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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6 16:14◆ 樊健军
作者简介:樊健军,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届高研班学员,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桃花痒》,小说集《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
水门村的心脏快要被哲东和九兰制造的暧昧气息撑爆了。狗们捕捉到了这种异乎寻常的气味,呼朋引伴,携妻带子,吠叫着,欢唱着狗们才听得懂的歌谣,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哲东幸存的宫殿前。它们里三层外三层将哲东和九兰包围了。狗的前面是狗,狗的后面是狗,狗的左边是狗,狗的右边还是狗。无数的狗不断奔涌过来,狗的队伍越拉越长,狗的阵营越来越壮阔。一只老母狗率领三只幼小的狗跑来了,那三只小狗边跑边嗷嗷哭着寻找它们母亲的乳头。一只老公狗瘸着一条腿蹦跳着赶来了。两只正在走草的狗你拽着我,我倒拖着你,一路欢爱着,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它们有理由放肆,黄毛死了,没有谁是它们的对手。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哪里做爱就在哪里做爱,谁也管不了它们。
我朝屋里呼唤,黄毛。好像黄毛真的呆在屋里某个地方。
有几只狗惊惧地抬起了眼,仿佛黄毛会突然从哪个角落扑出来,咬住它们的脖子,吮吸它们的鲜血。另几只狗拿鼻子在埋葬黄毛头颅的地方嗅了嗅,似乎嗅出了黄毛的气味,慌忙扭转身夹着尾巴往后逃奔。可它们的退路被堵死了,它们的惊慌迅速传染给了其它的狗。群狗轰然一声四散逃开,公狗撞上了母狗,几只狗崽被它们的长辈踩踏了身子,哀叫着,号哭着,可是没有狗来理睬它们。狗们逃出十几步,回头看看,并没有发现黄毛追过来,就收住了脚步。它们在原地转着圈,朝哲东幸存的宫殿张望着。转了几个圈,几只胆大的狗又跃跃欲试靠拢了过来,一步一步朝哲东的宫殿靠近。没有遇见任何狙击,狗们才放心地缩小了包围圈。
我又朝屋里喊叫,黄毛,黄毛。可是狗们依旧肆无忌惮地拢过来了,大概它们嗅到了黄毛死亡后散发的臭味。
我拿眼睛瞅瞅哲东,这个失败者埋着头,依照九兰的吩咐正在剖洗从樟树村扛来的鱼。他对步步进逼的狗群视而不见。那条鱼长得有些骇人,鱼鳞有半个巴掌大。它的嘴巴很阔,嘴边长着白森森的牙齿。我认不出那是条什么鱼。也许它是吃哲东和九兰遗留的菜叶或者樟树村的青草长大的。也许它是吃别的鱼长肥的,而别的鱼吃了哲东和九兰遗留的菜叶或者樟树村的青草。我突然想象,那些鱼在我们的老屋里进进出出,在我们的菜园子里游来游去,在我们曾经上学的路上来来回回,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我潜不到水底下,没法亲眼见到这种生动的景象。可能哲东不会想象到这些,剖洗干净鱼,接着清理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的一只羊。那是只半大的母羊,不知怎么钻入了杉树林,也许它是去寻找它的主子哲东。可怜它还没来得及享有一次爱情,没开一次怀就命丧黄泉了。羊皮被大火烧焦了,剥开羊皮,羊体冒着呼呼的热气。有一只胆大包天的狗,跳过去咬住了尚在哲东手中攥着的羊皮,嘶啦一声,撕走了半张羊皮。其它的狗不知是眼馋还是受到了鼓舞,一只只扑过来争抢哲东手中的羊皮羊腿。哲东舞着刀恫吓它们,可是不管用,他处在它们的包围之中,只要稍不留神,就有一个疯狂的家伙突袭他手中的死羊。哲东在狗们的围攻下步步退缩,先是挪到了屋檐下,后来不得不退入屋内,将门闩死了。狗们没抢到油水不甘罢休,狂吠着,凌厉地扑到门板上,将门板撼得山摇地动,狗爪将门板挠出无数深深的沟壑。有的跳到窗台上,朝屋里咆哮着。从它们嘴角流出的涎水将窗台都淋湿了,顺墙而下,蠕出许多粘稠的小溪流。
哲东不理会狗们的喧嚣,将清理干净的鱼和羊交给了九兰。九兰将鱼和羊扔进铁锅,加了水,一把火煮沸了。屋子里很快飘出无比鲜美的鱼肉和羊肉混和的气味,好像云彩一样在村子里飘荡。无数挟带鱼羊肉香气的老鼠钻进了水门村人的鼻孔。狗日的外乡佬,又在煮什么人骨头。他们嘀咕着,肚子也跟着嘀咕着,可是没有人去瞧个究竟。狗们越发躁动不安,咆哮着,呐喊着,眼睛喷射出贪婪的绿光,好像长了一地的尚未成熟的灯笼草。
我突然怀念起黄毛来,它虽然是哲东的走狗,活着时没少让我厌烦,可是如果它还活着,狗们就不敢如此放肆。我拾起一根柴棍,朝窗台上的一颗狗脑袋捅去,狗却偏过脑袋,张嘴将柴棍咬住了。我只得撒了手。我奈何不了它们。哲东肯定也拿它们没办法,要不然怎么会容忍它们狂吠滥叫。他同九兰躲在灶房里,一步也不出来,都不知干了些什么。
羊肉熟了,鱼肉烂了,鱼羊肉混和的鲜美气息更浓郁了。随便张开嘴,涌进嘴的都是扑鼻的鲜美气流。鼻孔里进进出出的也都是异常鲜美的香气。地上的柴棍,窗户上的铁栅栏,似乎都变成了呼呼冒着热气的羊骨头。九兰用脸盆盛了满盆的鱼羊肉搁在桌子上,抱出酒坛,摆上了两只海碗。九兰对哲东说,来,我陪你喝两杯。抱起酒坛,给两只海碗汩汩满上了酒。捞起一只羊腿塞给哲东,哲东接了羊腿,却不喝酒。九兰不理会他,端起另一只海碗,咕噜咕噜,把酒干了个底朝天。九兰说,你是个爷们,喝不喝随你。我第一次见证了九兰的酒量,那么一海碗酒下肚,脸不改色心不跳,屁事也没有。一只老鼠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被九兰的酒量吓傻了。哲东似乎也被九兰的豪情镇住了,乖乖地端起酒碗,三下两下喝干了酒。九兰说,酒有的是,羊肉有的是,你尽管吃,尽管喝。爷们得有爷们的吃相,爷们得有爷们的喝相,别死不拉叽,一个瘟相。这桌酒从午后喝到落日黄昏,月上三竿,酒香四溢,羊骨头撒了一地。九兰的脸涨起了桃花,红亮亮的,粉嘟嘟的。她的眉毛就是两片粉红色的桃花,头顶被粉红色的桃花包裹,眼睛散发着粉红色的桃花光芒。九兰说,你……你唱个酒歌吧。她的胸部挺起来了,像藏着两颗不断长大的桃子。哲东说,唱什么酒歌……不唱,喝酒……喝酒!九兰媚着眼说,你就是个酒鬼,连个歌也不会唱……你就唱个《十绣荷包》,或者《十杯酒》。哲东说,你喝了这碗酒,我就……我就唱个《十看郎》。九兰真就抱起酒碗,咕咕吞下了半碗酒。九兰说,你是爷们,说话要算话,我可是喝干了。哲东说,我也把酒干了。托起海碗将半碗酒倒进了嘴。九兰说,你是大老爷们,不许赖账,该喝的酒得喝,该唱的歌……也得唱,该受的苦……遭的罪……你跑到哪儿……也躲不掉。你唱个歌吧,不唱歌……就喊个号子,喊那个……那个《铲山歌》。
哲东终究没喊那个《铲山歌》的号子,叽哩咕噜同九兰闹腾了大半个晚上,才慢慢沉静下来。下半夜他们在西边的卧室里又闹腾出另一种响动。这种响动让我记起了山谷里的日子,我在竹床上忽闪忽闪着身子,竹床发出有节律的呻吟声。竹床的呻吟同哲东和九兰制造的暧昧声响几乎是同一种节拍,叫人无法区分。它们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翠翠,翠翠割草时翘起的臀部,翠翠桃红的脸颊,桃子一样饱满的嘴唇,桃汁一样甜美的笑声。我在内心呼唤,翠翠,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到水门村。翠翠,你听见了我内心的呼喊吗?你感觉到了我对你的思念吗?翠翠,我远走高飞的翠翠,无影无踪的翠翠,离乡背井的翠翠,你是我的肉,你是我的骨头,你是我春天的桃花,你是我的桃核,你是我肉体和灵魂赖以存世的子宫,你是我黑暗中的光亮。对翠翠虚妄的幻想将我折磨得形销骨立,身体一会儿僵硬得像块石头,一会儿又柔软得像条春蚕。
哲东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曾经宁可躲在他的官邸教会米儿唱酒歌,却不肯在九兰跟前唱半句。曾经水门村那么多女人都是他的女人,她们环绕着他,簇拥着他,生怕他不肯眷顾她们。现在只有九兰陪着他,他却在自己真正的女人跟前闭紧了嘴巴。他有什么资本可骄傲的,又拿什么维持他的尊严?他简直就是一个厚着脸皮的无赖。我打心眼里鄙视九兰,她是个没有骨气的女人,当初哲东投身水门村那么多女人的怀抱时将她扔在了一边,现在她们抛弃了他她反倒接纳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陪他喝酒,给他鼓气。她本该给他一个冷屁股,反倒给了他一张无比温柔的笑脸。她是个贱骨头,也就般配哲东这么一个无赖。她似乎察觉了我对她的鄙视,要报复我,拿我开刀。
孝荣,到娘身边来,娘同你说个事。九兰朝我招呼说。她站在明朗的晨光里,昨夜的红潮残留几抹在她脸上。她半含着笑,神情有几分羞涩。
我对她的报复没有任何预感,也猜不到她要同我说什么事。我收起了晾在脸上的鄙视,如果被她发觉,绝对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我很不情愿地靠近了她。娘,您脸红耳热的酒还没醒啊?!我取笑她说。蠢崽,你乱嚼什么舌头,娘哪儿喝酒了?!她摸摸脸,脸上划过一丝惊慌,却又瞪了一眼。我说您酒都喝了几海碗,还不许我说。别东拉西扯,娘有话同你说。她寒了脸说。我只有闭上嘴,静听她说话。
九兰说,孝荣,我同你爹商量了,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不能由着你疯了。娘作主要给你娶个媳妇,不抓紧时间你就得打单身。孝强不知死哪儿去了,娘只有指望你,这个家将来就靠你撑着。你看中哪家姑娘,不管樟树村的还是水门村的,你有中意的就同娘说,娘给你找人说媒提亲,一定风风光光给你办场婚事,别人家怎么排场,娘就怎么给你排场。
我的头顶霹雳一声炸响,又霹雳一声炸响。我被九兰的话给炸晕了,不知怎么拒绝她。我不是没想过结婚,可是翠翠走了,我同谁结婚,谁也取代不了翠翠。我曾多次向翠翠爹和香莲打听翠翠的消息,他们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她没给他们写过信,也没给他们捎过话。翠翠是死是活他们都不清楚。刚开始我怀疑他们有意瞒着我,但追问过多次后才确认他们并没有欺骗我,他们的确不知道翠翠的下落。我就幻想,翠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就望眼欲穿地等啊等啊,哪怕等她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如果她嫁给了别人,我就为她打一辈子光棍。不,不,她不会嫁给别人,她一定会嫁给我。我问过幸存的桃树,翠翠要是嫁给我,桃树你就开花吧,果真桃花就开了。我问过田野上的紫云英,翠翠要是我的老婆,紫云英你就开花吧,果真遍地都是盛开的紫云英。我冷静下来,得找个理由搪塞九兰。
娘,我不想娶老婆。我说。
蠢崽,有老婆多好,给你端茶倒水,给你洗衣做饭,还能给你暖被窝。九兰诱惑我。
您都说我是蠢崽,我是个能娶老婆的人吗?我捕捉到了她话里的破绽说,我拿什么本事养活她?!
你怎么不能娶老婆?你不比旁人少一根脚趾头,也不少一根手指头,你不是傻子,不是白痴,别人做得了的事情你都做得了,为什么不能娶老婆?!你养不活,娘替你养着她。照娘的话说,你该娶个比别人老婆漂亮十倍贤惠十倍的老婆,让别人眼热心馋羡慕死。九兰鼓舞我。
我要是娶了老婆,水门村的狗都会笑话我。我沮丧地说
谁会笑话你?!谁敢笑话你?!娘就撕烂他们的脸,看谁有那个狗胆。九兰的眼睛抖出热辣辣的光芒,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你仔细想想,是回头讨个樟树村的老婆,还是就地取材娶个水门村的姑娘。她最后叮嘱我说。
我预感我逃不脱九兰的魔掌。她表面上逆来顺受,一旦犯倔,谁也拧不过她。连哲东都要唯她的马首是瞻。肯定会有一个姑娘成为我的老婆,不管樟树村的还是水门村的,她绝不可能是翠翠。我的翠翠,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到水门村。我悲哀地想到,如果有一天翠翠回来了,而我又娶了别家的姑娘,我拿什么脸面去见翠翠?!也许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离开水门村,满天下寻去,总有一天会找见翠翠。我相信翠翠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等着我去寻找她,等着我去同她相亲相爱。我在黑暗中起了床,又摸黑走出了房间。我在厅堂中央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了个嘴啃泥。我摸索到了一双脚,从鞋的形状判断是九兰,是九兰挡住了我。她拉亮了电灯,果真是九兰,灯光下的她抱着膀子,冷若冰霜向着我。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她的声音有些哆嗦,身体在颤抖。我……我睡不着,起来走走。我说。你给我回房睡觉。她命令我。娘,我就出去走动一下,马上回来。我哀求她说。那好,娘陪你走走。她说。娘,您去睡吧,我随便走一会儿就回来。我哄骗她说。你可别骗我,你要是敢学孝强的坏样……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锋利的菜刀,眼睛里满是绝望。你要是敢出走,娘就死给你看。她把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菜刀寒光闪闪。娘,你别逼我。我扑通的一声跪在地上。你想跪就跪着吧,你要是胆敢走出这扇门,就别指望看见你娘了,娘说到做到。菜刀抵住了她瘦弱的脖子,有血从刀口下渗出来。她的模样不像是吓唬我,也许她真的会说到做到。娘……我不走了。我跪伏在地上。
蠢崽,娘知道你想着翠翠,可是翠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不能想着她一辈子。说不定她在外面早嫁人了,早做了娘,孩子都一大帮了。你就是个傻蛋,傻傻地等啊盼啊,等不来个结果,也盼不来个结果,这世界上比翠翠优秀的姑娘有的是,娘保证找一个不比翠翠差的姑娘给你做老婆,包管你称心如意。九兰劝导我说。
娘,您别说了,我不走了,半步也不离开水门村了……我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