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日报
2024-05-09 09:56多年前,我无数次地梦想拥有一个项脊轩式的书斋,能前辟四窗,借书满架,任己偃仰啸歌,亦可冥然兀坐。现在,我终于拥有了一方独立书房,书已满架,早晚泡在书房,已成习惯。偶有友来,清茶一壶,谈古论今,鸣琴唱歌,不亦乐乎。
一
母亲常唠叨我小时候的一些事。她说,我小时候特顽皮,一分钟也不会停地闹腾。有两种办法可以让我马上安静下来。
一种办法,是给一个用黏土烧制,捏成动物样子的“吹机”,我就能玩半天。有一次得到一只水牛角,把角掏空,在靠近角尖的地方用火柱烙一个洞,吹起来声音低沉凄凉,很容易与锅盆发生共振,感觉蛮过瘾。后来读到《废都》里城墙吹埙那段,心里很不是滋味。
另一种办法,是随便给一张纸,我会双手抬着纸,咿咿呀呀地念谁也听不懂的话。母亲说:“那时候,我就估计你今后会喜欢书。”她说得我如同贾宝玉抓周一样。
买不起书可以借,可以到书店蹭。以前的书店最怕顾客长时间看书,故意不留座位,很多学生常常站着看书,还要不断调整身体重心。我一看就是半天,都不觉得累。售货员不时地望来望去,我也不管。只要有时间就去书店蹭书看,总是乐此不疲。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看书会让人在喧嚣中把满身尘埃抖落,褪去铅华。读书,感觉就是在听沈从文说老家的那些事,陈忠实谈白鹿原上那些亦真亦幻的往事,莫言娓娓道来晚熟人的故事;也是在听贝多芬扼住命运咽喉的热血澎湃,羡慕门德尔松的锦衣玉食和无尽想象力,感受李斯特用全身力量奏出四个F调的巴洛克……
二
小时候的我喜欢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和书,那也是父母的不幸。我从开始读书,成绩就不好不坏,他们还要不断地掏钱供我上学,我还会悄悄地拿他们的钱去买书。
20世纪80年代初,我每天从当赤脚医生的父亲的药箱里拿上一两个硬币。等凑到一角两角钱时,我会趁着他们干农活的时候,飞奔到离家5公里的下街子,径直跑到书店,买上一两本小画书。晚上睡觉时,点上煤油灯,津津有味地享受读书,惬意至极。
时间长了,我积累了好几百本连环画书,《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说岳全传》都买齐了,单本的小画书也有很多,装了好几个木箱子。现在想想,那时就已经有读书的瘾了。
父母不是不知道,只是心照不宣地默许,因为父亲也爱书。
三
对书刻骨铭心的爱和珍惜,源于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的上学期。
开学不久,我的语文书丢失了。凡是我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三天时间过去,最后依然一无所获,只得央求老师想办法买。在这期间,我每天都要到同学家抄书做作业,那种没有书而盼望有书的滋味无以言表。那些年,秋冬季节实在冷,常常下霜,晚上从同学家抄书做完作业出来,月光下的土路,看上去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盐。村里没通电,我背上书包,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和衣钻进被子,冷得抖上很久都睡不着。盼到期末,一本新的语文书终于到手了。拿在手里,就像见到分别多年的亲人,我瞬间泪眼蒙眬,好亲切啊!我翻开书,用手指细细摩挲,鼻子触到纸上,贪婪地吮吸着油墨的香味。
小时候,我常常跟母亲去外婆家,感觉最神秘的就是二舅舅那两个比人高的大书柜。书柜上,两把锁就像哨兵一样守得死死的,它们静静地待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的一间土木结构的瓦房里,充满了神秘色彩。
二舅舅是一个嗜书如命之人,他的藏书主要是文学类。他喜欢绘画,还有一些美术类的书。我会尽量装得乖巧,让母亲向他求书来看。二舅舅认真检查我一番后,才把那永不离身的钥匙从皮带上解下,谨慎地打开书柜的锁,柜门只打开一点点,伸手到里边摸出一本书,就马上锁上柜门。然后嘱咐我不要弄脏书,不准在上面写字,不准折页,不准两边翻平了看,只能翻开一个手掌角度,即书页翻开不超过90度。我很想看看书柜里边的全貌,可是根本没办法看清,只看到层层叠叠的书的影子。
如此难得的书,我倍感珍惜。那些书比连环画精彩多了,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二舅舅每次只借一本书,晚上都要收回去,并认真检查。由于我严格按照二舅舅的要求看书,他就不断借书给我看,我找各种借口去二舅舅家求书看。在那里,我第一次读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四大名著,看了《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第二次握手》等不少成套和单行本的书。还有不少外国作品,《基督山伯爵》《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悭吝人》等。
后来,我读师范,二舅舅送了我一套老版本的《康熙字典》,在读自考时帮了我不少的忙。
四
父亲因家境不好连小学都没毕业。父亲喜欢读书,早些年,他喜欢订阅《民间文学》《小说选刊》《云南科技报》等杂志和报纸。他把当兵退伍带回来的书、黑白照片、笔记本和一些信件一直收着,好多纸张都已发黄,甚至看不清楚了。他不时会拿出来翻看,久久凝视着他的那些宝物,这成为我童年记忆里的一道剪影。
在我读师范期间,父亲帮我买过两本书,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那是用卖稻草换来的钱买的,14.75元,这个数字我永远记得;另一本是父亲用走家串户当赤脚医生赚的钱,给我买的一本《汉语成语词典》。当时,词典之类的书是最厚的,也是最贵的。父亲说,其他书没有可以去借了看,但这种书没有不行,所以哪怕是滴血般的心疼也要买下。
现在,虽说两本词典早就改版更新了多次,新版本我也换过好几本了,但我依然把这两本旧的收藏着。看到两本词典,破破烂烂,纸张发黄脱页,纸边掉落。父亲也像这两本词典一样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牙齿掉得所剩无几,以至于嘴都瘪下去了,脸上的皱纹就像村背后大黑山的翻版。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个子越来越矮,身形越来越小。
看着眼前的两本旧词典,往事历历在目,它们激励我要知足,珍惜当下。
五
读书不是只有一种滋味。读喜欢的书是享受,读必须读的书是责任,读名家的书是崇拜,读朋友的书爱他,读社会的大书是永恒。
刚参加工作时,我是一名“中师生”,很想提升文凭,那时规定五年以内不准在职进修,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如愿,就去读自考。其间,买书借书,借钱买书,跑书店抢购书,真是一言难尽,体会了不少与书有关的人和事,也窥见了人性的美与丑。
得到书就潜心读书。多少个夜晚,我追问过喜一家之言的司马迁,讨教过孔老夫子的“仁”和“礼”,怀疑过司汤达笔下的吝啬鬼,想象过莱茵河畔旁小屋里隐约飘来的《月光奏鸣曲》。清晰了悬梁刺股的画面,参悟了青灯古佛的禅机,饱尝了夜阑人静的墨香,看到了唐宗宋祖的面貌。
文凭就在不知不觉中拿到了。
后来,我进城教书,与书更是亲密无间。每天备课、上课,无一日不读书。这些年也买了不少书,以至于我搬家时只要把书和钢琴搬完就基本搬完家了。我用500多元在网上买了《鲁迅全集》,整整18本。
看到整整齐齐排列在书架上的书,我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丝落寞。
作者:范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