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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8 21:56★ 万吉星
小时候,随父亲上山伐树。父亲锯倒一棵树后,我抚摸着树桩上那一圈圈不规则的圆形图案问父亲:“爸,这是什么呀?”父亲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摸摸我的小脑袋说:“这叫年轮,树有几岁了,就有几个圈。”我望望树,又望望父亲,好奇地问道:“那人有年轮吗?怎么看不到呢?”父亲笑笑说:“等你长大了就看得到了。”
这是我儿时对父亲最初的记忆——木匠。但当我长大以后,更愿意相信父亲是一个艺术家。一棵树在山上伫立千百年,它依然是一棵树,最多能为人们遮荫让鸟雀搭窝。父亲用他灵巧的双手剔除多余,这棵树便成了桌椅床柜,变得沉静而有内涵,才有了艺术的美感和魅力。
把树砍伐扛回家,父亲会在院子里搭一个架子,将树干放上去,弹上墨线,一人在上一人在下用两米多长的大锯你推我拉把树干分解成椽皮,然后按所需尺寸锯断、刨光、打眼、定形、组装,最后刮粉、打磨、刷漆。每一道工序父亲都一丝不苟,从不偷工减料,极为认真,不仅做得美观精细,而且十分结实耐用,容不得一点瑕疵。不但家具的面子上做得溜光水滑,就连别人并不注意的角落里也不允许有一点毛糙,因此他做家具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总比其他的木匠多。别人三天能完成的,他却总要花上四五天,为此母亲常埋怨他手脚慢,父亲却并不在意,解释说:“慢工出细活,三天做个牛打角(一种很简单的农具)。”正因父亲这种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和态度,父亲的木工活在家乡十里八村口碑和声誉极好。
冬季农闲时节,父亲每天弓着腰,像一只虾,埋头在院子里推、刨、凿、锯。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用来弹线的墨盒,常常趁他不在,学着父亲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找一块废弃的木料,拉出墨盒里浸了墨汁的线,绷紧拉直,拇指和食指提起线的中段,轻轻一放,只听“啪”的一声,木头上便出现了一根笔直的黑线条,感觉很神奇。那时我们没有什么玩具,便去找父亲做家具时锯下来的那些三尖八角的边角废料,当作积木玩。
更喜欢看父亲用刨子把一块粗糙的木板表面刨平。这时父亲总是两手紧紧握住刨子两边的木把手,两根食指一左一右把住刨子的两边控制方向,运足力气,猛地向前一推,只听得“唰”的一声,刨子从木板的这头推到了那头,便会有一长条薄薄的散发着木质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方的孔里弯曲着飞出来,推一次,“唰”地一声飞出来一条。不一会儿,地上便铺满了柔软的刨花、细碎的锯末,房子里便到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木香,在那些细密的木纹上缭绕着。
偶尔碰上树疤,刨子便会受阻,在树疤那儿顿一下,刃子发出尖锐的声响。此时父亲前腿呈弓步后腿伸直,上身微微前倾,深吸一口气,把力气都运到双臂上,把刨子稍退,再猛进,“噌”的一声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便飞了出来。父亲借势再推几刨子,然后提起木头,咪起一只眼,斜着瞄了瞄木头的线条是否笔直,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树疤啊!”
我把一段刨花当眼罩一样戴在脸上,扬起头问父亲:“爸,教你木匠手艺的老师是谁啊?”父亲就笑笑说,“是鲁班。” 我把全村我所认识的人挨个全想了一遍,也没找到村子里有姓鲁的木匠,这时父亲总是哈哈大笑。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当木匠完全是自学,在哪儿看到一件家具,他回家就自己一人慢慢琢磨,反复折腾,时间长了,竟练就了一身做木工活的好本事。
有时整个冬天,父亲都不在家,走村串寨上门去给人家打家具。主人家出木料,父亲出技术,包吃包住一天能挣八九块钱,一月下来能挣两三百块钱。我和两个姐姐读书的学费,大多是父亲冬天帮人打家具积攒下来的。
后来外面现代化的家具批量进入了乡村,父亲精湛的技艺和那些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刀斧工具全都束之高阁,渐渐蒙上了岁月的尘埃和记忆的沧桑。我看见工人们用几块高压板三下五除二便组装出一件漂亮的家具。然而在眼花缭乱中,我却嗅不到父亲刨子下刨花散发出的淡淡的木质清香。我时常看到父亲站在他的工具柜前,望着那些沉静而安详的斧、凿、刨、锯发呆。我在怀念儿时每一片木屑带来的欢乐,父亲又在怀念什么呢?
父亲对于木头和树,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到了晚年的父亲,把家里所有的地全部种上了核桃树。每次回家,我都会陪父亲到他的核桃林里去转转。父亲总是喜欢背着手,顶一头花白的头发,瞅瞅这棵,摸摸那棵,回过头来对我说:“太肯长了,去年才碗口这么大,今年都比人的大腿还粗了。”我静静地跟在他的后面,父亲的背驼得很厉害。他一生都弓着腰做木工活,默默地驮起这个沉重的家,一辈子,就以这种谦卑的姿态面对生活与压力。踩着父亲的脚步,我的眼睛渐渐模糊,父亲佝偻的身躯像那些正在茁壮成长的核桃树,变得清晰和高大起来。
在与木头打交道的一生里,父亲获得了木质的品格:把家的重担扛在肩上,而所有的酸楚却深埋于心,如树的年轮,年复一年却从不向外人表露。当有一天我摸到了父亲的年轮时,树,却已经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