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人文丨幺妹

人们都叫她三妹，唯独我一人叫她幺妹。其实，按家中排行她应该叫三妹，但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认定她就叫幺妹。倒不是三妹和幺妹有什么不同，称谓而已，而是我觉得幺妹叫起来亲切、和睦、喜庆、贴心，还略带着一点怜惜的味道。而且她本身长得清秀、玲珑，性格热情又大方，走路总是带着风，娉娉婷婷吸引着大家的目光。因此，我就叫她幺妹。

一

我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一抬头，便能看见她或优雅地埋头办公，或神气地看窗外的流云。她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爱的女人，每天早晨上班之前都要精心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也要每天都是新的，笑迎灿烂的朝阳。”这从她的发式就可以看出来，有时是一头披肩长发，瀑布般从头顶倾泻下来，光鲜而亮丽；有时扎着两根粗辫子，一前一后耷拉在两肩上，活脱脱一个朴素的村姑；有时挽成碗状盘在脑后；有时是锁骨形，那大大的结直冲云霄，仿佛要冲天一跃。她的临窗台上总是栽满各种各样的花草，月季、十里红、吊灯笼、星星草，还有矮松、桃树，蓊蓊郁郁像一片海。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盆栀子花，翠莹的叶片流着亮绿，洁白的花朵像一个小白球盛开在馥郁的芳香中。每当她对着栀子花欣赏的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一个仙女在出神地留恋鲜花，那侧影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被调到镇雄一所学校工作。一天，我路过学校文学社主办的文学专刊栏时，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全神贯注地看专刊上的文章。她的一头披肩长发在风中微波，脸儿红扑扑的，两只眼睛专注而有神采，当时我心里就想：“这小幺妹这么痴迷文学！”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是学校刘老师家千金，排行第三的女儿，现在上中学。从此，每次在路上遇见她，我总会想起那专注的眼神、那红扑扑的脸，心里总会叫一声：“这幺妹！”如今，她成了我的同事，仿佛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我的心里。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栀子花，她偏偏头调皮地笑笑：“你猜！”我猜？她不是很喜欢席慕蓉的那首叫做《盼望》的诗吗？“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那么 再长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回首时/那短短的一瞬。”她曾说：“席慕蓉的诗太唯美。她是一个内心非常丰富、善良的女子，否则她不可能写出那么美的诗句。她的诗是抒情的、跳跃的，充满着梦幻。”席慕蓉的“瞬间”就是“永恒”，这是不是有点尼采“人类的生命，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心中充满爱时，刹那即为永恒”的意味？尼采曾把人的精神分为三种境界：骆驼、狮子和婴儿。他有许多至理名言，其中“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仿佛是对他百年之后的幺妹的欣赏和鼓励。

幺妹的办公桌前，总是放着一面圆镜，有事没事她总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下，扭一下，或是眨一下眼，有时她还会对镜梳理云鬓，嘴里喃喃自语：“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有人说女人最美的时候是梳妆的时候，一头云鬓松散开来，蓬蓬勃勃的，女人手舞着，一下一下梳着头，所谓云起云落、云飘云散大概就是这样的。我每天都会享受这种美，老实说，她吸引了我，但我笃信，办公室的玫瑰不能开，我也只能远远地欣赏，欣赏她对生活的享受和热爱。有时候她会出差，也会请假，每当这时，看着她空空的座位，看着在风中独自摇曳的栀子花，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幺妹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吗？我会这样问自己。

她也有心情郁闷的时候。那是9月的一天，她刚刚从学校的教研活动上发完言回来就被领导叫去了办公室。回来时一脸灰暗，飞扬的眼神黯然了一下，翘起的嘴角撇了撇，但她马上调整过来，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捋了捋头发，背诵了毛泽东的诗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背诵完，觉得还不尽兴，又背诵了儿童文学作家金波《花的海》中的“这片花的海，让我想象我看见的是一个花的乐园。我看见露珠在花瓣上滑滑梯，我看见风儿在花间捉迷藏，我看见好几只金钟子，站在花蕊里演奏一场音乐会。”背诵完，她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深呼吸一下，又埋头工作了，瀑布般的长发在光影里黑亮黑亮的。

二

她喜欢读书，也喜欢朗诵。工作之余她会朗诵一些优美的文字，使紧张的工作气氛瞬间活跃开来。“从胸怀看，鸟比人更有理想。当迁徙的候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时候，雪崩不会让它惊慌。鸟在夜晚飞越大海，如果没有岛屿让它歇脚，它就不让自己疲倦，一直飞。它不过是小小的生灵，却有无上的勇气。”这是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河流里没有一滴多余的水》里的句子，鲍尔吉·原野和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并称中国文艺界“草原三剑客”。幺妹朗读着，声音婉转、清扬、亮丽，仿佛清晨绿油油的荷叶上滚落到池水里的露珠，“叮咚”，充满磁性和爱恋。我静静地听着，她在激情澎湃地朗读的时候，她不知道，对面的办公桌前有一双眼睛在随着她抑扬顿挫、清甜甘美的声音流动，有一颗滚热的心在为她鼓掌，为她跳跃。

她曾经在中学里教过英语课，她的包里总是装着一些英文原版书，比如《百年孤独》《简·爱》《巴黎圣母院》。她也喜欢写作，小说、诗歌、散文、歌词她都有所涉足，而她颇有成就的是她创作的中篇小说《远和近》在《大西南文学》发表后，又被《小说选刊》转载。《小说选刊》那可是中国作家的巅峰刊物，上榜了，就有一种“山高我为峰”般的荣誉感。她是省作协联系的重点作家，是市作家群干将，还是县委联系的教育专家。她的创作完全根植于对生活、对人性的关爱，她在《野棉花》里这样写“母亲”：“那时，母亲尚且年轻/面容姣好，身形轻捷/她带我们穿过山风/摘大把大把的野棉花/放进筐里/缝在我们清贫的梦里/那时，我们把母亲当作一株野棉/根扎进岩缝/手捧出温暖/家庭就是世界/月光一样白/云朵一样亲。”缝在那个年代清贫的梦里的，岂止是野棉花，更是母亲对清贫的挑战，是对子女浓浓的爱。天下母亲的大爱，就这样被幺妹信手写来，深情又深沉，深刻且深邃……

幺妹也喜欢画画。水墨画、水粉画、铅笔画她都可以来上几笔，抹上几点，勾上几勾，尤其是铅笔画，可以说出神入化。有一次，她在笔记本上随手一勾，一棵老树就在眼前，她还不忘给它缠上几根青藤。坐在旁边的我把笔记本递过去，她会意一笑，便在我的笔记本上勾勾画画，不一会儿，一个长发、大眼睛的姑娘就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我端详了一会儿，小声问：“是你吗？”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你说是就是”五个字，随后又在旁边批注：“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我摸摸头皮：“这玄学有点深奥哦！”

三

幺妹最佩服的女人是林徽因。在她心中，林徽因是女神级的人物，是女人的最高度，没有人能超越林徽因。她说：“林徽因不但在建筑上颇有成就，在文学上的造诣也是极深的。她对爱情的见解可以说是独树一帜的，那些神级语录，她排第二，估计没人敢排第一。”说着说着便朗诵起林徽因的经典诗句。“你若拥我入怀，疼我入骨，护我周全/我愿意蒙上双眼，不去分辨你是人是鬼/你待我真心或敷衍，我心如明镜/我只为我的喜欢装傻一程/我与春风皆是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三生有幸遇见你，纵使悲凉，也是情。”“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的白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幺妹接着说，“四月，一年中的春天，是春天中的盛季。在这样的季节里，她跳动着一颗勃勃的心，审视着美好的一切，她要写下心中的爱，写下一季的心情。其实她的《你是人间四月天》是表达她对儿子出生的喜悦和对儿子的祝愿，愿儿子在灿烂的四月天里长出沸腾的希望。”席慕蓉也是幺妹心目中的诗人，“……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她深情地朗诵着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目光望着远方流动的云朵，那云朵似乎变成了那棵开花的树。

有一天，几个闺蜜一起逛街，逛累了，就去箱子街的臭豆腐摊边吃臭豆腐，有人起哄，叫幺妹讲故事，幺妹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停了停，她讲道：“你们还别说，最近看了一个资料，讲的是对《西游记》的新认识，觉得有道理，现分享给大家。说的是《西游记》中的八十一难，八十难都留给了孙悟空，唯独女儿国这一难留给了唐僧。小时候觉得女儿国这一关，有点无聊，没有厉害的妖魔，也没有特别出众的鬼怪，长大后才知道，女儿国这一关才是最难的。自古情关难过，而这一关过得撕心裂肺，过得肝肠寸断。女儿国国王对唐僧说：‘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不信你两眼空空，不敢睁开眼睛看着我，还说什么四大皆空？’唐僧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唐僧这短短的四个字表达了想爱又不能爱的感觉。面对女儿国国王痴痴的挽留，唐僧临走时说了一句：‘若有来生，可有来生。’小时候为唐僧庆幸，他又躲过了一劫，可是长大以后才懂得，他是错过了这一生。女王还是女王，守着自己孤寂的城，唐僧还是唐僧，走着自己超凡的路。不是所有的恋爱都能永远相随，若有来生，可有来生。唐僧这一生只说过两次谎，第一次是骗孙悟空戴上紧箍咒，第二次是骗女儿国国王来生相守。女王在等与唐僧下辈子红妆相聚，却不知西天已成佛，再无来生。唐僧的这一生，终究还是没有做到‘不负如来不负卿’。”最后幺妹总结道：“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是一见钟情，最悲惨的也是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完美了很多人生，也害惨了很多人生。同意的鼓掌！”闺蜜们停下吃臭豆腐的手，纷纷鼓掌。

四

一个周末，幺妹应邀来到镇雄县第一中学文学社团举办讲座，她的讲题是《诗歌与生活》，她说：“我们先来背诵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背诵声戛然而止，数百双眼睛都在看着讲台上的幺妹。她捋了捋鬓发，接着说：“再来听一个故事。”于是她讲道：据史料记载，在唐朝，有一个才貌出众的翩翩少年，他叫崔护，他天资聪颖，为人孤傲，不善言谈。这一年，他科考失败，在一个春天的午后，他独自来到城南郊外散心，无意间误入了一片桃花林，忽然他发现桃林深处，有一处庄园，他朝着园子走去，到了门口，他轻声叩门，他认为出来的会是一位长须飘飘的老者，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一位妙龄少女。崔护本身就很内向，看到这位眉清目秀、姿态妖艳、面如桃花的女子，心竟然“砰”了一下，于是很不好意思地道明来意：路过此地，讨口水喝。女子明眸凝视着他，觉得他并无恶意，就将他引到草屋落座，女子端着茶，也不说话，只递给他。他连声道谢：“我叫崔护，来长安科考。”见崔护这样说，女子只好回答：“小女绛娘，随父蛰居于此。”说完女子也不说话了。崔护看着绛娘，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他说：“你们这个地方风景还是挺好的，宛如仙境。”绛娘只是看着他，不动，也不说话。于是，两人一个坐在草堂门口的桃树下喝茶，一个默默地静立在桃树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春天的气息和两个年轻人静静的呼吸声，风吹来，桃花摇曳生姿，把绛娘映衬得分外娇美。崔护原本只想做一个郊外散心的过客，虽偶遇佳人，也不敢多想，他不敢荒废学业，耽误前程，于是便告辞回家。回家以后，梦中总是浮现绛娘的身影，他辗转难眠，这相思之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就这样，冬去春来，又到了一个桃红柳绿的季节，崔护望着窗外的春色，恍惚间他又仿佛看见了绛娘的身影，风吹来，桃花映着她的脸。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愫，放下书卷，策马奔向城南郊外，可春风依旧，只是桃林中的庄园已经柴门紧锁。崔护在门外痴痴地等着，夕阳西下，仍不见绛娘的身影：她究竟去哪里了呢？外出了？搬家了？嫁人了？崔护心中怅然，本想转身离去，却终有不舍，于是便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题都城南庄》。试想，如果崔护没有和绛娘的这段偶遇，他会不会写出这首被称为唐诗中最遗憾的诗呢？答案是肯定的，这就是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先有生活，再有文学，文学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哗哗”，阶梯教室里传来经久不息的掌声。讲座结束后，文学社的全体成员纷纷请幺妹签名留念，并合影。有一位男同学调侃说：“要是有一片竹林就好了。若干年后，回首往事，我们也可以高声吟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共话今天美好的时光。”

人生总是充满变数的，唯其不变的是幺妹内心深处对美的渴望和追求：“最好的风景是一条路/无限远去/……风足够温和/可以让流浪的小狗/从容地躲进草窠/而我正痴迷成为/一抹在树梢跳跃的光斑/往那个路过的伤心人眼中/投递希望和祝福。”这些从容的诗句，从幺妹的笔下流出，流出一片生活的光芒和灿烂。

我曾在《我的镇雄》一诗中这样写幺妹：“我的镇雄，是回答了千年的白水渔歌，谱写进尹马的《江上人家》；是摇曳着光彩的茶木榕树，赋予了刘艺行云流水的构思；是牛场河喷发的浪漫和激情，锤炼了金必仲恢宏的万树千山；是乌峰山南麓重重叠叠的春花秋月，塑造了芳芳外秀内慧的锦绣气质。”

若干年后，我离开了原单位，离开了那间办公室，也离开了幺妹，看着幺妹办公桌上那盆一如既往开得流光溢彩、摇曳多姿的栀子花，我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作者：王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