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文苑丨农民父亲的诗歌

我的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从来写不成什么诗歌，连一份规范的合同和协议也写不好，只能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我认为我的父亲最会写诗。他用老黄牛一般的质朴和坚韧，以大地为卷、汗水为墨，为一家人书写了一部震撼人心的史诗。挺拔的玉米、金黄的稻谷、摇曳的麦子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一行行、一列列地生长着，那是父亲日夜操劳，为我们在大地上种下的一首首最精致的诗行。一阵风吹来，庄稼们发出整齐而富有生命的韵律，仿佛是父亲对平凡生活的朴素颂歌。

在父亲的年轮里，四季如诗。当春天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天边泛起温柔的蓝调，父亲踏着晶莹的露珠，步入他深爱的土地。他弯下腰，双手轻柔地触摸着每一寸土壤，仿佛在与它们进行着一场古老而深沉的对话。他一次次挥动双手，一条条笔直的田埂在晨光中悄然成形，如同大地的脉络，彰显出父亲对这片土地的深情。那一刻，我仿佛能听见大地在低语，那是对生命最崇高的赞歌，也是父亲心中最纯粹的诗意。夏日，阳光炽热，当稻谷在烈日下泛着金黄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农作物交织的芬芳，父亲穿梭在稻浪之间，汗水沿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滑落，滴入他深深热爱的土地。虫鸣鸟叫，与远处山间的风声和潺潺的溪流交织成一首悠扬的夏日序曲，那是父亲心中最动听的旋律。秋风送爽，当田野披上金色的盛装，父亲站在田埂上，望着一片丰收的景象，眼中闪烁着满足的光芒。收割的镰刀在阳光下闪耀着银光，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稻谷倒下的声音，那是大地对勤劳者的最高奖赏，也是父亲心中最坚实的信仰。收割完庄稼，上交了公余粮，父亲又带着我们一家家地去偿还债务，尽管剩余的粮食已不多，但一家人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寒冬腊月的夜晚，一家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炉火旁，品尝着劳动果实，特别温馨，倍感日子温暖而明亮，那是父亲用汗水为我们书写的最动人的抒情诗。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利用农闲时间，到离家3公里左右的一家煤场去挖煤。每到饭点，母亲就让我给父亲送饭去。我等候在煤窑门口，看见煤洞漆黑如幽冥，呈现出一种玄幻的诗意。用灌木铺设的简易轨道，一节连着一节，由外及里，延伸进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黑洞。当看到父亲弯着身子，用力地拽着枕木，喘着粗气，流着大汗，呼叫着一串“嗨着嗨着”的号子，拉着一船150公斤左右的煤块，艰难地从漆黑的煤洞里爬出来时，我真实而清晰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在我喊出“爸爸”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抬起头，轻声说道：“大娃来了。”他的目光明亮而温暖，如诗般深远。就在那一瞬间，我读懂了父亲，我的农民父亲啊，用默无声息的坚韧去对抗生活的艰辛，为我们写出了这世界上最好的励志诗！

我刚上初中一年级的那年，书杂费陡然增加许多。3个弟妹也上学了，家里困难得实在没有办法。经亲戚介绍，父亲决定离家去外省打工。父亲向亲戚东拼西凑借了路费，带着几个煮熟的鸡蛋就坐上了去向远方的长途班车。离别时，父亲在车窗里不断地向我们挥手，然后转过头，用衣袖抹了两下眼睛。我们知道，那是父亲在擦去眼泪。我带着弟妹，跟着班车跑了好远好远，直到班车在村庄转弯的地方消失。我们对着班车消失的地方，哭了很久很久。我那时候就想，一定要努力奋斗，日子富足了，一家人才不会分离。父亲外出打工以后，我们就认真地数着日子，等候每个月父亲结账那天的到来，盼望着父亲尽快从远方打来汇款，也等候着春节父亲能回来和我们一起团聚。有一次，父亲连续两个月没有打来汇款，也没有写信来告知任何情况。那时候没有手机，平常联系都通过写信，一家人急得焦头烂额。我们读书的笔墨纸张又需要买了，庄稼在田地里等着买肥料去施，隔三岔五就有催账的人堵在家门口，母亲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把两头半大的架子猪抵卖给亲戚。我还记得，那天天刚蒙蒙亮，亲戚就蹲守在猪圈旁，给我们两个选择，要么现场脚不离地立即还清差欠的借款，要么立即让猪空着肚子上秤。母亲流着眼泪，眼睁睁地看着猪被亲戚背走了，人情冷暖的真相在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又过了一个月，父亲终于来信了，说老板连续克扣工钱，每个月都不准休息，每天都要工作12个小时，一天只能吃到一顿饱饭，不听从安排的还要被看守的工头体罚。信笺上有很多斑点，我猜测那是爸爸的汗渍或是泪痕，一家人忍不住哭成了一团。随后收到父亲的汇款，一家人3个月来终于吃上了一顿肉。然而，就是这次外出在石场打工的经历，给父亲留下了矽肺病的后遗症。从那时候起，我明白了，对于普通人家而言，生存不仅是一首艰难无比的生活之歌，更是一首残酷无情的现实主义之诗。

再回首，我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来路，如同父亲用脚步踏出的诗行，带着我们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光明的日子。今天，我坐在昭通中心城市最好的小区住宅的阳台摇椅上，望着远方，回想往事，反刍着父亲那一首首无形的诗歌。那一首首诗歌如同一笔笔无形的财富，是无声的教诲，蕴含着永恒的父爱，激励我不怕任何挫折困难，勇往直前。在人心依然浮躁的年代，沉默的文字或许苍白无力，但我还是要写下这些文字，用于唤醒我这颗父亲用粮食和汗水喂养出来的心，确保任何时候都不麻木，灵魂始终保持一首诗的样子。现在，我已为人父，该轮到我为我的孩子写诗了，我当像父亲当年那样，勇敢地走出一条如诗的路来，书写出属于自己的诗篇。

作者：一剑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