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

流淌的沟对门

 2017-02-08 15:04  来源:

 ■李顺星

 2013年初冬,几个勘测员进入村子,一群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们摆弄着测绘仪器。一年后,声势浩大的挖掘机、装载机进入了村子。

 从父亲说起

 父亲做过铁匠,遗留下来三样东西,一是一把打铁的锤子,二是一把斧头,三是小叔家用来挂在火塘上煮饭的钩子。我曾想,父亲打铁和打我的样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父亲从祖辈那里继承了太多以土为生的经验,习惯了与草芥为伍的生活。我知道,在父亲的心里,藏着一只磨牙的狮子,但是想吃人的时候只敢啃土。有一次,这只狮子窜了出来。“我要杀了他们!”父亲的声音仿佛狮吼。后来,父亲偷偷在磨刀石上磨那把他亲手锻造的斧头,而每个寂静的夜晚,我都在惶恐中入睡,梦里,我老是梦到斧头和骨头摩擦的声音。

 老房子被推倒之后,父亲一整天都坐在废墟上,用来抽烟和回想。废墟上扬起的尘埃有足够的理由让他嚎啕大哭和丢魂失魄。那天我看到他坐在那里,他像一块土墙,身上满是裂纹和尘土。

 这块土地,困顿了太多的野兽和草木,无论父亲或别人,终都会像这座老房子一样,生于斯消于斯。

苗族人喝酒

 我家那里的苗族人喝酒从来不用碗,一群人就地坐围成圈,打开酒壶的塞子就喝,我喝一口传给你,你喝一口又传给他,称为“转转酒”。

 我小时候,常蹲在墙角看他们喝酒。他们用苗语歌唱,偶尔也说汉话,一次,一个苗族人对我招手说:“小娃儿,过来我教你吃酒。”他的脸像一朵裂开的灯盏花,上面有喝醉的红晕在跳舞。每次喝到中途,他们便围着院内最大的一棵树跳舞,然后是跳舞后虔诚的安静。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习惯祷告,而苗语的祷告词,永远不会被汉语所记述。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抬起酒大口大口地灌,酒入喉咙的声音,像极了后来我到溪洛渡水电站上听到的那种水脱离地面又降临地面的轰鸣,我甚至觉得,那个苗族人的喉咙里有一座秘密的水电站;或者说,他的喉咙,能够容纳一条大江去翻涌。

 若干年后,我用汉字把他们记述下来,写到最后,那个喝醉的苗族人,抱着一块石头睡着了。

“饿死鬼”的来由和去向

 那天,大雾弥漫,村庄压郁,小舅爷爷照常去大黑山放牲口。下午时分,孙五叔突然打电话告诉父亲,说我小舅爷爷生病了。父亲赶忙去把小舅爷爷背回来,我看见小舅爷爷坐在他家沙发上不停地颤抖着身体,一直喊饿,但发出的声音是另外一种,嘶哑得让我们心底冷得打颤。在等待小舅奶奶煮面的过程中,小舅爷爷不停地用海碗喝水,接着不等面熟,也不顾烫不烫嘴,他便直接狼吞虎咽,吃完了,就用他只剩几颗牙齿的嘴啃碗。

 “不能让他再吃了”,村里会“送鬼神”的刘叔说。刘叔把海碗丢出门去,把饭粒沿小舅爷爷面前一直撒到门口。然后他在家里点起鞭炮,燃起纸钱,念起咒语。

 第二天,我看见小舅爷爷又跟往常一样去大黑山放牲口,他仿佛从来没有被“饿死鬼”纠缠过。


 记录一些会被遗忘的东西

 人在世上,头脑会被一堆又一堆的事物占领,终有一天不堪重负,被动的选择遗忘。我潜意识里否认我会遗忘故乡,但天长地久,谁也不敢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现在就将它们记录下来存留。

 沟对门的姓氏:李、罗、张、孙、刘、姜、王、秦。

 沟对门范围:最北边是孙家,最南边是王家,沿河顺流而下依次是张家、李家、罗家、秦家。

 失过火的人家:我家、张强家、姜南朝家、秦国有家、孙朝晴家。

 沟对门周围的地名:大青山湾子、新河梗,毛主席万万岁山,老垡子塘、背阴地、马鞍桥、王家门口、雷家羊窝、赵家包包、大黑山、雁鹅塘、长环子、飙白水、石头湾湾、平山顶、老鸹崖……

 写到这里,我已经深陷故乡。但不得不承认,在整个过程中,有的已经被我遗忘,有的我极力去思索,最终又被记起。

在高山上

 我和朋友喝醉了,就爬上家背后的那座高山。

 我们躺在高山上,仿佛需要用一万年的时间来等月亮升起。我还想干杯,可是我的朋友已经选择做了山水的仆从,乖巧地睡在草木间。我把睡眠撒在辽阔的土地上,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爬行。我把我的童年继续放在高山上,观察他捉蚂蚱、打猪草、打滚,和其他小伙伴争做世界的主人。

 我沉默的时候,满山的虫蚁也跟着沉默,恍然间,我仿佛置身一种触摸不到的规则,我来到这山上,似乎是接受了神的指引,那么,是否这些规则都是神灵制定的?而我在有血有肉的人间,心脏的跳动让我排斥这种规则。如果万物都要遵循一些规则,那么沟对门的生与逝是否沿着这些规则,我觉得这种规则有迹可寻,就像老房子的地基,一层接着一层。而这些规则,则是由我们的祖辈制定,一代一代延续,左右着沟对门的命运。

 我应该也有自己的规则,我用我的规则去触碰另一种规则。

 现在,我要把熟睡的朋友叫醒,而他应该按照他的规则继续睡下去。那么,我不想等月亮升起,太阳落下我就下山。

新与旧的沟对门

 我的高中同学跟我回家,他兴奋不已,拿着相机拍这拍那,站在羊窝河边拍沟对门的倒影。他说,你们的村庄才是灵魂的归宿,而我在城里的家,仅是肉体的寄放处。比起你们来,我们丢失了根。

 而现在,我的根也逐渐被割断。看着羊窝河里村庄废墟的倒影一点一点的被河水带走,我的内心充满了无力感。我应该继续叙述更多关于沟对门的一些事,可脑袋里空荡荡的。

 沟对门仍在安静地跟着沟对门流淌,而新生的沟对门,似乎没哪里好,也没有哪里不好。

审核:   责任编辑: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审  核:
责任编辑:
标签 >>
捐赠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