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文苑丨在地上睡觉的人

暑假的一个周末，我带儿子去工地体验生活。炽热的阳光倾泻而下，似乎要把这片土地烤焦。工地上，起重机的长臂在空中舞动，搅拌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砖块和钢材不停地碰撞，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令人焦躁不安。尚未完工的建筑，犹如一个个巨大的蒸笼，不断散发出滚滚热浪。

就在这酷热难耐的环境中，有一群人，他们穿着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在工地上辛勤劳作，汗水如雨点般洒落。午饭过后，骄阳高悬，酷热肆意蔓延，他们极度疲惫，只能休憩片刻。他们休憩的方式，竟是那样原始和简单——直接躺在地上睡觉。

我带着儿子试着躺在地上，可身体刚一落地，坚硬且凹凸不平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物，刺扎着后背，滚烫的热气迅速传遍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痛苦地抗议，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耳边的噪声一刻不停，犹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神经，让人烦躁不安。周围的砖块、钢筋和废料散落一地，稍不注意就会被尖锐的边角划伤。空气中弥漫的沙尘，令人窒息。

儿子刚躺下就爬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站起来。我打心底里佩服这群能躺在地上睡觉的人。可就是这样一群吃苦耐劳的人，却会遭遇不公平的对待。我曾看到，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下班的农民工拖着疲惫的身躯，小心翼翼地上了车，身上的工作服沾满了尘土和泥渍，头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额头，一些人流露出嫌弃和厌恶的目光。农民工们只能默默地站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不敢坐到座位上，尽量与那些满脸高傲的人保持距离，脸上满是尴尬和无奈。

几位农民工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工作，走进一家餐馆想吃一顿热饭。他们的脚步声在安静的餐馆里显得格外沉重，身上的尘土随着走动轻轻扬起。农民工们看着菜单，小心地点着相对便宜的菜。饭菜上桌后，农民工们默默地吃着，并尽量加快速度，吃完后匆匆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些靠着自己的劳动本分地生活的人，不该被另眼相待。他们中的很多人头发花白而凌乱，像是久未打理的枯草，在风中随意摆动，看得出比其他人经受了更多的风霜。他们日晒雨淋，黝黑的脸像被风雨侵蚀多年的树皮，粗糙且布满皱纹。他们的眼睛也曾明亮有神，如今已被疲惫掩盖；他们的眼袋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辛劳。他们身上的工作服早已褪色，肩膀和肘部的位置已经被磨得几乎透明，隐约能看到里面古铜色的皮肤。就是这群在地上睡觉的人，用粗糙的双手一砖一瓦地筑起了高楼大厦，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铺设了一条条宽阔的道路，在风餐露宿里架起了一座座飞跨江河的桥梁。他们的生活简单又纯粹，干活、吃饭、睡觉，他们被每一天的劳作无情地消耗着体力和精力，但他们从来没有抱怨，他们是最质朴的人。

看着他们，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瘦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微薄的收入难以维持家庭的开支，为了供我读初中，父亲决定出去打工。那是个特别炎热的日子，父亲一趟又一趟地搬着沉重的砖块，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由于长时间劳作，他的双手早已磨出了许多血泡。到了午休时间，别人都去乘凉喝水，父亲却只是坐在砖块堆旁大口喘着粗气，连一口水都舍不得多喝，只为能多省点钱给家里。还有一次，父亲在高处施工时，不小心踩空，从架子上摔了下来。幸好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但他一天也没休息，怕耽误工期被扣工钱，只得拖着受伤的身体继续干活。后来，父亲又背井离乡去外省的一个沙场打工，长时间的沙尘侵蚀，给他留下了后遗症。

我的二妹，从小就乖巧懂事。她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含泪放弃了继续上学的机会，跟着同乡去到南方的一家电子厂打工。她跟我们说，工厂封闭又嘈杂，每天都要在流水线上工作十几个小时，重复着机械而枯燥的动作。晚上回到宿舍，几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夏天闷热得难受，冬天冷得刺骨。她总是省吃俭用，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家，自己却连一件新衣服都不舍得买。过年回家时，我看到她原本娇嫩的双手变得粗糙，眼神中也失去了少女应有的灵动和活泼，多了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沧桑。

三妹也不得不早早承受生活的艰辛。初中毕业，她就去到另一个城市，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每天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客人，有时还会受到无理的指责和刁难。她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却从不在我们面前诉苦。阴暗潮湿的出租屋是她的住处，简陋的家具和破旧的床铺见证了她的煎熬和坚韧。她把辛苦和委屈都默默藏在心里，只为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想到我的这些亲人，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与愧疚。眼前这些在地上睡觉的人，他们和我的亲人一样，也是各自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他们默默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艰难困苦，从不要求什么回报。一块薄薄的纸板，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床”。把旧报纸和传单拼凑在一起，铺成所谓的“床单”。他们或是背靠着墙，眯着眼坐在地上，或是干脆平躺在并不平坦的地面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炽热的午后，他们就这样安然地躺在地上，身上的汗水还没干，脸上的尘土也没来得及擦。他们的呼吸均匀而沉重，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努力让脚步轻得像猫，生怕一不小心就吵醒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个地方休息，就足够了。

经过短暂的休息，他们陆续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伸了伸腰，又再次投入到繁重的工作当中，他们的身影在斜阳的映照下仿佛矗立在城市的记忆深处。

在瞬息万变的时代浪潮中，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追逐自己的梦想，但不能在匆忙的步履中丢失了最本真的善良与尊重。我们都是打工者，都是在各自的“工地上”为时代的大厦添砖加瓦。

无论社会怎么发展，劳动者永远都值得尊重。对于那些在地上睡觉的人，我们不应漠视他们的付出，不要让歧视的阴霾遮蔽他们的尊严，他们需要更多的爱与关怀。

作者：一剑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