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17-04-08 11:09刘 燕
唯有炊烟与吃饭问题,无所不在,不分高低尊卑……
水富县两碗镇成凤村,山高谷深、沟壑纵横,生活在谷底的人们,往往一生也触摸不到高处的东西;高山上生活的人们,低处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抵达的神秘。而唯有炊烟与吃饭问题,无所不在,不分高低尊卑的亲切。
无论在哪里,吃饭总是必修课。所以,今天不想谈服务宗旨,也不想理想追求,只想谈谈驻村扶贫工作队5个人的吃饭问题。
驻村伊始,驻村扶贫工作队在凤溪鱼庄吃饭,倒也不管不顾,饭好了坐上桌子吃,吃完了,可以不用帮忙收碗洗碗,嘴巴一抹屁股一抬,走人就是。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因各种原因散伙。后来又到村委会隔壁的成凤小学搭伙,但没几天,学校又放假了,吃饭成了工作队5个人的大问题。
村委会负责妇女、共青团、计划生育等工作的委员朱兴蓉,30岁不到,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很是能干,她的脸,虽无高楼云窗中女孩子的那种白嫩和娇媚,却有着清丽明亮的独特韵味和神采,她的肤色,是那种长期经过风吹日晒的健康,有着野花一样的清新自然,她的一双眼睛很漂亮,水波涌动,清沏深远,看人时尤其妩媚,使人顿生怜意。她的牙齿很整齐,笑起来特别好看,闪着白皙的光泽。在村里,没空调、没食堂、没宿舍,等等,虽百事不如意,却有着像小朱这样诸多的美好,也觉得这一片土地的诱人和亲切。她身上,有着村干部的朴实,也有着小女子的本真。她让我们在她家做饭吃,这可帮我们驻村扶贫工作队解决了一个特别大的问题,她把我们当成自家人一样看待,一脸的真诚,一脸的和善,腰间围着围裙,淘米洗菜,跑前跑后,眉宇间有细细的汗水,让人直觉得亲。她掌勺炒菜很有一手,煎煎炒炒,小锅哧哧啦啦,不大一会儿,菜就出锅,蒜苔炒肉,西红柿炒鸡蛋,素炒白菜,外加一个粉条蹄花汤。这些菜出自小朱的手,看着就想吃。但小朱她带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此后,我们工作队就只能轮流操刀掌勺,买菜做饭洗碗,柴米油盐酱醋,一日三餐,三伏酷暑,风雨无阻,倒也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我们,把身子压低,一直低到泥土里,你才能听到这些花草蔬菜的声音,群众才敢于同你说真话
前几天,我们打算在村委会隔壁小朱家的地种些葱、蒜、白菜。工作队几位同仁一拍即合,说干就干,扯草、铲草、翻地。土地甚是肥沃,新翻起来的泥土,乌黑发亮,尚带余温,松松软软。嗯,在成凤村夏日傍晚的霞光中种菜,何尝不是一种消闲和享受?为何总要满嘴的空话套话,为何总要板起面孔对人呢?我想,有些干部,忘了根本,太把自己当成干部了,处处摆出干部的架子,生怕自己混同于老百性,缩小了自己。我想,我们,把身子压低,一直低到泥土里,你才能听到这些花草蔬菜的声音,群众才敢于同你说真话。
工作队的此番举动,就是用另一种方式低下身子,这也是一种态度,我们试图用花草蔬菜的姿势和声音向村民们说话。他们在茫然和猜测中摸到了一丝暖意,似乎离我们近了一步。议论又有了,人们开始用新的角度看我们,分析我们可能要在这里长时期地住下去,不会是个过客,可能要在这里解决些问题。向晚,村里暮色四合,住在附近的小媳妇们也抱着孩子带着锄头来了。笑眯眯地说:“听说你们要种菜,想你们是城里人,肯定没有弄过,就过来帮帮你们。”我心里感动,乡村里依然保持着朴实厚道的民风,不像如今的城里,人情纸片一样的薄。
村委会院坝旁边的土地上,来了妇女,来了孩子,很快热闹起来,有的人是来帮我们种菜的,有的是来观看的,有的漫无目的凑凑热闹。从空地上往外望去,天空下勃勃生机,满眼是绿,郁郁葱葱。山川大地,找不到一块闲着的空地,所有的土地上都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齐腰深的玉米,沉甸甸的稻穗,拔节的花生和大豆,沿着土地蔓延的熟地草和万年青。万物都在伸胳膊蹬腿,努力地表现着自己,它们全都钻出了泥土,离开大地的怀抱,在外面闯天下。
有了一个地方,便自有一股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悄无声息地把她们统统在傍晚时分调出家门
傍晚时分,忙完手中的家务活,成凤村的妇女儿童们便从家里出来,自觉自愿,默默汇聚。在村委会院坝,在LED显示屏前随着广场舞的旋律,踏起了明快的节奏,开始起舞。这个时候的妇女们,她们突然变得自信、神气,带着原生态的气息,她们像一年四季盛开在漫山遍野的山花、菜花,虽不及牡丹的富贵,却不矫情,不做作,不挑剔,不奢求,稍有立足之地也就能活出个“花样”来。您看,她们忘记了刚才被老公指责或儿子抱怨的委屈,像一群自由翱翔的天鹅,无论是小天鹅还是老天鹅,都是如此的得意忘形;这个时候,村委会院坝,也像春天的花圃,什么样式的“花”都在开放,亭亭玉立的少女,婀娜多姿的少妇,体态富裕的大姐、两鬓斑白的大妈,百花竞放却互相包容,不知姓名却点头微笑,我想,著名舞蹈艺术家杨丽萍混进来也不过如此了。
令人惊叹的不仅是广场舞表面那种原生态的朴实、优美,而是广场舞背后那种自发的和谐、有序。没有声嘶力竭的号召和千辛万苦的组织,没有评比,没有奖金和名次,没有渲染,没有吵嚷和算计。感谢县人武部等挂钩扶贫单位给了我村广大妇女同志一个文化活动场所,有了一个地方,便自有一股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悄无声息地把她们统统在傍晚时分调出家门,齐聚村委会院坝,而且让她们毅然撕掉白天的矜持,扭动、欢腾……舞动出女人顽强的生命气息。
如果不是7月5日的一场洪灾,盛家两兄弟不会住进村委会老办公楼二楼妇检室,我也就会缺少观察这个特殊贫困个体的机会。他们的身上呈现出来的质朴以及其他……
成凤村,一个有期待和憧憬的名字。呵呵,成凤,一种飞翔和吉祥的姿态,让人想起这块土地上生存着的人们,虽偏僻遥远,但有壮美辽阔的梦。
盛家两兄弟,一个53岁,一个49岁。原本住在兰地瓦房村民小组,可一场特大洪涝灾害让他们家园尽毁。无亲无戚,无依无靠,村上就只好把他们安置在村委会老办公楼二楼妇检室,于是,和住在二楼的我们成了邻居。
在20来平米一进二的妇检室,村委会用民政上的救灾物资,给他们在里头一间铺好两张钢丝床,添置了必备的一些锅碗瓢盆。他们便住了进来,反正也不识字,他们也不计较,顺手就把锅碗瓢盆筷笼篼等挂在满是红底白字挂满妇检制度的墙壁上,开始了他们一日三餐的生活。
住了一段时间,哥哥盛兴雄白天在石罗集镇上干活、吃饭,晚上回家睡觉。有一天,哥哥盛兴雄回来在水池旁边用一个盆子洗鞋子的浑泥巴水,从早到晚一直摆在那里很久很久,我就跟他的弟弟盛兴宽说,你倒一下吧,顺便把盆子洗干净了拿进家去,可他说:那是他哥哥用的,等他自己回来倒,他咋个都不会帮他倒,就一直摆在那里几天。
有一天,哥哥盛兴雄外出干活回来,忘了带钥匙,他弟弟盛兴宽也死活都不给他开门,盛兴宽说:自己的是自己的,哪个叫他忘了带钥匙呢?两兄弟就在走廊上相持很久都没有进到家。
后来又有一天哥哥盛兴雄回家时,他弟弟盛兴宽就把锁换了,说是妇检室是他住的,他哥哥还是另外找地方住为好。接下来,没办法,哥哥盛兴雄只好外出打工在外面住了,留下弟弟盛兴宽一个人住在妇检室。
这下,弟弟盛兴宽又显得寂寥了。他常常一个人不开灯在外间的沙发上黑黢黢地坐很久,没有电视,玩不来手机,没个说话的人,干一件特别文艺的事情,那就是:发呆!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到底有没有思想,如果有的话,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我去水池接水,就要从妇检室门口经过,感觉阴森森的特别害怕,万一他忽然从里屋窜出来,和我撞个正着,这确实是一件特别让人害怕的事情。有一天,我理直气壮跑过去跟他说,你为什么不开灯,黑黢黢的好过吗?不害怕吗?又没有哪个喊你交电费,说着说着我就在门口门枋处把灯给他打开了,没想到他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就把灯关了。过了一天,我就听村上同事曾明晶说有一天盛兴宽跑到青坪栈供电所去交电费,硬是放100块钱在那儿说是要交钱,用了电就该交钱,人家供电所的同志说你没电表,不用交,村上晓得交,但就是说不听。曾明晶他们觉得奇怪,说不晓得盛兴宽是受到啥子刺激了,我心想:是不是我上一天的话刺激了他?说又没喊你交电费你各自开起灯这话肯定伤害了人家自尊?
但是他还是有随时关灯关水,节约用电用水的好习惯,这点我看出来了,我应该向他学习。有一回,我在水池边洗鞋子,洗过后想洗一下拖把就把水一直开起没关水龙头,我就回宿舍晾鞋子去了。结果我晾完鞋回来一看,他走过去水池边把水龙头关了,他说:太浪费了,我关了。还有一回,我晚上在办公室写点东西,回去就会很晚,我走的时候就把宿舍过道灯开起,可是等到我两点回来,又是黑黢黢的,很显然灯又被盛兴宽关了。这都不咋个,我回来就顺手把灯开起,然后又过水池边去洗漱,没想到两点多了,他穿一件移动公司发的那种白色T恤,一下子从他房间里窜出来,就要去关过道的灯,吓我一大跳,我说:你干啥子,我还在洗漱,我看不见!不要关了!他就守在灯旁边,幽幽地说:你整嘛!妈哟,那分钟真的特别害怕,街上的人整个楼的人都睡了,他就定定地眼睁睁地守在过道灯那里,而过道灯就在我宿舍的一面墙壁上。
这都不算什么,其实最让人感觉蹊跷的事情是:盛兴宽还是一个特别有仪式感的人,他在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就开始认认真真做饭,做好饭后就把简单粗糙的饭菜摆在我们帮他购置的一张简易桌上,不吃,如法炮制,关上灯,毕恭毕敬黑黢黢地坐在那里,一直坐着,我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吃呢?他答:夜饭夜饭要天黑了才吃,你看嘛现在天还没有黑。我说:那你咋个不迟点做呢?每天你都这样,那么早就做好饭了,一直要等到天黑才吃,不是已经冷了吗?他说:夜饭要黑了才吃。我走进去一看桌子上摆的啥子,一碗有股说不出来味道的老肥回锅肉,没有炒任何香料,就那样炒了摆在桌子上,几个用包谷面和湿后捏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特别行为艺术的粑粑。但他还是特别大方,他硬要塞一个粑粑给我,喊我尝一下。好嘛,盛情难却,我接了。但是你们肯定关心我后来吃没有,对不对?对不起,我真的吃不下去,我好奇,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我试着咬了一口,我实在吞不下去,我就丢了。你们会不会吐槽?会不会骂我?但是我不能说假话骗你们我吃下去了。
自从盛兴宽住在我隔壁妇检室以后,楼梯间随时都有垃圾,他喜欢扫地,和我们共用一把扫把一个垃圾篓,但是只扫自己房间,把房间里面的垃圾扫出来以后就散堆在地上,有时候是因为垃圾篓装得太满了,他也不会倒一下,有时候垃圾篓没有满,但他还是把垃圾散堆在地上。我每次周一回来后,特别生气,都会敲他的房门告诉他:盛哥哥,你咋个又不倒垃圾,咋个地上的也不撮起来一下?住在这里大家还是要共同维护卫生。但是,如他的门是开着的,他根本头都懒得抬,不理我。如果门没有开,他在里面根本不会应一声。反正每次都是我扫楼梯间里里外外,住在楼上楼下的人也不会主动扫一下,每次扫时,我都会像得了更年期综合症一样,看到一个人就说教一番,爱护环境卫生,人人有责,主动积极打扫等等,但是收效甚微。
今天早上我又从水富县城来成凤村,我发现盛兴宽的门从里面别着,一直未开门。过道楼梯间依然脏得不成样子。我又敲了他门,又在那里大声说教了一番。他根本都懒得理会也不开门,结果等我扫完了以后,过了很久,盛兴宽从房间里面蹑手蹑脚地走出来,面无表情,根本都不看我一眼,往公厕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悄无声息地钻进妇检室,关上门。
后来,我才听说,盛兴宽有自闭症。
而他们房子被冲走的兰地片区的河滩,在城里人看来,乃一片人间美景:蓝天白云,清风丽日,河水悠悠,水草丰茂,羊群黑白相间,鸟雀嘻戏鸣啭,一派田园风光。而对于他们兄弟俩来说,每天看,他都看腻了,太单调,无聊,空旷。有时他烦,一个人发呆,甚至还会无端地流泪。每当这时,家里有几只懂事的牲畜就会走过来,围着他们,叫上几声,可能狗还会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舔舔他的脸。也许他们也有过高兴的时候,四野无人,只有哥哥盛兴雄或者弟弟盛兴宽一人躺在土坡上,眯着眼晒太阳。那柔软的山风,茂盛的山林,汩汩流淌的溪水,便是他的全部。山风、山林、溪水,带给他们安慰和柔软,也会把他们带到无边的遐想中。
我想,可能这样,于是,盛兴宽就得了自闭症。突然的爆发,永远的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