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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跳“农门”的乡下人——读吕翼长篇小说《寒门》

 2016-09-30 10:30  来源:

■ 杨云彪

最近,《雨花.中国作家研究》杂志,推出了“新乡土写作”长篇小说大展作品——吕翼的长篇小说《寒门》。

生活在乌蒙山区碓房村的冯敬谷,穷尽心力,供养四个孩子读书,指望孩子们能够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褪掉一身的“农皮”,成为“吃国家饭、穿国家衣”的人,既能光耀门楣,又能切切实实改变窘困的生活境况。为了抓牢这根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为了实现这一缥缈而遥远的梦想,农民冯敬谷可谓殚精竭虑,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和智慧。

小说伊始,冯敬谷不惜血本,“给阴阳先生买了三双解放牌布鞋,抱去一坛二十斤重的米酒和三捆老叶子烟”,“拉钱借债,付出了六百六十块钱”,请阴阳先生“测地”,找到一块能够沾到“龙脉”的风水宝地。在“月黑风高之夜”,冯敬谷带着大儿子冯维聪,将冯敬谷老爹的坟刨开,把尸骨用红布口袋装了,偷偷埋到阴阳先生选定的地方。为了掩人耳目,连坟堆也不敢砌。小说就在这不无诡异而神秘的气氛中,徐徐拉开了帷幕。

吕翼的《寒门》,场面宏大,纵横深广。以犀利的文笔和独到的视角,深深切入了一个沉重的时代,呈现出艰难生存的贫寒百姓,为改变命运而不息抗争、坚韧奋斗的鲜活画面和曲折历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特别是农村人,对于那个年代的求学历程,对于参加高考的时代记忆,无论成功与否,都必将深铭肺腑,永志不忘,而且,也都会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或远或近、或深或浅、或明或暗、或隐或显,影响着自己的一生。

小说描写的每个生活场景,冷硬而真实,没有雨打芭蕉的清宁,也不是冷雨敲窗的寒寂,而是置身旷野,鸡蛋大的白雨冰雹,呼啸而至,汹汹然兜头盖脸地打砸下来,闪躲不及,避无可避的那种惊慌,乃至恐惧。

鬼气森森的迁坟仪式,虽觉诡异,却是广大农村千百年来笃信不疑的一种真实写照,因为“相信到了阴间的长者,会给后辈以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的庇佑。如果长者的棺木埋在龙脉上,后辈就会通达顺畅”。

吕翼对小说人物命运的把控,贴切而精到,令人揪心揪肝,心胆俱悬。冯维聪陪父亲迁坟,在他爷爷的尸骨面前叩头,祈求保佑时,让人倍觉心痛。高考前对孔子的膜拜,尽显虔诚,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摇头叹息。受过现代教育,特别是以无神论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社会里,出现这种场景,倒不是让人感觉别扭,而是对底层小民百姓,对茫然而不可预测的命运那种无边忧惧的切身体验,那种寄希望于冥冥之中的各类神灵庇佑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我在阅读的时候,是陪着冯维聪一起祈祷的,我不止心疼这个家境贫寒、却又懂事勤谨的年轻人,更多的是觉得难以承受阅读时的沉重压抑,更希望吕翼笔下是那种花好月圆的传统结局,让冯维聪在历经艰辛后终能修成正果,尽显“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的凿凿真知,谁料到,陪着冯维聪忐忑不安地走进考场,最后盼来的,是失利,再次奋进,再次盼来的,竟然是疯了。这时,我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不可预测的人物命运,不可揣度的事故情节,读来令人心惊肉跳,随时想放下书卷,大口喘气,却又欲罢不能,只盼着吕翼能把这可怜可敬可伤可惜可悲可叹可爱可悯的年轻人,导向另外一种命运。然而,冯维聪是疯了,迁到龙脉上的爷爷的先灵没能保佑他,一直顶礼膜拜的孔圣人也没有保佑他,残酷的现实,把他推向了一种濒临深渊的绝境。幸好,疯癫的冯维聪,吕翼又让他活过来了,冯维聪有时又是清醒的,陶然迷醉于他自己的研制飞机、机器人的世界里。当冯维聪推着自制的机器人,想推进考场替他兄弟冯天俊参加高考的一幕出现时,沉重的悲剧人物身上,出现了喜剧色彩。也正是这弃实务虚的另外一种场景描述,正是这令人啼笑皆非却又感动莫名的“疯子举动,”正是作家的奇思妙想,给这本书,给这个世界,打通了一个畅想神游的美妙通道。

高考改变命运的希冀,又寄托到了冯维聪的弟弟冯天俊的身上。租了廉价的房子专心苦读,对孔圣人虔诚膜拜。不幸的是,一如哥哥冯维聪的既往,最后,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在几天的高考中付诸东流。之后,打工、成家、辅导学生,一波三折的命运,把他始终推离在大学的圣殿之外。然而,他却九死不悔,百折不挠, 一考,竟考了十五年。

怀揣走出寒门的梦想,背负着父母足可压断脊梁的期望,冯氏兄弟奋战高考、争跳“农民”的曲折命运,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农村绝大多数读书人命运的缩影,是一代人的失落和悲剧,是一曲悲慨激昂的高考挽歌。

难以言说的高考,只在冯春雨的身上,只在这个寄养于别人檐下的农村女孩子身上,改变了她的命运,这种凤毛麟角的际遇,使人看到了寒门学子一线微茫的希望。

最具突出意味的人物是颇富文学修养的赵得位,他无论是对自身还是对高考的认识,都是清醒理智的,也是现实随流的。他没有在高考这条狭窄的道路上,与千军万马拼命去狂争滥挤,而是找到了一条适合他自己生存发展的道路。在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并未读高中,并没打算参加高考,中专毕业后在做生意的实情后,对高考,他阐明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高考那些东西是屠龙术。当代课老师的父亲赵成贵听不懂什么是屠龙术,“赵得位笑,说,爹,《庄子·列御寇》里说,‘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此人学‘屠龙’之技,耗资巨大,三年学成,虽是门好技术。但到哪里去找龙来杀呢?”借小说人物赵得位之口,作家对高考作出了深刻的反思,的确,当前教育中设置的一些课程科目,于好些人来说,无异于“屠龙术”。真正能够学以致用的东西,有多少呢?根据自身处境和实际情况,有时候,学一些更实用的生活技能,可能更能真真切切地改变一些人的命运。都往高考的路上去挤,表面是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态所驱使,究其实质,是一种千百年来深植骨髓的价值观在左右,是“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在作祟。

小说中最富人情味,最招人喜欢的人物是冯天香,这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干练而洒脱,在绝大多数人“笑贫不笑娼”的年代,谁能以卫道士的脸嘴站出来,在道德的高台上对她横加指责呢?她购买假文凭,这并非是一种浮于表面的虚荣,折射出的却是这个贫寒的农家女子内心深处对大学殿堂的神往,对文化精神的渴求,这,远比携带着刀子,崇尚暴力更让人能够接受。冯天香用沦落风尘中挣来的血汗钱,改善了父母的生存状况姑且不说,她用这血汗钱,修孔庙、建学校,就显得别具意味,神韵悠长。

小说中,冯敬谷夫妻的坚韧和忍辱负重;赵成贵的善良,当代课老师的艰辛及尴尬;赵成贵老婆赵婶的与人为善和乐于助人;万礼智得势时的猖狂和落魄后的冷凉;万礼智老婆撒泼骂人时的不堪;以及万礼智儿子万勇那种农村“耍爷”啃老族的无赖形象。全都写得淋漓尽致,纤毫毕显,活灵活现。他们虽然生活在碓房村,你却能够在千万个村庄,找得到他们的雏形,看得到他们无处不在的身影。

生活的万般艰辛,贫寒百姓的百般挣扎,阅读中时时戳中我的泪点。我早年所生活过、后来终于逃脱出来的山村,还远远没有盛产优质稻谷、至少饿不死人的碓房村的天然优势。但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悲悲喜喜,百折千转的命运,却俨然就是写的我自己,以及我的那些乡里乡亲。为了摆脱命运的桎梏,冯敬谷夫妇一类的人群,在我的故乡还比比皆是。现在,他们中的好些人,是纯粹放弃了土地,举家搬迁到城里,男的在哪个工地打工,女的做点富有乡村特色的小吃,街边路头,摆个露水摊子,混几文小钱,全副身心供养着子女读书。偶尔也真能听到谁家的孩子考上了什么什么大学,谁家的孩子已经在读研,甚至读博,而他们的父母,纯粹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老家也有发达起来的人,也有变得格外富裕、家资丰厚的人,但是,提到他们,谁也不会表现出来,对提到考上大学、读研读博的孩子及其生养他们人家的那种艳羡和警慕。

也许,这就是高考的力量,是另外一种文化的力量。

现在的高考,好歹没有从前的那么严峻,至少,大学的校门,能够对绝大多数的人敞开。然而,当他们从大学里走出之后,他们所面临的,又是若干的未知……

拉拉杂杂的说了这些,说说自己的读后感。评论,自是笔力千钧、学富五车的方家的正事,以我原不相干。总以为,吕翼的《寒门》,唤醒了一个并不久远的时代记忆,深刻地思考着中国教育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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