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杯》

1

接到县教育局李局长的电话，江校长着实吓了一跳，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掏出纸巾，用手指把粘在额上的一缕秀发捋在耳后，然后擦了擦汗珠，心里“怦怦”直跳。真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农村完小竟然要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这在县里是头一家。本来，采访就采访吧，有什么大不了的，问啥说啥。可是，李局长那很有分量的叮嘱像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在她的心头，她快喘不过气来了。“要注意说话艺术，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不要乱说，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来看待这件事。”什么是说话艺术？什么是该讲的？什么是不该讲的？这个在大学里就参加过不少大型演讲的才女犯难了。江校长把手机紧紧地握在胸前，大脑里乱麻麻的，一会儿是李局长阴沉的脸，一会儿又猜测记者会问些什么呢？又该讲些什么呢？想到电视台里播放的采访画面，面对镜头，记者的狂轰滥炸。这个一向讲话侃侃而谈的年轻女校长不由得后背“嗖嗖”来了几股凉气。

“江校早！”甜甜的声音传来，一个高挑个儿出现在江校长的面前。江校长抬起失神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助手。她是分管教学的王副校长。王副校长比江校长大了足足8岁，但是很会打扮，也保养得好，看上去似乎比江校长还年轻。王副校长跟江校长站在一块儿足足高出江校长半个头。王副校长很会观言察色。原先，王副校长喜欢穿高跟鞋，自从江校长调来后，她就穿平底鞋，跟江校长汇报工作时，微微弯着腰，既显示出谦恭的样子，也让自己的身高向江校长看齐。

“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你的脸色可不太好？”王副校长的关心非常得体。

“没有。”在下属面前，江校长很快调整了心情，马上恢复了那种端庄、自信的知性女人的优雅形象，“电视台要来采访我们学校。”

“太好了！”王副校长一向很夸张，她忘了自己一向在校长面前应该保持的姿势，一下子把腰直起来，胸挺了起来，双眼放光，眺望着学校背后的那座山峰，满面春风：“没想到，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完小竟然会得到电视台的采访。”

“可是，记者会问些什么呢？我们又该怎么回答呢？”江校长这时候必须仰视，才能看到王副校长的眉飞色舞。

“我的大才女校长，小小的采访还难得到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问啥答啥，难不倒你的。拿出当年你在大学里演讲的气势来，还怕了小小的记者。”王副校长一逮着机会，总要拍拍江校长的马屁，轻重把握得恰到好处。

“算了，还是看情况吧，到时候随机应变。对了，记者一个钟头就到，你去通知一下，所有的行政领导到我办公室开会，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王副校长俏皮地说了一句“遵命！”扭着细腰迈着猫步去了。

不一会儿，行政一班人马到齐了。一个教职工只有23人的村完小，行政领导占了大半，校长、分管安全的副校长、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教师发展中心主任、学生发展中心主任、工青妇主任、营养餐专职管理员、后勤主任、出纳、少先队辅导员、教导主任、办公室主任、语文教研组长、数学教研组长、综合科教研组长。15个领导，8个兵。江校长小小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学校领导班子。她扫了一眼这些领导，心里有一些厌烦和无奈。这帮行政领导在她来之前就已经配备齐了。她走马上任后，想要精兵简政，但是谁都动不了，不是中心校校长的小舅子，就是村长的大姨子。每个学期教导主任排课，总是要吵得乌烟瘴气。这个领导只上5节，那个领导不能超过8节，剩下的课只得全部排给那8个兵。8个兵每天排得满满的还排不完，一个教师不可能一节课上两个班，江校长只得身先士卒，亲任一门课，每周12节。其他的领导8节或10节，勉勉强强把课排完。学校付出的就是给点加课金。现在，上面管得严，不准发加课金。江校长磨破了嘴皮，才维持现状，好在，那8个兵有3个是新分的大学生，有5个是代课教师，不敢说什么，学校的工作才得以维持下去。

2

一切安排就绪，门外传来了“嘀嘀”的喇叭声。江校长带领一班行政领导浩浩荡荡地来到大门前迎接。2辆公务用车和一辆“清丰县电视台采访车”标识的越野车驶进学校。首先下车的是中心校牛校长，他的后面依次是镇上的书记、乡长和分管教育的副乡长。第二辆车下来的教育局李局长，分管教育的副局长、党办主任、教育科科长、教研中心主任。最后是采访车，车门打开后下来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手里拿着麦克风，她的后面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肩上扛着沉重的摄影机。

李局长、书记、乡长忙迎了上去，江校长也忐忑地跟在后面。李局长握住美女记者娇嫩的小手，满面春风：“美女记者同志，辛苦了。”

美女记者嫣然一笑，问道：“哪位是校长？”

李局长转过身，在人群里搜索着。中心校牛校长忙把江校长推上前，媚笑着：“这就是江校长，是个十足的美女校长。”

美女记者把麦克风换到左手，把右手伸向江校长，甜甜地笑着：“哇，真是个美女校长，又是个才女，不容易呀，一个村完小的英语竟然是全县第一名，了不起，是你这个校长领导有方呀。”

江校长这才似乎明白电视台的采访意图了，原来是这次县统测，他们学校的英语成绩排在第一，而且高出第二名的县实验小学整整8.5分。一想到是为这个来采访的，江校长不由得想起了教英语的小陈老师，她转过头对王副校长小声说道：“去把小陈老师叫来。”

“她在上课。”

“安排个老师去顶她的课。”江校长有些不悦。

“安排不出来了。”

江校长的心里拂过一丝凄凉，想到这个代课老师小陈平时的付出，今天理应采访的就是她。没想到在这该风光的时刻，她却在上课。当着这么多的领导，江校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作罢。

江校长正要向美女记者介绍一班行政领导，美女记者已经转向文化墙了，那个壮实的摄影师紧跟其后，把镜头对准文化墙，专心致志地拍起来。

摄影师和记者在校园里拍摄了一圈，对李局长娇声道：“我们找个地点采访一下江校长。”

李局长问江校长，哪儿合适。江校长想了想，还是到办公室吧。

一大帮人便跟在江校长的后面向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太小，李局长作了安排，办公室里就留下李局长、中心校牛校长、江校长、分管教学的王副校长。其他的领导就在分管安全的副校长的引领下在操场上视察。

采访开始了，美女记者举着麦克风微笑着问江校长：“江校长，今年你们学校的英语成绩实在是出乎意料，作为一个村完小能够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在管理上一定有什么诀窍，能跟我们谈谈吗？”

“成绩？管理？”江校长一时语塞，她原以为会采访小陈老师，让小陈老师谈谈教学经验的，没想到一开口就谈管理。她真想不出管理与这次成绩有什么直接的关联。江校长微红了脸，轻轻地转了一下头，刚好对上王副校长期盼的目光。她实在谈不了管理跟英语成绩之间的必然联系。灵机一动：“说到管理，还是让王副校长谈谈吧，她是分管教学的。”

美女记者暗暗叫好：真看不出这位校长这么低调，这么谦恭，把露脸的机会让给下属。她由衷地对江校长赞道：“江校长，你真是高风亮节。”一边说，一边把麦克风转向王副校长。

王副校长激动得面脸通红，她轻咳一声，平了平激动地心情，侃侃而谈：“我们之所以取得这么好的成绩，首先离不开县教育局和中心校的正确领导。”

江校长的喉咙里像是钻进了一只苍蝇。

“其次，是我们学校有个好校长，有个团结务实的领导班子，我们注重管理，问管理要质量，我们制定了切实可行的管理方案，把教师的绩效工资与成绩挂钩，奖勤罚懒……”

美女记者一边机械地点着头，一边追问。

江校长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抬头望向窗外，窗子正对着五年级教室。小陈老师娇小的身影站在讲台上，正带着孩子们读。

“Beautiful!”

“Beautiful!”

小陈老师纤弱的声音被孩子们洪亮的声音淹没了。

“我认为，管理是最重要的，没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没有科学的管理是出不了成绩。”

王副校长轻轻地握着拳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采访终于结束了，李局长对江校长的表现似乎有些不满。也难怪，他多么想从江校长的嘴里听到教育局的改革之举，改革的成效。可是，江校长一言不发，那个草包一样的王副校长一直翻来覆去地讲学校的管理，学校的制度。李局长非常失望。

两个星期后的表彰大会根本没必要让江校长发言了，但是县委杨书记亲自指定要江校长发言的。杨书记非常关心教育，亲自过问六年级的成绩，当听到一个农村小学的英语成绩居然击败几所县直小学，独占鳌头，他的好奇心来了，他要看看这个学校有什么法宝，能出此奇迹。

李局长不好明说，板着脸，冷冷地对江校长说：“表彰会的规格很高，杨书记和张县长亲自参加，你的发言稿一定要谨慎，要经得起政治的检验。”

江校长愕然，我一个小小的村完小校长，我只知道教学，哪来的政治？

李局长拍拍中心校牛校长的肩膀，叮嘱道：“把好关，不要出什么纰漏。”

牛校长心领神会，走到江校长旁边，语重心长地说：“你年轻有为，大有前途，这次可是个极好的机会，发言稿一定要写好。”

“怎么写？”江校长疑惑地问。

“你可以站在教育局改革的高度来写，写出改革的成效嘛。”牛校长提醒着。

“哦。”江校长若有所悟。

3

在牛校长的严格把关下，经过李局长的最后审核。江校长的发言稿终于完成。

表彰大会如期举行，县教育局的礼堂里，早已坐满了各乡镇的党委书记、乡镇长，中心校的校长、副校长，教育局的各科室负责人。

最前一排的是县直小学的校长，他们的身份一向是比乡镇中心校的校长要高出半格，前排是他们的专座。他们有的正襟危坐，显示自己的特殊；有的左顾右盼，把骄傲的目光在会场里移动着，引起别人的注意。有几个把肥硕的脑袋凑在一起，商量着等会领奖杯的时候的站位和站姿。后面的是乡镇的书记、乡镇长以及中心校校长和副校长。没有人安排，也没有人规定，成绩越差的乡镇就越往后面坐。坐在最后一排的是几个老病号，他们老是考倒数，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表彰会就是县直学校的专场会，县直学校的领完奖，然后，局长点名大骂一通，散会了，要好的乡镇相互请客吃饭、喝酒、唱歌，年年如此。反正领奖轮不到自己，挨批时低着头就是了。

9点差10分，县委杨书记、张县长带领4套班子在李局长的陪同下进入礼堂。李局长笑容可掬地把他们引上主席台。各自在座位牌前坐下。杨书记扫了一眼会场，问李局长：“那个江校长来了没有？”

作为村完小的校长本来是没有资格参加这么高级别的会议的，只是杨书记点了名单，要她作经验发言。教育局不得不通知她到来。李局长犀利的目光在礼堂里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发现江校长缩在最后排的一个角落里，他指指江校长所在的位置，对杨书记说：“来了，在那里。”

杨书记眼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悦，轻声吩咐：“请她上主席台就座。”

李局长赶紧叫主持人去请江校长。

江校长诚惶诚恐地来到主席台上，杨书记和蔼地招呼：“江校长，来我旁边。”张县长赶紧起身，江校长迟疑了一下。张县长向她投去鼓励的目光，柔声道：“江校长，你是大功臣，今天理应坐书记旁边。”

这时，主持人端来了一个高背沙发放在张县长旁边，张县长坐了下去，指着原先坐的沙发叫江校长：“来来来，赶紧坐下。”

江校长只得款款地走到杨书记旁边，拘谨地坐了下来。

台下的眼睛顿时绿了，特别是前排的县直小学校长，双眼瞪得大大的：“这是何方神圣？竟然坐在主席台上，而且还坐在县委书记旁边。要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县直小学校长能够跟杨书记握握手，就是莫大的荣幸了。更不要说在主席台上坐在县委书记的身边。今天主席台上就坐的身份了得，李局长就是级别最低的了。”

李局长看看表，歪过头，问杨书记：“书记，可以开始了？”

杨书记点点头，李局长示意主持人。

会议第一项照例是介绍主席台上的领导，按照级别的大小依次介绍，县委杨书记、县政府张县长、人大马主席、政协辛主席、组织部王部长、财政局王局长、人事局蒋局长，教育局李局长，最后介绍江校长，主持人愣住了，名单上可没有。杨书记赶紧介绍：“小林村小学校长江校长。”

杨书记的话音刚落，台下哗然。一个小小的村完小校长竟然有资格坐在主席台上，坐杨书记身边。大家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主持人请杨书记讲话，杨书记摆摆手：“我是来当听众的，主要听听教育部门同志们的讲话，我就不讲了，直接进入下一项。”

接下来就是江校长发言，她站了起来，弯腰向台下鞠躬，台下稀稀拉拉了几声掌声后，江校长拿着稿子生硬地年了起来：“尊敬的杨书记、张县长以及各位领导，大家上午好。我作为一个村完小的校长在这里谈不上是经验交流，我只是向各位领导汇报我的工作，请各位领导多多指导。”

“这次小林小学偶然间取得一点点成绩，全是县委、县政府、教育局、中心校的正确领导……”

杨书记捏着铅笔，眼角又一次拂过一丝不悦。李局长紧绷的脸缓了缓。

“我们取得的微不足道的成绩是教育局大刀阔斧改革的成效……”

李局长的眉头舒展开了，杨书记的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我们学校教英语的是一位代课教师，姓陈，大学刚毕业……”

念到这里，江校长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心情激动起来，手中的稿子渐渐模糊了，小陈老师的身影像开闸的水涌进她的大脑里。她一下忘记了这是什么会议，一下子忘记了李局长威严的目光，情绪激动起来，婆娑的眼光离开稿子，直逼台下。

江校长用颤抖的声音激动地讲述着——

小陈老师是个有能力、负责任的老师，她的工资只有1000多元，不及我们的五分之一。但是，她的敬业精神、奉献精神不知比我们超过多少倍。

每天7点进校，带着孩子们朗读，她嗓子读哑了，仍然坚持着。学校没有网络，小陈老师就用手机下载软件，在教室里带着孩子们读。放学了，小陈老师还在教室里纠正孩子们的读音。

有一天，小陈老师摔了一跤，脚不能走了，她硬是让男朋友背着来给孩子们上课。我于心不忍，叫她休息两天，她说，她也是农村孩子，深知读书不易，耽搁不得，特别是英语，农村孩子最吃亏的就是英语。她硬是挺了半个月。我被她感动了，中午没回家，就在学校里做饭给她吃，我们像姐妹一样相处，她感动极了，说有这么好的校长，拼了命也值得。

就这样，我们学校才会有奇迹。我们成绩的取得，全是小陈老师的心血和汗水，那是多好的一个姑娘……

江校长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张县长递过纸巾，她坐下来，因激动，还在颤抖着身子。台下一片静寂。李局长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恶狠狠地盯着江校长和牛校长，牛校长吓得面如土色。

杨书记神色更加凝住了，礼堂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杨书记从江校长面前轻轻移过麦克风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今天，本来我是不想讲话的，但是听了江校长的发言，听了小陈老师的事迹，我不说点什么，我就不配做清丰县的县委书记！”

李局长心里一颤。

杨书记提了提声音：“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但是，这个大计靠谁来完成？当然是我们的教师，没有教师，何谈教育？教师就是这个大计的根！同志们，看看吧，听听吧，江校长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管理课。小林小学的英语成绩怎么来的？就是小陈老师的无私奉献得来的，小陈老师为什么竭尽全力把心血花在孩子们身上？我看除了良知就是有江校长这么一个嘘寒问暖的好校长。半个月，半个月的陪伴，请问，在坐的有哪一位做得到？”

前排的校长低下了头。

“今天这个表彰难道就是专门表彰你们的？小陈老师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表彰会，你们谁有资格？你们坐在这里不觉得脸红吗？真是奇怪，付出的是一线教师，受表彰的却是你们这些校领导。今天我有个建议，取消管理奖，专设贡献奖，奖给在课堂上无私奉献的老师！”

“一个每月只领1000元的代课教师，全身心扑在教育事业上，把心血花在孩子们身上，她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师德。而有些学校，师资力量可谓雄厚，生源好，管理严，制度全，为什么拿不出质量呢？什么是管理，江校长的所作所为就是管理。管理就是服务，管理就是引导，管理就是激发教师的内驱力，教师不发自内心的动力，教育成绩何来？你们不是常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吗？’我想改一下‘没有管不好的教师，只有不会管的领导。’你们不要不舒服，当你们用那句话刺激教师的时候，你们想想我这句话。”

“你们把自己当资本家，把教师当成自己的雇佣工人，所制定的条条款款考虑过教师吗？把教师束缚得不能动弹，把教师管得怨声载道，谁还有心思搞教学？同志们，好好想想，不要把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地方，动辄指责，让教师寒了心呀。”

李局长已经把头埋在桌子下了。

“今晚，现做一个奖杯，专门奖给小陈老师，明天我要到小林小学亲自把这个奖杯授予小陈老师。散会！”

作者：孙继荣

校对：周燕