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耕牛

吴庆钧

父亲将黄牛拉到自留地，套上枷绳和犁铧，挥着竹鞭，大喝一声，开始耕耘这块自己钟爱的长满野草的土地。黄牛力大无比，拖着犁铧，不费一点劲，健步如飞，父亲脚步蹒跚，差点赶不上。土地也太硬了，父亲使劲把犁头插进土里，上半身弯下来紧紧压在犁铧上，没走上两步，黄牛不听话了，往旁边斜拽，父亲习惯性挥起手里的竹鞭，打在黄牛的屁股上，黄牛撒野一般，拖着犁铧朝前跑去，穿过一块又一块的土地，直到跑累了才停下来，吃地埂上的草。被掀翻在地的父亲慢慢从泥地里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泥土，他冲着跑远的牛破口大骂，没骂上两句，却已胸闷气喘。父亲这时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真的老了，老得再也驾驭不了耕牛，老得再也无法耕种这片盛产包谷与洋芋的土地。

父亲下午赶着黄牛、扛着摔烂的犁铧回到家，点了一支烟，坐在院坝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父亲今年75岁，母亲比父亲小一岁，早就应该安享晚年的了，近几年我跟哥哥虽然一直劝他们不要再做农活，但父亲自认身体还硬朗，总是舍不得那几亩土地，春耕秋收，找柴割草，一样也没落下。我们都知道，父母这一代人对土地都有一种深情的眷恋，总是闲不下来，另一种因素是他们想自力更生，减轻子女的负担。这不，他们每年种庄稼蔬菜，还要养两头胖猪过年，不但不用我们担心他们的生活，反而从家里带肉给我们吃。但是最近两年，父母的身体都每况愈下，真是岁月不饶人呀。

在我们再三的要求下，父亲终于卖了耕牛。

在农村，土地就是粮食，而牛则是最强大的生产力，一个家庭无论怎么贫困，都要想法子养一头牛，这样才能保证种好庄稼，不饿肚子。听父母讲，以前跟几个叔叔伯伯分家，家里贫困潦倒，家徒四壁，土地包产到户后，自家没有耕牛，每到耕种之时，总要四处求爷告奶的向人借牛耕地，要不然就只有靠双手一锄头一锄头的去挖。我读小学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头脑门带白色花纹的牛，此牛极为温顺，走路、吃草慢吞吞的，但犁地却毫不含糊，拖着犁铧如履平地，有时候赶到山上去放，也不会走远，下午吃饱了，自己会沿着山路慢悠悠的往家走。有一天，父亲将牛赶到山上便去赶集去了，等到下午不见牛回来，遂上山寻找，找遍四周几座山，不见牛的踪迹，大家便断定，牛被偷了。牛被偷了，一家人都很悲伤，不仅仅牛是家里的劳动力和一笔不小的财产，更因为这头牛人见人爱，牛与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感情。几个月后，父亲得到消息，说几十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里，有人家买了一头牛，就跟我家丢失的牛有些相像。父亲装作收羊皮的生意人，去了那个村庄，果然见到了我家那头牛。当时那头牛被一个壮年男子架了犁铧，正在犁地。父亲走上前去看，牛见了父亲，就像小孩子见了妈妈一般，眼角垂泪，拖着犁铧就朝父亲奔过来，用脸去蹭父亲的裤腿。父亲不敢露出破绽，赶紧闪开，冲犁地的男人说：“你这牛是不是会抵人？”父亲回到了家里，当夜就组织了一帮人，去把牛抢了回来。在崎岖而陡峭的山路上，大家抢了牛就开跑，后面有人追赶，还不断投掷石块，平时走路慢吞吞的老牛，那晚却撒开蹄子，跑得飞快，老牛回家没几天，就生了一头小牛。这事后经派出所出面解决，并抓住了偷牛贼而告一段落，但父亲每次回忆起来，都会热泪盈眶：“多好的牛啊，它知道要回家了，怀着身孕呢，跑得那样快，你要知道，平时就算用竹鞭使劲打也走不快的！”

后来，我到其他乡镇上中学，再后来，我辍学离开家乡，一直漂泊在外，从此离开了故土。这期间，留守故乡的父母一直默默在那几亩黄土地上耕耘着，耕牛换了好几头，随着时光流逝，父母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尽管他们舍不得离开土地，但不得不向岁月屈服。

父亲这一生，就像一头耕牛，任劳任怨，辛勤劳作，即使老了，心里也还装着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