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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的低处俯身向下

 2015-05-22 06:27  来源:

采访人:李 骞(云南民族大学教授、省作协副主席、评论家)

受访人:王单单(诗人)

李 骞:王单单,你是近年来云南或者说中国诗坛上比较有实力的80后诗人,请问你写完一首诗后的感受是什么。

王单单:愧不敢当。还是谦虚一下吧,有时忘记说这四个字会惹出很多麻烦。

诗人就是诗歌的集装箱,同时也是诗歌的搬运工。写完一首诗歌,就卸下了灵魂负重的部分。我怀着为自己写祭文的诚意去写诗歌,每写完一首,都像刚刚赶赴过一场葬礼,完成了一次庄严的祭祀。写诗,我不敢轻易下笔,下笔了又不敢草率收手,每一首诗歌完成后我都会默读若干遍,直读到每一遍都和创作过程中的感受一样,我才把它留下来,如果越读越偏离自己最初的感受,我会删掉它。

李 骞:这几年你连续发表了许多有冲击力的诗歌作品,目前你最得意的是哪几首?

王单单:写诗就像诗人对着一张白纸吐血,白纸上的每一滴血都是自己的。我很少去思考我最得意的是哪一滴血。但就整个写作的过程来说,《滇黔边村》《病父记》《雨打风吹去》《丁卡琪》《堆父亲》《卖毛豆的女人》《遗像制作》《母亲的孤独》《数人》等诗歌写起来很顺畅,几乎一气呵成,而且不用去记,它就植根在记忆中,永远都忘不了。

李 骞:有人说你诗歌中表现了一种故乡疼痛的情结,你认可吗?为什么?

王单单:厄运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两年前,我的父亲———一个勤劳淳朴,卑微如尘的典型的中国式农民,在一次掰包谷的劳作中晕倒在地里。我们兄妹几个火急火燎地送他到云大医院就诊,得知他已癌症晚期后,躲着他哭成一团。流泪不能驱逐病魔,我可以做的就是带他回家,让他叶落归根,死在自己的故乡。那段时间,真是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他的肉一天比一天少下去,直到皮包骨头,生命油尽灯枯。死神来临之际,他强忍疼痛说,“哪点好耍都没得人间好耍”,我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向枕边,这是他在绝望中对生的向往……

对我而言,写诗是一次灵魂的罹难。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用文字记录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从生到死的过程更残忍的了。30年来,能真正陪父亲的时间少之又少,子欲孝而亲不在,内疚或者悔恨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些,我总是把自己关在黑魆魆的书房里,在苏芮《酒干倘卖无》的歌声中饮泣成声。生活中有很多像我父亲一样的人,他们在自己的命里爬行,辛劳一生,可最终仍然一无所有。所以,我的诗歌不由自主地触向了生活的底层。

诗歌是灵魂的遗址,是分行写作中一个句子被掰断后带给我的痛楚。我没有感天动地的生活经历,只有在生活的低处俯身向下的虔诚。

李 骞:大学时代的学习对你的诗歌创作有没有帮助?

王单单:如果不是写诗,我几乎忘记读过大学。我在大学时候正式接触诗歌,也像其他文艺青年一样,热衷于创办文学社或者写点豆腐块式的文字在校刊小报刊登。在我的印象中,大学几年我几乎没有带课本走进教室,通常是老师讲他的,我看我的,相顾无言,唯有瞪一眼。什么波特莱尔,纪伯伦、泰戈尔、徐志摩,朦胧诗,第三代,下半身,垃圾派乱读一通,读什么就学什么就写什么,也没有确立个人的美学标准,像一只剪掉尾巴的鸽子,没有自己的方向。

李 骞:听说你在乡村中学当过中学教师,这个职业和诗歌创作有没有冲突?农村中学的孩子读不读课本以外的文学作品?比如当下的诗歌。

王单单:拿俸禄做事,教书是我安身立命的职业。乡村生活单调乏味,那时我不会打麻将也没有女人,阅读和写作填补了大量的课余时间,感谢诗歌!站在讲台上,装模做样地做一个“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人民教师。走下讲台,我就是一个诗人,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在这样一个功利主义、拜金主义、激进主义盛行的年代,诗歌被人们毫无任何底线,避邪式地边缘化,应试教育与教师考核制度充当了“帮凶”的角色。初中试卷上一般不会出现现代诗,作文考试都有要求:体裁不限,但诗歌除外。教师为了转嫁各种考核制度带来的压力,用大量的作业霸占了学生的课余时间,上课不讲现代诗,学生也不会去读,所谓的课外阅读几乎为零,仅仅局限于语文课本上那几篇老掉牙的比如《鲁滨逊漂流记》《西游记》《水浒》的节选。诗歌在农村中学的遭遇是尴尬的,有一次我给同学们提起著名诗人北岛、于坚,就像我说的是他们家邻居李大爷张大婶一样的,没有人感兴趣,搞得我好生羞愧。

李 骞:你调进县城后还会写出以前哪些有灵魂有思想的诗歌吗?

王单单:当然。与生俱来的、长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因为一个诗人的身体或者组织关系发生空间上的位移而丢失。诗人所处的环境会对他“写什么”有一些影响,而对“怎么写”是没有影响的。从镇雄县城往东边一直延伸,抵达一个名叫官抵坎的小山村,就是我的故乡。在这里云南的路就走到了尽头,如果继续往东走,只需要1分钟,就能跨入贵州境内,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大学毕业后,我又在镇雄县一个叫安尔的小乡村教了7年书。与故乡的地理位置正好相反,它在镇雄的最西端,一路向西再走几公里,就又进入了贵州境内。所以,直到现在,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滇黔交界上的村庄里度过的,我对底层之痛、命运之悲有着刻骨的了解。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并不认为我已调入县城,我也没有过上所谓的城市生活,比之北上广这些大城市,整个镇雄县甚至昭通市都是中国的农村。

李 骞:县城和乡村的诗歌距离有多远?

王单单:对我而言,县城和乡村的诗歌是没有距离的。

诗意地栖居,需要田园牧歌同样也需要灯红酒绿。

李 骞:你觉得当下诗坛最缺少的东西的是什么?

王单单:“静者心多妙,飘然思不群”。个人觉得当下诗坛最缺少两样东西,一是诗人内心的宁静,二是对待诗歌的真诚。

李 骞: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样看待诗歌创作的?

王单单:好像是毕加索说过,“真正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爱情的证据”。其实,诗歌也一样,存在的只是诗歌的证据,比如久居深山的孤寂冷清,故地重游的物是人非,久别重逢的热泪盈眶,大碗喝酒的酣畅淋漓,生离死别的痛彻心扉,虚情假意掩盖下的满目疮痍等等。诗人自身,就是这些证据发生的场域,作为个体生命体验与周遭的环境发生冲突,这种冲突被诗人以分行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遂成了诗歌存在的证据。

我承认,我是一个愚钝的人,不能提笔就速手成诗。我需要留心观察身边的人和事,试着在平凡的事情中将感动的、美好的一面诗意地呈现,诗歌中的我是在场的,闭门造车无法写出好诗。其实好诗不需要故弄玄虚,直接将你看到的“说出”,说出即诗歌。我甚至怀疑,有些诗歌不是诗人写出来的,它本身就存在,只是借某个诗人之口说出而已。

灵感不可靠,需要等。当繆斯不再光顾黑夜中的小阁楼时,诗人枯坐电脑旁,冥思或者打盹,直至深夜。这时,等一首诗歌比等一段地下情还要痛苦,而当灵感突然来袭时,创作一首诗歌的过程远比情人带来的感觉还要令人兴奋。但这种等待很有可能是徒劳的,你枯坐一晚,“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最后落得两手空空。

无论是率性而为,还是刻意雕琢,写诗就像在流水中磨刀,既要考虑到流水的湍急缓慢,也要留心刀锋与磨石接触的轻重,二者兼具。

诗的心,就是诗人的心。一个朴实善良的农民比一个虚伪狡猾的知识分子更像诗人。

更多的时候,写诗就写诗,没必要废话一堆。

李 骞:谢谢你,王单单!

王单单:谢谢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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