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7-01-18 10:16☆ 陈洪金
乡村里的日子从屋檐下出发,在屋檐下栖居,被屋檐收藏。滴落的水珠,把石阶凿穿了一排圆润的洞,仰望着高高的天空和飘动的云朵。石阶上被雨水滴穿的洞,那是一双双眼睛,把乡村凝望着,日出月落,春花秋实,都在屋檐下聚集成金色的畅想与忧伤。在众多的乡村,陈旧的屋檐是一颗颗千年不变的头颅,把土地和庄稼当成一生的思考,为春天的萌发而激动,为夏天的生长而守望,为秋天的收获而激动,为冬天的风霜而蛰伏。
乡村的屋檐守候着数百年的生离死别,却保持了一贯的不动声色。当脚步的跋涉成为村人所有希望的起点,那门前凝望的眼睛,把离去的背影当作庄稼和粮食变换的交点,支撑着被晚霞染红的炊烟,让篱笆围绕的院落充满了柴禾的气息。乡村里的路总会把弯弯曲曲的人生从屋檐下送到田野里的春花秋实中去,送到河流上不断漂泊的行船上去,送到山腰上蜿蜒曲折的民歌中去,构成乡间从不停顿的沧桑与凝重。屋檐就在它的意境里,容纳着一切延伸的皱纹与佝偻的背影,延续着所有的珍藏的厚道与祖传的朴实,承载着全部绵长的慈祥与沉重的怀想。一切向往和身影,屋檐总在目送着,当命运最终离开了低矮的屋檐,一双眼睛的闭合,没有带走河流上空的水声,没有带走山顶的暮色,没有带走野地里的叶子,没有带走天空中的飞鸟。哭泣的眼泪在阳光中被日子风干了,屋檐总会一直把一群人笼罩着,在炊烟中静坐,为了一片随风而动的庄稼而忙碌着,忘记了那些曾经让他们牵肠挂肚的音容笑貌。
陈旧是屋檐面临的所有歧视与偏见的起点。燕子年复一年地在花红柳绿的时候,把家族和欢唱留给了雨水中的屋檐,落在地上的叶子却一再提醒那从树阴下跌落的鸣声。村庄已经老了,在不久前的风声中,沙粒一次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墙壁上滑下来,肥沃了丛生的茎蔓,点缀了爬行的蜥蜴。然而,谁又了解燕子的思想。一片瓦的遮蔽,使它躲过了风吹雨打的灾难,一丝炊烟的温暖,把悬挂的家眷送到了从远古到昨天的宁静。一粒谷子的金黄,撑起了燕子在南方高高的天空,一片洁净的云彩,铸就了燕子在飞翔中对生命的回望。当城市一天天长高的时候,云端的楼群再也握不住四面八方的欲望,乡村,用它的陈旧,垒起了一座沉稳的礁石,抵挡一片戕害与猜忌,怀抱着田野不息的收成,捧出水果和稻谷,捧出清水和朴素,把生活一粒一粒平静地细数。
多少睡梦都有在屋檐下洁白的纸张一样一层一层地展开,色彩变幻着,果实金黄,花朵灿烂,根须沉着。所有的村庄都保存了同样的气质,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村庄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对着天空敞开了胸膛,把生命和颂扬一再地呈现给所有神圣的山冈或浅滩,祈求每一处屋檐都在福祆的注视下香烟长存。洪水到来的时候,屋檐把村庄里唯一的希望艰难地厮守着,目睹每一个孩子饥渴的眼神,倾听众多的皱纹对收成的忧虑与哀伤。屋檐从来不曾说话,只有一棵树或者一丛草在它们的短暂的时光中把影子投到屋檐下的墙上,春天去了,冬天又来了,一群人在村庄里的悲欢离合,赶不上年轮飞奔的速度,当昨天的红颜变成老妪,在今天死去,远去的青春,谁也没有对此太在意。屋檐不说话,它以沉默的雨季和没落的除夕关注着一叠叠遭遇。屋檐永在。
我承认,那黑色的屋檐早已失去了最初的青春。它把年岁深深地嵌进村庄古老的土地里,从来都厮守着它的沉默寡言。命运网一样罩着村庄,村庄死死地抱紧了屋檐,一个始终不能长大的孩子,就这样在春天与冬天不停的轮回中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被自己爱着,一回回长出新鲜的叶子,一回回落英缤纷。我发现,屋檐对着一块窄窄的泥院,总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一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哭泣着,尘埃落满了他的脸,尘埃污染了他的脸,让院子空旷起来。那尖锐的哭声,让他在孤独中渐渐长大,走出他的屋檐,走进祖传的田野里,把又一个孩子留在同一个屋檐下,哭泣。尘埃落满了他的脸,尘埃污染了他的脸。阳光就这样久久地照着村庄和村庄里低矮的屋檐,草绿草黄,一转眼又过了数十年。
总有一天屋檐会在村庄中肌肤上老去的,如同一个难看的创口,让人把村庄当成一个褴褛的母亲,走出村庄寻找一个目标,一去不返。屋檐好像一双沧桑的眼睛,低垂着的头颅让远去的人心疼,空旷的灶台让历史刻骨铭心。然而村庄总是无欲求,在渐渐陈旧的屋檐下守着一灯光亮,日子就过了一个又一个花开草黄,虽然其中经历了无数婚姻与病痛。只有粮食和水,在足够的盐的滋润中心满意足。屋檐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