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日报
2024-02-01 08:00我带着永远的遗憾,开始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做定点深入生活的体验。
2019年3月,兴国山歌国家级传承人——103岁的徐盛久去世;2019年5月,蓆狮、犁狮国家级传承人——83岁的谢达祥去世。距离我找上门去的时间,仅仅相差几个月。人间有许多事,都是失去后才愈加感到珍贵或惋惜。我常常痛悔地想,如果我早一些深入这个领域,如果我早一些走进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可以挖掘出更多隐于时光深处的矿藏?
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原本就是一项抢救性的事业。要将那些濒临消失的、悠久的民间文化“打捞”上来,要把它们重新擦亮,一寸一寸地连接上流淌的命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滚滚的时代潮流中,在高音喇叭式的你争我抢中,非物质文化遗产发出的声音,还显得微弱,显得小心翼翼,需要放慢脚步才能谛听到。
一个斜阳夕照的黄昏,我行走在绵江河边,去一户人家做拆迁动员工作。从那一排排老旧的房子中间,忽然飘出了唱古文的声音。赣南客家方言的说唱,悲情、凄婉,一声一声地碎着人心。我想起儿时的麦菜岭,一位外地流浪而来的艺人老谢在村庄里住下来,拍着梆筒,唱了几个月的古文,所得仅为三餐饭食、夜宿安寝。老人、妇女,一天天围坐在他身旁,一边听,一边抹泪,似乎永远也听不完,听不厌。
这是久违的古文。我拼命地寻找声音的源头,走进那所光线黯淡的房子,却发现,只是一盒录播的旧磁带。真实的说唱艺人,却无踪可觅。三十年过去,古文几乎已在我的生活里绝迹,幼年时见过的老谢,只怕也已作古了。
世间多少事物,像即将落山的夕阳,像要被拆除的旧房子。
我有些不甘心,上网搜索,发现客家古文还在于都县“活”着,并且已经成功地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知道,当目睹着一些古老的文化慢慢走向消亡的时候,还有一小部分人,正带着哀愁与期冀坚守在某个孤独的阵地上。但是,这些人多半已经老了。岁月在他们身体里埋下了珍稀的宝藏,但是能探察其珍贵的人并不多。时间如此迫切,我怕会永远失去那些宝物。当然,其中不仅仅是古文。
生活从来不缺少写作的素材,而是太多的写作者缺乏深深扎进大地的决心。我把目光对准了江西省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我第一次申报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心里完全没有底。我甚至想过,即使选题没有通过,作为一名已经将写作视为生命常态的作家,我也将义无反顾地奔赴其中。幸运的是,中国作协给予了我大力扶持,还给江西省相关单位写了介绍信,这更加坚定了我将选题做好的信心。
徐盛久和谢达祥去世了,兴国山歌还在,蓆狮、犁狮还在,更多的“非遗”项目、“非遗”传承人还在。更重要的是,在国家花大力气实施“非遗”保护项目之后,所有的项目都有了相应的承继者,有了得以长久持续发展的必要条件。
要走的地方太多,四个月或六个月,于我而言其实远远不够。
我没有很多专业的采访装备,带着一个背包、一支录音笔、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就上路了。我想,最重要的是我带上了一颗真挚的心和一双谛听的耳朵。起初我预感会有困难,我必须找到当地文化馆的相关人员,才能找到那些散布在乡间僻壤的“非遗”传承人,才能在生活的源泉处获取传统文化的基因和密码。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前面一路“绿灯”。每次打电话说明来意,当地的文化馆负责人都爽快地说:“来吧,我们会尽力配合好。”
深入生活的过程中,我被太多围绕着“非遗”的人和事感动着。
在信丰县古陂镇,83岁的蓆狮传承人谢达光中风瘫痪在床,信丰县文化馆副馆长刘荣生熟门熟路地进入他家,替他穿好衣服,将他搬上轮椅,还为他点上一支烟。我知道,如果没有相互的了解和长久的扶持,他们之间不会这样默契。在采访之余,我和刘荣生聊了很多。他对于“非遗”以及整个民间文化脉络的理解,无论从横向还是纵向都大大地超出我的想象。还有他对待传承事业的理念与行为,为初涉“非遗”的我立下了一根标杆。我清楚地记得,他有一个悲壮的称号——“孤独的非遗人”。
从会昌县文化馆的曾敏、兴国县文化馆的萧远明等人身上,我同样见证到了类似的情形。他们是即将消失的“非遗”项目的“打捞”者、保护者,站在“非遗”传承的背后,将一个一个的人、一段一段的历史串联起来,使那些沉于暗黑空间的宝藏重新浮出地表,重新获得新鲜的生命力。而我,恰恰是那个贪婪享受其劳动成果的人,一个猛子扎进他们经年累月经营的事业中,汲取到写作的养分。诚然,我不能将他们当成主角来写,但他们已然是我心中的幕后英雄。
客家匾额习俗的传承人萧天长,本身也是一个文化人。除了尽其所有地敞开自己的人生、命运和生活,他全力参与我的创作,在我离开他的家乡之后,还为我发来一段让他刻骨铭心的回忆:“我父亲是1972年农历12月27日离世的,三天后便是除夕,那一年春节,我们一家在凄风苦雨中度过。26日我正在为剧本《战鼓声声》润色时,下午突然觉得想回家,我从电站走路到县城,但没有搭到便车,不知什么原因,却下决心走夜路回家,结果走了整整一个晚上,行程80里,第二天拂晓接近家时,突然下起鹅毛大雪,当我满身皆白出现在家里时,父亲刚刚咽气,父亲的胸口还暖着,他却永远无法听见我的呼唤。”我知道,那是70多岁的他,戴着老花镜,对着小屏幕的手机,含着泪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兴国县的作协主席李凌云,不仅在我前往定点深入生活之前为我牵线搭桥,还将自己儿时记忆中的山歌毫无保留地提供给我:“哎呀嘞,老妹子砍柴莫砍松树秧,松树大了有松香,松香点火蜡烛样。心肝妹,老妹子当得桂花香!”
他说,原生态的兴国山歌蕴含着汹涌澎湃的生命激情。
是的,每一个“非遗”项目,都嫁接着一大批亲历者深刻的乡愁。
已故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徐盛久的儿子徐传青得知我要来,把居住在县城的二哥和居住在赣州的三哥都喊回了长冈乡的老家。我们一同爬上高高的山冈,看他们为父亲建造的纪念亭,看莽莽的青山和溜溜的白云。他们的妻子,在柴火灶上生火做饭,将人间的烟火搅动得热气腾腾。他们留我在家吃饭,他们兄弟三人还即兴创编山歌,亮开嗓子为我唱起祝福的歌。
我无法一一描摹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这期间,我行过山路,跨过圳坎,被尽职的家狗和白鹅驱赶过,又被热情朴实的人们迎进屋。那些听不懂的方言,我都在他们唱出的歌声中领悟了;那些遗憾错过的人,我都在后人动情的描述中理解了。还有,那些厚重的历史过往、宽阔的地理文化、独特的民俗风情,无一不为我的生命敞开一道道大门。我走进去,徜徉其中,总是感觉那些累累垂垂结满枝头的果实,任我用再多再大的口袋也装不完,装不下。
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非遗”是小众的,但又可以是无比宽广、无比浩大的。
定点深入生活的同时,我开始了这部长篇纪实散文的创作。我发现,在自己的笔下,想要呈现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每一个主题的散文,动辄就是一万多字。一个“非遗”项目的绵长脉络、古今迁延,传承人的生存困境、跌宕起伏的命运、荣耀背后的酸甜苦辣,还有与之相关的人性纷杂……这里面,包含着一个多么深刻、多么宏观的世界。我深切体验着“非遗”人的悲欢离合,也试图用文字画出一幅独一无二的“非遗”地图。我发现,当一个作家在创造作品的同时,自身也在不停地被塑造,被成就着。
命运待我如此丰厚。除了继续写作,继续谛听灵魂深处的歌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吸引我。
作者简介:
朝颜,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鲁迅文学院、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高研班毕业,参加中国作协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新华文摘》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新中国70年优秀文学作品文库.散文卷》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到国外。获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谷雨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古陂的舞者》等。
内容简介:
长篇非虚构《古陂的舞者》,以赣南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书写对象,聚焦信丰县古陂蓆狮犁狮、兴国山歌、石城灯会、会昌县赣南客家匾额习俗、全南县赣南客家擂茶制作技艺、龙南县赣南客家围屋营造技艺、于都唢呐“公婆吹”、于都县客家古文、赣南采茶戏、赣县东河戏等非遗项目。深入非遗现场,近距离考察和挖掘其历史背景、文化价值、传承现状。走进非遗传承人的生活,探究非遗人在时代变迁中寻找自我,寻找生命意义和精神原乡的出路及希望所在。全书直面客家人沧桑无尽的历史过往、横跨经纬的地理迁徙、独特神秘的民俗风情,刻录非遗传承人的生存困境与悲欢离合,写尽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剧烈碰撞背后的辉煌与凋落。
本书部分章节已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文艺报》《雨花》《星火》《西部》等国家级、省级文学期刊发表,获《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21中国文学佳作选》等选本,相关评论文章见《文学艺术周刊》等。其中《古陂的舞者》一文获丁玲文学奖、江西省文艺创作奖、首届汨罗江文学奖、《文化信丰》杂志创刊十周年优秀作品奖,获《客家摇篮》季刊全年连载。
《古陂的舞者》全书29万字,采访和创作时间跨越五个年头,是倾尽心血之作。本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全网上架,对于总结和宣传赣南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动非遗保护与传承皆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朝 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