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文苑|枇杷花开

 2024-06-06 09:18  来源:昭通新闻网


中午,太阳像一个火球一样悬挂在空中,杨强军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身体支撑起来,背靠在地埂上喘着粗气。半个小时前,他拿着一根棍子出了门,打算到离家几百米的地里,去看看枇杷树近日长势如何。

他想起和眼前这棵枇杷树的缘分。

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在地里干活的杨强军累了,茂密的树叶为他挡住了阳光,他满意地躺在树下,细细碎碎的光,透过交错的枝叶,轻轻洒下,伴着拂过的微风,唤醒树枝上沉睡的果实,一颗颗枇杷正在慢慢地变黄。太阳不断地移动着位置,阳光绕过枇杷树,洒在了杨强军的身上、脸上。这时,枇杷枝上缠着一条黑黢黢的大蛇,杨强军迷迷糊糊中被吓得“哎呀”一声,立马翻身跳到田里。蛇也受到了惊吓,抬了抬头,转身朝着另一块田蹿去。

“看不出来我‘牛爸儿’身手这么了得呀!”在不远处松土的侄儿停下手里的活儿,笑嘻嘻地将锄头撑在手里说。

对于“牛爸儿”这个称呼,还得从杨强军出生时说起。1971年,杨强军出生时,他的母亲正在牛圈里除粪,轻微的阵痛后,杨强军便光溜溜地掉在了牛圈里,因此得“牛儿”一名。到了两三岁时,他还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左邻右舍都叫他“牛儿”。他的父亲一生梦想着参军报国,恰巧他这一代是“强”字辈,于是便有了“杨强军”这一名字。

虽然有了大名,但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叫他“牛儿”。“牛儿”慢慢地长大,小辈们便开始叫他“牛爸儿”。

杨强军顺着田埂一瘸一拐地回家时,玩泥巴的小孩儿又开始学杨强军走路。

杨强军的腿一只长一只短,一只粗一只细,或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或是出生时掉在牛圈地上摔的,反正就是从他开始走路时起,他的腿就是瘸的。

因为这条瘸腿,杨强军遭遇了数不清的不公平待遇。外出务工处处受限的杨强军只能在家带孩子,连县城都没到过的妻子背着行囊前往深圳打工,这一去就是很多年。

杨强军每天天刚黑就将女儿背在背上,把儿子抱在怀里哄睡,然后自己悄悄起床,靠着一双巧手,将竹子削成片削成丝,编成各式各样的竹制品,等到赶集天便背到街上换成钱以维持家庭开支。每天天还未亮,杨强军便早早地起床,将猪食煮好,为女儿烧好红薯剥好皮,叫女儿起床洗漱,然后让女儿吃着红薯去上学。

妻子外出前和杨强军一起种下的那两棵枇杷树已有几米高,宽大肥硕的叶子笼罩着院子。孩子们最大的乐趣便是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上爬来爬去,碗口粗的树干被孩子们磨得光溜溜的。细心的杨强军在两棵树上分别系上绳子,加上木板,便成了秋千。闲时杨强军便和女儿儿子一起坐在秋千上,看着蜜蜂们在枇杷花上忙忙碌碌,听着女儿奶声奶气的言语,杨强军为女儿讲着他知道的几个童话故事。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画面,女儿就像枇杷花瓣儿一样随风摇曳,儿子的一串串笑声漫过天空,纯粹、稚嫩……

枇杷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杨强军的女儿儿子和枇杷树一起长大。见了些世面的妻子辞去工作回到了家中,她意识到读书是改变家庭命运最好的途径。杨强军夫妇在心里默默地发誓,即使砸锅卖铁也要让两个孩子上学。

不外出打工,拿什么来供两个孩子读书呢?杨强军的妻子突然想到,如果能弄来改良过的枇杷苗,一家人的开支和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就不成问题。

正所谓“瞌睡来了遇着枕头”。政府大力鼓励水果种植,在人人都觉得还是土豆、玉米值钱,不敢贸然尝试改变的情况下,杨强军夫妇大胆地迈出了第一步,将大部分土地用于种植枇杷树。两年后,杨强军家的枇杷比乒乓球还大,有的甚至比鸡蛋大,每斤可以卖到十几元,一棵枇杷树的经济效益远超水稻、土豆等其他农作物。

打铁趁热,杨强军立马进行扩种,买不到苗就自己嫁接。几年过去,金灿灿的枇杷挂满枝头,到处弥漫着枇杷的果香。靠着这些金灿灿的枇杷,杨强军家的生活开始一步一步走上富裕,这个家庭总算迎来了春天。

杨强军和妻子成了左邻右舍羡慕的对象。走在地埂上,邻居热情地和杨强军打着招呼,金黄的阳光洒向大地,也洒在杨强军的脸上,杨强军第一次体会到了脸上有光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是,杨强军病了。看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杨强军觉得这一辈子似乎马上就要到头了,又似乎望不到头。

杨强军的病,最严重的其实是在心里。他是个勤劳的人,一闲下来,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杨强军在养殖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对于他养的那头猪,他能吹嘘一辈子。他得知隔壁村有头母猪要出售,便花八百元将它买回。一人一猪,走在长满杂草的小路上,杨强军让它往哪里走,它便往哪里走,杨强军坚信,这猪定是有灵性的。

那头猪才到杨强军家四五个月便产下了十一只小猪。在杨强军的照料下,两个月后,十一只胖墩墩的小猪仔可以出售了。那时猪价高,十一只小猪卖了一万多元。

杨强军养猪首战告捷。

此后,杨强军再没养过母猪,他说一辈子能养着那样一头母猪就够了。

如今,不能干重活这件事,成为一生要强的杨强军心中最严重的病。

杨强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菜园里的菜郁郁葱葱,果园里的桃子、李子、梨子、枇杷一年四季换着时间点儿成熟,枇杷树下他养的鸡鸭互相追逐;他梦见两层小砖房变成了五层,几百平方米的院坝里摆满了桌子,阳光透过云层,洒进院子,洒在桌子上,桌子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炒菜和热气腾腾的火锅,还有那鸡蛋般大小的金黄的枇杷;他梦见好多的人慕名而来,好多的游客在枇杷林里摘果、拍照,在院坝里聊天、夹菜、碰杯……那热腾腾的桌上,就像热腾腾的生活;他梦见与妻子相遇,梦见女儿出生,梦见儿子结婚,但最后他们全都离他而去,世间仅留他孤零零一人,这个梦像一部电视剧般在他的脑海里放映。

杨强军在梦中苦苦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睁开了眼睛,趴在床边熟睡的妻子憔悴了许多。

他没有叫醒妻子,而是再次认认真真地回顾了这短暂的一生。他年轻时身体多棒,割麦、插秧、挖红苕,瘸着的腿似乎对他丝毫没有影响。家里盖房子时,挖地基、和泥、运砖都不在话下。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这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反复看着病床旁放着的瓶瓶罐罐,他知道自己真的病了。

他最疼爱的外孙女刚满两岁,摇摇摆摆地走进病房,奶声奶气地叫着外公。女儿、女婿、儿子全都围在床前,看着眼前这整整齐齐的一家人,杨强军有些释怀了。

回家后,妻子邀约杨强军去地里看看枇杷,妻子走在前面,杨强军走在后面,杨强军突然觉得这一生是幸运的。三十年前,他和妻子因枇杷结缘;三十年前,也是妻子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只是那时他们还未成婚。此时,那个穿着青色布衫、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女生依旧在自己前面走着。

这一生其实何其幸运,妻贤子孝、家庭和睦,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都在身边,因为种植枇杷,一家人早已过上了小康生活。想到这里,杨强军彻底释怀了,瘸腿也好,生病也好,不能干重活也罢,只要这群人在、家在,便是最好的安排。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云层,变得柔和了许多,它穿过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枇杷林里,停留在杨强军的眼里。看着一簇簇枇杷花,顺手拉下一枝,杨强军惊奇地发现,茸茸的小花蕾破壳以后,居然是一朵朵洁白如玉的小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众花成簇,小巧玲珑,一副可爱的模样。杨强军以往都是将它们整簇摘下,用水煎熬,用于止咳化痰,竟从未如此仔细地去观看过枇杷花。这盛开的枇杷花,小如扣,白如雪,盈盈含笑,毛茸茸的小花苞,圆圆的身子里,好像正在酝酿着一首美丽的新诗。

看着这一大片枇杷花,他似乎看到来年夏天,黄澄澄的枇杷挂满枝头。

云边夕阳,泛着红晕,那抹金黄的余晖洒满天际,犹如画家的笔触,将天空描绘成一幅绚丽的画卷。夕阳缓缓坠入山脚,他和妻子在这片枇杷林久久地逗留,摸摸这棵,看看那棵。

天地间的空隙,邻居们背着背箩、扛着锄头归家了。杨强军家地里,枇杷花开如雪,地埂上,坐着两个开始新生活的人。

作者:胡兴梅

值班编审:马燕    审核:谭光吉   责任编辑:单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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