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6-12-06 16:20黄 玲
一
今年十月中旬,原昭通地区二中高十班同学在昭通举行毕业四十周年聚会。
听闻消息,内心涌起的是对时间的感叹。岁月如白驹过隙,现在是真切地体会到了。四十年呵,竟然不动声色地就从我们的指缝中溜走。带走青春,留下皱纹;带走单纯,留下沧桑。倏忽之间我们这代人已经到了回忆往事的时刻。
我没有能去参加这次聚会。除了学校要上课走不开这个理由,其实内心多少还有一些对时间的恐惧之感。有很多同学自1976年分别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我深知时间的力量,漫长的40年足以把一个人改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回得去的是聚会,回不去的是青春年华。40年花开花落,韶光早已如水般流走很远很远。同学聚会有时候也是一场心理大比拼,考验着我们对岁月的担当。
回首之际发现,现实中的昭通地区二中我们也回不去了,它早已经和隔壁的原地区一中合并为昭通市一中。往事依稀,如梦似影。
曾几何时我们都还是一群风华正茂的少年,可以狂傲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以为世界是我们的,以为人生的戏剧可以长久上演下去。可是,似乎只是转眼之间便到了窥破时间幻像,面对生命中浓郁秋意的季节。虽然也懂得所有人都会在时间中老去的道理,只是轮到自己时总会有许多彻骨的感慨。回想当年高中毕业分别时,都是些十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大孩子,再相见时就得面对有的同学已经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个事实。虽然岁月让人心惊,却也要感谢生活的厚爱,毕竟走过40年的岁月历程之后,大家还能笑着相见。
在同学聚会这件事上,我承认自己心理的软弱。在他们欢聚一堂的时候,我宁愿翻着发黄的相册独自沉缅往事。我的相册中,高中同学永远是一群有着如花似玉青春年华的少年。那时我们没有高考的任何压力,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参加高考的机会。我们那个年代毕业之后的唯一出路就是下乡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是我们高中十班的同学,却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就是将来做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因为我们的班级名称叫做“农技红医班”。
这个名称在今天的人看来,确实很奇葩很另类。估计在新中国的教育史上,也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因为在互联网上根本查不到哪个地方还有同样的教育名称存在过。而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我们青春期的一次奇遇 。
二
“农技红医班”是特殊年代的产物,全国大约只此一家。据说其实是上世纪70年代,昭通地区二中领导的特殊创意。当时全国都在搞“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的政治运动。为了配合形势,学校决定把我们74级高中三个班作为试点,探索一种适应时代需要的全新的教育模式。于是就有了高8班学军,高9班学工,高10班学医的一段特殊教育经历。
当时我是从外县转学来的,其实只学了一年的医。回想起来在我之所以在三个班级中选择了红医班,大约源于少女时代对白衣天使这个职业的向往:身着一袭雪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身上弥漫着药味的幽香。衣袂飘飘而来,神色高傲而去,想想都让人陶醉!医生对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绝对是个充满浪漫气质和崇敬感的职业,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理想。
记得每周除了上点文化课之外,还由校医室的邹医生给我们上“针灸课”,老先生长一张圆胖的脸,喜欢穿蓝色中山装,戴顶蓝帽子。他是个近视眼却不大戴眼镜,经常把眼睛眯成条缝,指着一幅人体经络图给我们讲穴位。还让我们买了银针互相往穴位上扎,回忆起来那样上课其实蛮好玩的。
说起来这位邹医生也是位人物,据说当年曾经做过民国时代某大官的医官。尤其擅长针灸疗法,治好过一些小儿麻痹患者,在民间颇有声望。学生也喜欢他,性格随和,比老师要随和得多。学校里经常有人带了病人来找他看病,他的秘诀就是穴位注射,把针水直接往穴位里注射进去,效果奇好。这种治疗方法,一般的医生是不敢尝试的。我们对他佩服得要命,每次他给病人注射时,身边都会围着些红医班的学生,个个睁大眼睛都想学习他的秘诀。我们的小本子上曾经记下过许多关于穴位注射的秘方,可惜我连一次也不敢尝试。
学医好玩,新鲜中有几分庄重。只是学着学着就会闹笑话。记得某次邹医生上针灸课,黑板上挂了张大大的人体穴位图。下课时一位男生去找老师冒冒失失提问“白带在哪里”?他是把这个词错当成人身上的某个穴位了。弄得周围的男生女生很害羞,也萌生出些神秘的联想。这个事件一直是班级的保留笑话之一。
毕业前一个学期,学校曾经组织我们分别到土城乡卫生所和地区医院见习一个月。东麟西爪地学了点皮毛,也只能是做个“见习生”。让人兴奋的是终于可以穿上雪白的护士服,实现一回做天使的梦想了。
我和一个女生先在门诊见习了一个星期。开始是看护士打针,她们都有绝技,会打飞针,隔着老远把针扎下去病人还说不疼,好生让人羡慕。看了几天后,我们竟然也有了动手实践的机会。一个护士早就看出了我们的羡慕与渴求,让我们也打一针试试。我握着针筒的那一刻,手都激动得有些发抖,学着护士的样,老远就把针飞了出去,不想那针却不大听我使唤,竟在病人肉里崴成了弯弓,把病人扎得鬼叫起来:“你以为这是扎豆腐呀,到底会不会打针!”打那儿以后就不敢再打飞针了,只敢慢慢地戳,疼是疼点,但不会把针崴成弓。
打针出点小问题,这还算好的。班上一个男生到产科实习,那儿的医生胆大,竟然让他参与接生。这位男生又惊又喜,抖手抖脚就上阵了,结果没想到刚生出来的婴儿滑溜溜的抱不稳,一不小心就把人家孩子给掉污桶里去……掐指一算,当年那个掉污桶里的孩子,现在也应该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关于这段往事他还是不知道为好,免得知道了心里添堵。
一个月的医院见习,还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该看不该看的都看到了。动手术的,生孩子的,烧伤的……我平生头一回近距离地看了好几台手术,真实的刀光血影确实让人惊悸而又充满刺激。白衣飘飘地在弥漫着浓郁弗尔马林气味的医院走廊里穿行,还能体会治病救人的快乐,这样的经历为我们独特的高中生活平添了一份浪漫。我也曾经萌生过做医生的理想,只是时代不允许,前途很渺茫。
一转眼见习就结束了,脱下白大褂的瞬间,心里还隐隐地有些不舍与感伤。大家借来相机都纷纷拍了张“白衣天使照”留着纪念,也算是一段圆梦的经历。全班同学还和地区医院的领导、医生合影留念,题头上写着一行大字“沿着毛主席的‘五七’光辉道路奋勇前进”。今天去看堪称文物,时代特色无比鲜明。
本以为医生的梦,做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我特意买了个小针盒,一只注射器,只是想留着做个纪念。想不到几个月后下乡当知青时,在一个缺医少药的环境中,这些道具竟然又派上了用场。那是后话。
农技红医班,是一个打上了时代烙印的特殊事物。一群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在医学的天空下走马观花地平添了些独特的经历。听说一些同学因为这段经历,下乡当知青时还做过几天赤脚医生,给农民打打针治点小病痛也还凑合。至于选择医生为终身职业的人,回头一看却并不多。这不能不说是红医班的遗憾。
至今深夜的梦境中,偶尔还会有红医班时代的白大褂、高中同学年轻的面影、二中校园的风景,隔着40年时空轻轻飘过……
往事,恍然若梦。
三
“一群男女同学,小时异性之间互相不大讲话。40多年后,他(她)们多数变成老儿童,相会时又唱又跳、又闹又笑,男女生见面时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友情喷泉式爆发……”
多么生动的现场感!这段描述引自范俊同学的博文。当年学医时同一个小组的范俊,现在是昆明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著名律师。黑白照片上可以看到年少时的他身材瘦高,面目俊秀,穿上白大褂很有医生范儿。只是后来也没有当医生,而却做了和医生毫不相干的律师工作。感谢他给我传来了十班同学聚会的照片,让我能以“穿越”时空的方式回到聚会的现场。那些陌生而熟悉的面影,初看时让人有些惊诧,暗恨时光无情。再看,记忆深处的往事便浮了出来,与现实中的影像慢慢重合了。还是那些人,那些不再年轻的笑容穿过时间之网与我的目光重逢在2016的深秋时光里,秋天黄叶飘落的嗖嗖声震人耳膜。
画面上班主任欧莹生老师还是同学们的中心,他应该已经是年近七旬之人了吧?记得当年的他有一付魁梧的身材,时常会在篮球场上和男生一起打球、抢球,奔走跳跃间很有力量。不知道欧老师是否知道,当年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老欧”,他讲历史课时那一口浓重的昆明腔也很有特色,经常会被调皮的同学下来模仿。司母戊大方鼎,拖长声说成“大—翻—鼎”就有了独特的昆明味。一日为师终身为友,这么多年过去他和红医班已经不可分割。有老师参加的同学聚会,才会有更深刻的内涵和回味。
老师、学生,男生、女生,班驳的往事如烟似雾。一个已经从时间中消失的班级,通过聚会又在时间中复活了。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
当年分别时是一群少不更事的大孩子,如今相聚,却是工程师、医师、教师、工人、农民、作家、经理、记者、公务员、会计师、警察、经济师、画家、律师……我能想象得到他们相聚时的快乐与感慨。春华秋实,不负当年的梦想就好。
他们的聚会已经结束,我和那一段记忆的聚会才刚刚开始。面对范俊同学发来的照片,我的思绪飘回到了1976的时光中,穿梭往返之间寻觅着让人惆怅的青春往事。只是岁月的车轮早已碾过青春花季,驶向秋天的河道。
回眸往事,特殊年代的学医经历为这个班级打上了特殊的烙印,为我们的青春岁月留下了独特的内容。虽然“农技红医班”这个名称已经随风远去,被封存在历史深处,但是它毕竟曾经和我们的成长紧密相关,永远会在梦境中留下一抹深深的印记。在时光的暗影中偶尔回忆起那一场青春的奇遇,怀想着同窗们生动的面影,我就知道必须用文字才能留住飞逝的时光,握住些不太虚空的回忆。
纪念这个特殊的班级,也是在凭吊曾经属于我们的那些清纯如花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