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日报
2024-06-13 09:50妈妈爱唠家常,但不大会讲故事。
小时候,农历七、八月份,天气最是闷热,星夜蝉鸣,偶有微风,妈妈会拿一把蒲扇,带着我和姐姐到门前的庭院里消暑乘凉。
有时也会到邻居家,三两个农家妇女带着娃儿,摇着蒲扇,不时拍打着腿上的蚊子,说些家长里短,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时辰早晚。约莫半个小时,有人打起了哈欠,大家便自觉地各自散了。
有几次乘凉的时候,没有唠嗑的人,妈妈便与我们说起了老外婆的故事。对于长辈,妈妈很是孝顺,只是很少带有浓浓的感情,以前的日子是苦过来的,回忆起来也是辛酸的。说起老外婆,妈妈脸上有了笑容,好似回到了记忆中的某个愉快场景。
那个时候我们还小,妈妈只是随意地说一些生活细节,比如老外婆会跟她玩小游戏,做的饭很好吃。我没有见过老外婆,在我和姐姐的印象里,妈妈做的饭最香,只不过在妈妈看来,老外婆做的饭才是最可口的。
妈妈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妹妹,为了帮外婆照顾家里,只读了三天书便辍学了。在妈妈的记忆中,外公外婆总有忙不完的事,几乎从来没有和她玩过,而老外婆却对这个外孙女格外喜欢,会哄着她玩,逗她开心。对于妈妈来说,童年记忆中美妙的那一部分,有一大半是老外婆编织的。
由于没读书,妈妈很小就会操持家务,性格也颇为开朗、泼辣。那个时候,生产队有一大片茶场,妈妈十三四岁就开始在茶场干活,大家都晓得,这个妹子性格要强、吵架从来不吃亏。
后来结了婚,不巧,爸爸也是个犟脾气。两个人干农活都是一把好手,吵起架来也分外激烈。他们慢慢磨合着,直到我们上小学,相互脾性摸熟了,也妥协了,家里的吵闹声才鲜少听到。于是,我们得以有时间和妈妈到院里乘凉,听大人们讲故事,享受那难得的惬意时光。
读小学三四年级那会儿,村里有人买电视机了,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得很,看《莲花争霸》《白眉大侠》,尤其是这些电视剧的片头、片尾曲,很是好听。夜幕降临,电视机一开,天线一摇,村里的人来了一半,蒲扇依旧拿着,却忘记了睡觉的时间,看完两集,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
后来,电视机多了,大家就都窝在家里了。没了庭院里的聊天,也没了院坝里的露天电视,村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只有布谷鸟的叫声断断续续传来。
初中的时候,我家也买了一台电视机,21英寸的彩电,爸爸为此很是神气。从此,这个物件霸占了妈妈晚上有限的闲暇时间,她很是投入地感受着电视里一个个冷暖故事,跟我们讲故事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不过,有些时间是独属于我们一家子的。快过年的前几天,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忙活的了,赶集、劈点柴火,打扫收拾、贴个对联,等待着热热闹闹地辞旧迎新。晚饭后,一家人围着敞口的土灶火,说着一年的高兴事和我们的学习,有时也会说一说妈妈和爸爸以前的故事。
妈妈会讲的故事不多,有那么几次,她又跟我们说起了老外婆的事。也许是觉得我们长大了,妈妈就说得更多了些,很多细节和画面,就像印在她脑海里一样,一点一点,拼凑出了那位我很想见,却只能凭想象去认识的老外婆。
妈妈说,老外婆很善良,是她见过最心善的人,用老百姓最朴素的话说,老外婆有着菩萨心肠。仿佛世间的一切对别人有好处的事,老外婆都愿意去做。路上看到了一棵树刺,老外婆都会捡起来扔到一边,生怕扎到别人。流浪乞讨的人到了老外婆家门口,哪怕自己口粮不够,老外婆也要让别人垫下肚子。
老外婆很早就和丈夫分开住,具体什么缘由,妈妈也说不清楚,在她的记忆中,几乎没有这位外公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是个木匠,和外婆感情并不好。
老外婆生过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刚刚出生就夭折了,为此,老外婆很是难过。也许是孩子的原因,老外婆对自己的丈夫有着怨言,老外公成了她唯一不愿关心的人。
老外婆生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就是我的外婆,她分外地珍惜,仿佛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这种在乎,有时候甚至让她很是矛盾,含辛茹苦地送外婆读书,省吃俭用给她争取最好的学习机会。
但当我的外婆在20世纪50年代考上中专,需要去外地读书的时候,老外婆又是万般不愿,就像世界的光将要消失,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最后硬是让我外婆放弃了外出读书的机会。
这件事,外婆耿耿于怀,万分遗憾。后来,外婆嫁到了离家不远的一个村子,嫁给了我的外公,一位高高瘦瘦、一天到晚板着脸的青年。
外公是生产队犁田小组的组长,力气大、技术好,一天的工分是生产队拿得最高的。虽然外公只知道干活,不善言谈,总是一副别人欠他两升米没还的表情,不过,老外婆很是喜欢这个女婿,觉得自己给女儿找了个踏实能干的人。
那个年头,一家生十多个的都有,但养不活饿死的也不少。看着唯一的女儿成了家,孩子越生越多,老外婆既高兴又担忧,生怕饿坏了孩子。
老外婆每年的口粮一百斤谷子,碾成米也不过六七十斤,完全不够吃。她总是省着吃,红薯、苞谷、野菜换着吃,有杂粮就吃杂粮,能对付一顿是一顿,挨得过去就坚决不吃米饭。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总要给我外婆家送几升米去,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在妈妈的记忆里,关于老外婆的所有故事似乎都是美好的,哪怕那个时候是那么艰难。不过,有一件事是妈妈难以释怀的。
一天傍晚,外婆让她送一件农具给老外婆。那个时候妈妈已经快十岁了,十来里的路,一蹦一跳、走路飞快,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老外婆的住处,顺利完成了任务。
看着外孙女,老外婆很是高兴,非留着吃饭。老外婆大方地煮了一把米,全盛给了妈妈,她自己拿着一个空碗,把碗抬得很高,笑嘻嘻地说:“我们两个来比赛,看谁先吃完。”
在家里除了逢年过节,从来没吃过饱饭,看着香喷喷的米饭,妈妈没多想,飞快地把饭吃完了。抬头看着老外婆还在津津有味地假装吃着,听着筷子轻敲瓷碗的清脆声,十岁的妈妈已经懂事了。
准备回家的时候,老外婆突然说肚子疼,要去解手,可是解完手后疼痛并没有缓解,冷汗直冒。妈妈被吓坏了,按照老外婆的嘱咐,一口气跑回家把外公叫了过来。那个晚上,她和外公守在老外婆家,请来了隔壁村的赤脚医生,用了些土方法,却依然没有好转,老外婆疼得死去活来,喊叫声持续了一晚上。
第二天,外公背着老外婆去了镇上,镇上的医生也看不出个名堂,简单开了点药,就让老外婆回家了。在外公家住了一个星期,疼痛一直侵蚀着她瘦弱的身体,外公又必须到生产队出工,实在没办法,就把老外婆送了回去,让妈妈每天过去照看一下。
后来,眼看老外婆快不行了,外公又把她接了过来,十几里的山路,外公背着老外婆,妈妈跟在后面,安安静静地走着,偶尔听到老外婆痛苦的呻吟声。没多久,在一个难眠的夜晚,老外婆的哭喊声终于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响起。后来有人说,这种症状是阑尾炎,老外婆很可能是被阑尾炎活活折磨死的。
说起这段往事,妈妈是很伤感的。她为老外婆这么一位心地善良的人没能安度晚年感到难过和不平。
与妈妈喜欢讲老外婆的故事不同,外婆不大愿意讲老外婆的事,当我们长大了,想多了解一些老外婆,几次问起外婆时,她总不愿多说。
不过,就像老外婆分外喜欢自己的外孙女一样,外婆也格外疼爱自己的外孙、外孙女。由于妈妈是大女儿,出嫁得早,生儿育女也早,我和姐姐也就享受了很多特殊的关爱。
外婆很疼爱我和姐姐,而且她做的菜非常好吃,我们很多孩童时候美好的回忆也都跟她有关。比如赶集给我买了一顶电视里小王子戴的草帽,比如想起来都要流口水的辣汤面,还有旁人怎么煮都感觉差点味的老豆角汤。
如今,外公外婆已是九十高龄,儿孙满堂,平安喜乐。老外婆若地下有知,肯定是欣喜的,因为她最珍爱的女儿,她中意的女婿,她疼爱的外孙女,都过着幸福的日子,像她所期盼的那样。
作者:蒋叶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