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7-01-18 10:15☆ 王剑冰
一
毒辣辣的太阳躲过云层,把大山照得明晃晃一片。很少见到在阳光里蓬勃的植物,低矮的草也不是成片地长,这里那里散散漫漫,不是那一层秃黄的绿,你会认为它们早已成标本。这可能就是大山包的特色,鼓凸鼓凸无遮无拦的一个个山包构成很多年不变的名字。人们冲这名字来,是看它的突兀,它的苍凉,它突兀苍凉中的断裂与陷落吗?
眼力往前延伸,如果脚力跟不上,不会有太稀奇的感觉,但是到了悬崖绝壁处,你才会觉得,只有大山包的这种断裂让人惊心。视线刚才还直直地伸向前去,到这里突然折断,断下了万丈深渊。我吃惊得不敢下望,怕眼球脱眶而出。
激动过后的人们还在山中迂回,他们想到另一处制高点看独立云间的鸡公山。中原也有一座鸡公山,那是昂立山尖对天高唱的雄鸡,这只鸡公却在绝壁上啸出一道峡谷。我走错了路,尽管才刚五月,高原的太阳却扫得皮肤生疼,不想再追去,远远看着,感觉他们快要走到天边了。
我开始寻路往回走。对面峡谷的一处褶皱里长满了草,高高的细细的,不识名字。却发现草中有人,近了看,是个女人,她在割那些草,并且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现在她正费劲地将草捆起来,一只手将镰刀扔上坡,试了几次,才将草捆子拖上去,然后肩起来,草高高遮在头顶,下边拖拉着。山梁上,就看见植物棵子在动,看不见人,更看不见是女人。
二
远远看见了马,一匹匹地从山弯处跑来,马上坐着人,马下有人牵着。原来是专门驮送游客的马驮子。走的近了,才看清那些牵着马的都是女人。再细看,有的女人背上还背着孩子,孩子裏在包裹里,和马,和大人一同经受日晒风吹。
马驮子把游客送到大山包下的沟边,游客下马,然后人和马就在那里呆着,等游客回来。回来的游客不一定要骑马,所以有的人和马就长久地呆在那里。山上没有遮阳挡风的地方,女人们只能或坐或卧在草坡上,有的逗着孩子,有的在织着什么。
我走了过去。她们立时有了话意:哎,你哪里的,要不要孩子?女人说着笑着。我说要不起,她们说不贵,出个钱就给你。我一听就知道她们是在找话逗乐子,这些人在大山里没啥乐子,又掩不住豪爽泼辣的性情。我说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叫大山包?一个女人回答,大山包?看这话问的,大山包不好吗?高呗,圆呗,挺呗,是不是呀?她回头看着其他女人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仰着头看着远处说,咱们这儿说是在云南,却不像云南其他地方,恶呀,草都不好好长。你看远处那个沟下边,那儿的人要到大山包赶场,半夜里走,走到大山包街子太阳就老高了。出来一趟难啊。龙云知道不?家就在那里,当初不也走出去闯了?多少年后回了一次家,还是把他走苦了。另一个女人接了话茬,跟你说吧,红军都没走过这地方。他们走的扎西,快到四川贵州了。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这些?她们齐声说,还不是听你们外面人说的?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怎么都是女人,男人呢?男人?打牌、喝酒、嫖女人去了!一个女人大声嚷嚷,其他的女人就笑。我说不可能吧?难道你们心甘情愿让男人这样?可不,没法子呀,女人驮马挣钱,还管带孩子,回家还要受男人打。一个女人说着跟诉苦似的,边说边看看其他姐妹。其他姐妹还是笑。
我知道这话得打折扣,不能单听她的。我就坐在一个做手工活的女人旁边。我说她说的是真的吗?这女人边飞针走线边说,你没看都是女人在做吗?她的目光放远了,那个背草的,不也是女人?背草的还在山梁上走着,我说背的是什么?竹草啊,当柴烧的。她说着的时候,那个草个子慢慢转过山弯了。我既看出了她的艰难,也可惜了那些草,它们是大山包的装点啊。我说出了我的可惜。她说,我们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们只知道生活。女人不容易啊,你看她,她的眼睛瞟了瞟我身后的一个女人,那么个好人还受老公欺负,老公在外野,回家还动手。
我扭头看了看她说的那个好人,她不像这些女人都有了高原红,脸上还有一层嫩嫩的水灵,不白也不黑,身板很正,背后背着一个孩子。她不是和其他女人一样坐着和躺着说话或做活,而是站立着,眼睛朝远处望。她背后的孩子被布单子蒙得严严的。
这里的女人带孩子都是把孩子往后面一绑,背着干自己的事儿,孩子在后面舒服不舒服,是否挡住了眼堵住了嘴一概不知,布带子长期捆绑在孩子腰部腿部是否会影响血液流通?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女人就这么带着孩子在大山包上等游客,等着了就牵着马翻过山梁,一直走到上车点,再返回来等,孩子呢?就像自己身上的一个赘生物。
我站起来向她走去。我说站着风大,这孩子冷不冷?她看了看身后说不冷。其实她是看不见的。我说孩子这么长期绑着会麻木的。她说没事儿,惯了。我问孩子多大。她说一岁了。我问一句她回一句。他爸爸呢?出门了。你是新来的吧?是,来了俩月了,你怎么知道?我猜的,哪个是你的马?在上边吃草。买一匹马要多少钱?不一样哦,有一万多的,也有六七千的。驮一趟马要多少钱呢?十五块。
才十五块,真不贵,我在心里说,我原想的怎么也比十五多。正想着,她主动说话了,你骑吗?我还没开张呢?我说我骑但你不能牵着走,我会骑。我真不忍心她背着孩子牵着马走那么远,而我坐在马上。她说那怎么行,都是这样。我说怎么都是女人在忙,又是驮马,又要带孩子?她说男人出门打工了,女人在家出不去,这大山包四周也没啥活儿,只有驮马,幸亏外面人稀罕这大山包,女人还能找点事儿干。我说你结婚不久吧?男人放得下?这怎么说呢?人家都出门了,要盖房,要养家,要买马,不都需要钱?她回答得跟那些人不一样,实在。我说男人多长时候回来?她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才说,好久了呢,过年都没有回来。她说话的语气带有了哀伤,眼睛望着山包那边,好像那边随时会出现男人的身影。我说看你不像是这里的人?她说我是外边嫁进来的,要不是打工跟他认识,也不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聊得多了,没有了生疏感,话就多起来。她说,其实这里也不错,你没去跳墩河?那里有好大一片湿地,要是冬天,你就会看到很多很多的黑颈鹤。她说话的神情显然跟刚才不一样了。你要么秋天再来,那时到处都是草了,荞麦也开花了。她的话在我面前铺展了一山的绿。她说你该去看看鸡公山,那里还能看见牛栏江,云一层雾一层的。我遗憾起来,想象群山万壑间一条玉带云雾间闪。我知道了,海拔三千二百米的大山包,其实在不同的季节,有着它不同的性情,只是它藏得太深,不轻易向人们展示它的神奇。不知她从哪里掏出了一张宣传页,递给我看,上面说:这里融辽阔、峻秀、险奇、神秘于一身,是一块没有污染的生态完美的净土。
我说往后来的人多了,这里可能会更好。她说那可托你的福,我们这里挣钱多了,男人们就不往外跑了,心也就守住了。
她说的守住心,不知道指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但不管怎样,还是对男人出去有一种担心。
停了一会儿,她说你骑马吗?你骑我把马牵过来。我看见不远处有两匹马,一匹瘦瘦的灰色马,一匹高大的枣栗子马,低着头在吃草,草在砂石间长得很低,枣栗子马时不时要挤一下,并且尥一下蹶子,灰色马便害怕地躲一躲。不知道哪一匹是她的。
我说我们的人还没有从山崖边回来,要么我先给你十五块钱吧。她听了摇摇头,那一会儿你骑时再说吧。她似乎不愿意先接受施舍。她背上的孩子醒了,在包裹里动弹。我说你的孩子被蒙住了,他好像想露出来。她说不要紧,他不愿让我站着不动,他要走走。说着就不停地在原地走来走去。
我说你的家在什么地方?不远,在山下你们来的路上。这些女人都是一个村子的吗?不是,周围哪里的都有,马多了,钱也不好挣,人都爱凑热闹。我说买一匹马多长时候能挣回来?她说说不好,一年下来,还要给管理者一千呢。
这个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看清是诗人哥布,他站在一处山坡上向我招手。我迎了上去,他说他们怕我走丢了,让他来找我,并要陪我先回去。我说骑马回去吧?他说路好走的,翻过山头就不远了。这个山里长大的哈尼族汉子,完全没把路当回事儿,我不好坚持,回头看看那个女人和马,只好跟着他走了。路上不时有送走游客的女人骑着马咵咵地跑回来,带孩子的只是牵着马走。
三
我们一路说着话,到出发地上了车,再等齐了人,车子慢慢开动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那个背孩子的年轻女人牵着马走在路边,马就是那匹毛色暗淡的土灰马,跟其他的浑身油亮的高头马没法比,价钱也许是最便宜的。她牵着马一直向前走,大概是要回家去,孩子露出头来,手里多了一个桔子。停车点有人在卖桔子。车过去的时候,她往路边让了让,仰头望望这辆暴土扬尘的车。
车子一路开去,沿着山间一片水,那水的名字好,叫海尾子。
转过一个山坡,又转过一个山坡,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村,这是她的村子吗?想起她的话,还说不远,山里人真不把山当山吗?她好像今天没有拉上客,提前回来可能觉得很难等着客人,也许要给孩子做饭,或者家里还有老人。
想起来,我竟有了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