“怎么回事?”丽琼问。
母亲正孤立无援地坐在沙发上,身影又小又弱,邻居挡在她前面。她对面有三个陌生人,一男两女。
刚一看见丽琼,母亲黯淡的眼神“刷”的一下就亮了:“丽琼!”她站了起来。
“废什么话,赶紧赔钱。”丽琼还没回答,三个人里的一个年轻的女人开口就骂。
丽琼瞥了瞥年轻女人,没回答,继续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低下头,没有说话。年轻男人说:“我爸跟你妈处对象,结果你妈把我爸给蹬了。我爸气晕了,现在还躺在医院。你说这住院费你妈得负责吧!”
丽琼看着母亲,“有这么回事?”
母亲不说话,丽琼使劲瞪着她,母亲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男人的爸爸,她叫他老郑,和她是在小公园认识的。起初两人只是一起跳舞,之后觉得两个人挺聊得来的。
她起先也觉得老郑挺不错。老郑退休前是个公务员,身体硬朗,脾气也好,和华宣一样,做得一手好菜。老郑的老婆几年前病逝了,老郑见母亲开朗大方,人又长得气质精神,挺合他眼缘,一来二去,就动了心思,想认认真真和母亲处下去。他买衣服化妆品送她,她心里也喜欢,就收下来,说付钱给他,他很生气了,说就算是朋友之间也可以送点小礼物。她坦然接受了,两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相处着。
后来,她又认识了老陈,一个退休教师,长得眉清目秀,又有一把好嗓子,老太太们都喜欢他。她也喜欢,心思也就慢慢朝老陈身上去了,老陈对她也挺有好感,她打算好好和老陈相处。
“我想慢慢疏远老郑就好了,我哪知道老郑会有这么执着!”她委屈地说。
对于她的疏远,老郑很着急,天天在小公园等她,她很烦,就把老郑买给她的东西连同一些钱款装在袋子里,塞还老郑,不再理老郑。老郑心急如焚,几次约她出去聊,她都不肯。
后来有一天,她和老陈约会时被老郑撞见,三人争执起来,老郑晕倒了,老陈也溜了。
老郑的儿子和儿媳知道了这事,就来向她讨要赔偿。
“天哪!老年人的感情世界竟然这么丰富多彩跌宕起伏,真是一点都不比年轻人差!”听完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丽琼心里惊呼。
丽琼劝解那三人回去,那个年轻女人,估计是老郑儿媳妇,伸出食指,指点着母亲骂道:“走,哪有这么便宜,你妈就是个骗子,骗我爸的感情,骗我爸的钱,害我爸住院,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算了吗?必须赔偿!”
丽琼放下她的手,说:“好吧,你们认为我妈是骗子,骗了你爸,这事说不清楚,我看报警最合适,等警察来处理。”丽琼掏出手机,开始拨打110。
老郑儿子拉拉他媳妇,低声说:“算了,回去吧!”另一个女人也劝说老郑儿媳。老郑儿媳折身往后退,边退边呸口水:“啧啧,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也不是好东西!”
丽琼懒得理会她。110还未接通,三个人就悻悻地走了。
人群散开,邻居安慰了母亲几句,回家做饭了。母亲颓然坐回沙发,神情呆滞,一言不发。
“妈,你到底怎么想的,爸才走了多久,你到底在做什么?” 丽琼问。
母亲抬起头来看着丽琼,眼圈早已红了,“我就觉得他们像你爸爸,一个是做菜的味道,一个是那把嗓子。你晓得的,以前你爸歌唱得特别好听,他喜欢给我唱歌,我也喜欢听他唱歌。”
丽琼愣住了。半晌,丽琼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轻轻抱住了母亲的肩头。
十
她穿着她的墨绿色绣花旗袍,踩着米色浅跟单鞋,躲躲闪闪地走在盛夏的浓荫里,距离他两三百米远。路旁绿化带里,蔷薇爬到墙上摇头晃脑,美人蕉大朵大朵红硕的花朵显得富丽而端庄,紫薇花开成一树一树紫红的云朵……她无心观赏绿化带里盛开的花朵,更无心像孩子一样挠抓紫薇的树干,看那些粉色紫色的紫薇花笑得花枝乱颤。她只是把紫薇当成一个屏障,当老陈转过头来时,她就躲在树干背后。
从那天她和老陈约会时被老郑遇到,三人发生争执以后,老陈对她就冷淡起来。以前老陈对她又说又笑,会对她唱歌,会给她拎包,很是温情脉脉,就像华宣。可是现在……昨天在公园里跳完舞休息时,那些老太太都围在老陈的身边,她们请他吃早点,跟他开玩笑,让他唱歌。当她向他们靠近,老陈见了她,起身就走,其他老太太也就散开。张婶看到她,鼻孔里哼了一声,也走了。老杨来到她身边,让她别介意,要请她跳舞,可是她哪有心思,她一门心思都跟着老陈走了。她偷偷看着老陈远去的背影,心里酸得结满了四月的青杏。
她还是继续住在老房子里。那天事后,丽琼让她搬去小区里和她一起住,说等事情平息了,再搬回老房子。
“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人,还不天天把你这点事翻来覆去地当牛皮糖嚼?”丽琼说。
是的,那事还处在热度期,院子里的人们还会指指点点,摇唇鼓舌,但她拒绝了丽琼。她还是习惯住老房子。她受不了和丽琼共同居住时那种压抑紧张的气氛,在那一种她们刻意营就起来的小心翼翼里,她和丽琼都不自在。
至于嚼舌根的,当然不止是那些老邻居,她已经感受到了小公园里的那些老头老太太对她的冷落和孤立,也挺难受的。不过,她只要见到老陈就好了,只要听到老陈的声音就好了。至于其他的,管不起了,要说闲话的,让他们说去吧。
她跟着老陈转过了一条街,走进一条巷子。天气炎热,她走得心烦意乱。旗袍裹在身上,勒得让人难受,鞋子也有点磨脚,让她有点跟不上老陈。她加快脚步,再快一点,巷子幽静,她得在这条巷子里追上老陈。必须跟他解释一下老郑的事情,她还想告诉老陈,她喜欢跟他说话,她想听他唱歌。
怎么看不见老陈了?她停下来,银灰的头发在风里轻轻颤动。她有些焦急,顾不上鞋子带给她的不适,开始小跑。迎面来了个警察,他拦住了她,向她敬礼,说请她去前面的派出所一下,有事情要跟她核实一下。她的心扑扑乱跳,她慌慌地跟着那个警察走进了派出所,老陈站在派出所,一脸愤愤。
十一
丽琼坐在出租车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压根不相信母亲能干出这种事情。
跟踪!!
派出所警察是这么说的:她在跟踪一个老头,对方发现后报了警。
她干嘛对一个糟老头念念不忘?上次老郑晕倒时,他居然偷偷溜了,母亲一个人把老郑送进医院。到底怎么送的,细节母亲没有说,鬼才知道有多难。一想到这里,丽琼就从心里鄙薄老陈,什么玩意儿?
丽琼进了派出所,眼前的老头让她心里一惊:浅蓝色短袖竖纹衬衫,蓝色牛仔裤,戴着眼镜,干净、清爽,斯斯文文,眉目间和父亲很有些相似。
丽琼突然明白了母亲的执着,难怪,难怪母亲心心念念。在母亲的世界里,全都是父亲的影子,她对父亲的爱情,找不到归去的地方,一遇到这样一个和父亲长相声音都像的男人,母亲怎么会不迷恋?怎么不移情过去?
“她一天就缠住我,现在还跟踪我,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神经病?”老陈指着母亲,对丽琼诉说,他的脸上现出嫌恶的表情。
母亲望着老陈,低声哀求:“老陈,我真的不是跟踪你,我就是想跟你解释解释,再跟你说说话,你听我说嘛。”
看见丽琼来了,警察从中调解。见惯了各种奇葩事情的警察处理这种事情驾轻就熟,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儿科。
“你看看嘛,如果这个老人撤销报案了,我们就不管了。”
“老陈,您老消消气,别着急,这事可能有误会,要不,您先撤销报案,有什么跟我说,好吗?”丽琼很是客气。
“我可以撤销报案。但是有一点,你可得看好你妈,别让她再跟踪我。” 老陈不想把事情闹大,他要面子,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谈个黄昏恋谈得进了派出所。
“你听我解释呀,老陈……”母亲还想说点什么。
“老吴,你别说了。之前出的那事我想起都后怕,当时我就想跟你不来往了。我还以为你能明白,结果你看你干的什么事,你差点没把我吓死。”老陈一脸嫌弃,毫不犹豫地说。
母亲还想说什么,丽琼拦住了她。
老陈撤销了报案,丽琼领着母亲走出了派出所,把母亲带回了家。
“妈,从现在起,你就住在我这里,不准你回老房子里住了。”
“为什么不准我回去住?我怎么了,我不就想跟他解释解释吗?”母亲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她觉得丽琼管得太宽。
“妈,你醒醒吧,好好想想,那个老陈是把你当花痴防着呢,你看不出来?他对你的那点好感,早没有了。再说了,那种出了事就跑的男人,长得再像我爸,能代替我爸护着你吗?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爸走了,这世上不会再有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出现,你得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行不行?”丽琼看着母亲嘟着嘴,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笑了,她坐在母亲身旁,握住母亲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
母亲瞪着丽琼,也不反驳,慢慢地,她低下了头,好像第一次完全接受了华宣去世这个事实。
十二
她的夜晚总是那么孤独冷清。立秋过后,长夏将尽,夜色微凉,她裹紧华宣买给她的紫粉色披肩,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了。唉,总是这样,迷迷糊糊中她又听到华宣的歌声:“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跟踪事件结束后,她回到丽琼家里,重复之前和丽琼一起的生活。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她一遍遍翻看华宣和她的照片,回忆着她和华宣的旧日时光。夏日如此漫长,蝉声终日鸣唱在窗外的柳荫里,阳台上的光影一寸寸移得那么艰难和缓慢。小公园没什么可去的了,她不敢看到老郑,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老陈,但是她一想起华宣,她又忍不住想到老陈。对于其他老头老太太,她总有一种疏离的感觉,无法跟他们真正混在一起。被宠坏了的人是长不大的,用丽琼的话说,她是被华宣宠坏的公主。
丽琼加班回来了,叫醒了蜷缩在沙发上的她,她给她披上薄毯。
“妈,我想给你说个事。”丽琼说,她问什么事,丽琼挨着她坐下。
“爸的墓地买好了,我们挑个日子把爸的骨灰盒安葬了,你看好吗?”
她抬起头看看墙上挂着的遗像,黑色镜框中,华宣笑眯眯地望着她,她点点头。
“还有,嗯,”丽琼顿了顿,迟疑了一瞬,“玉琼说来接你去上海!”
“去上海?”她掀掉丽琼盖在她身上的薄毯,站起身来,“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陪你爸!”她哭了,泪水簌簌地掉了下来。
“丽琼,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不管我了?”
“妈,”丽琼拉她坐下, “你一直在这里闷着不行。你看你,爸走后,你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要是我爸知道了,该有多难过。为了他,你也要彻底收拾收拾自己,好好过下去,对吧?”
她沉默了。
“还有,妈,这么多年,你和爸那么相爱,都顾不上我们。现在,爸爸走了,你把你对爸爸的爱分一点给我们姐妹吧,姐姐在上海也不容易,你去帮着她,照顾一下小捷,好吗?姐姐需要你!”丽琼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压住涌上喉头的哽咽。
她点点头,不自觉地抚摸着丽琼,嘟囔着说:“我不懂怎样照顾人。”
“没事,我们不都在学习吗?”丽琼抬起头,微笑着说。
十三
玉琼飞回来了,她是来和妹妹一起安葬父亲的骨殖并接走母亲的。
她和妹妹一直都感受不到来自父母的疼爱,以前她以为是因为父母和他们同一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后来隐约觉得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父亲是不会去爱一个生了两个女儿的母亲的,他爱的只是自己,是传宗接代的思想。但到底父母为什么只爱彼此而不爱她们,她一直都想不明白。父爱和母爱的缺失让她只想远离他们,高考后,她终于考了远远的大学,在上海求了职,远远地离开了家。
后来,父亲去世,她的想法被姨妈证实,她有所释然,却仍然和丽琼一样,不能很好地理解父母之间的爱情。她受够了没有母爱的孤单和疼痛,更愿意把自己缺失的母爱一股脑儿地加倍倾注到余捷身上。
父亲走后,丽琼照顾母亲,丽琼向她讲述母亲和老郑以及老陈之间的故事。丽琼委屈地向她抱怨:“姐,人家都是当妈的照顾女儿,收拾女儿的破烂事,为什么到我们家,却反过来了,由我来收拾她的破烂事啊?我真怀念我一个人独处的日子啊!”
她心疼丽琼,从小时候父母把丽琼扔给她,她抱着丽琼,丽琼亮着黑黑的眼珠问她:“姐姐,妈妈为什么不爱我们,只爱爸爸?”之时,她就开始心疼丽琼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对丽琼说:“行了,我接她来上海,让她在我这住一段时间,好好散散心!”
离开的时候到了,昨天白天时去了父亲的墓地,她们三人在父亲的墓碑前摆了果品、糕点和鲜花,母亲在墓碑前喃喃自语:“华宣,玉琼来接我去上海,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去,我想留下来陪你!” 她突然就理解了父母之间的感情,他们仿佛是一个人,失去了其中一半,另一半就失了魂。
晚上收拾行李时,母亲取下了遗像,要把遗像塞进行李箱。
“得了吧!”她把相框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对母亲说,“你去我那里有的是事情做,你要帮着带外孙,哪有时间一天到晚看照片。再说了,真在乎一个人,把他放心里就行,不用天天看着。”
母亲不敢说话,丽琼和她相视而笑。
现在,丽琼送她们去机场,她们在候机厅等着航班。母亲坐在两姐妹中间,被她们重重保护着。她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挽住了母亲。母亲左右看了看她和丽琼,突然发出一声感慨:“唉,两个闺女都长大了啊!”
她哼了两声,丽琼笑出声来,“妈,你终于记着你还有两个女儿啊?”
母亲红了脸,小声说:“对不起,但是,生你们时那么疼,我怎么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